【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书名:大汉鸾女 作者:兔之夭刀 ================== ☆、青衣婢   这时节里,牡丹开得很好。   将军夫人霍晏喜欢牡丹,所以将军府里,牡丹花成片成片,迎着朝阳开出云蒸霞蔚的灿烂。   我捧着刚做好的衣服,从花园的小路走过,遥遥看见将军大公子的房子,不由叹口气。      我的名字是小鸾,没有姓。   我今年要满十三了。   我的母亲名唤妙娃,是将军府里的舞姬,但比之家养的舞姬更低一等,因为母亲原是章台折柳居的舞女,被作为礼物送给将军,出身比府里的舞姬更低贱。   而我,在昨天以前,还是个父不详的孩子。   如果没有意外,我的人生,就是在十五岁上,被许婚给一个同样低贱的奴隶,生一堆更加低贱的孩子,世世代代侍奉主人。      我不甘。   我的母亲生得十分好看,在折柳居时,乃是长安首屈一指的舞姬,歌舞无双,绝擅琵琶箜篌,亦通箫管琴瑟。   只是母亲不争,懦弱,所以才埋没了一身本事,始终潦倒。   而我,比母亲更胜一筹,母亲曾数次夸我学什么都快,都精。   母亲不想我走她的老路,所以虽然教了我歌舞,却不叫我做府里的舞姬。   我比府里的任何一个舞姬、讴者更出色,因着母亲的愿望,我从没起过做歌舞子的意图。就算我知道,前朝的卫皇后,也是讴者出身。就算我曾设想,也许哪一日,就会在歌舞时遇见那个能改变我命运的人。我依然选择听从母亲的要求,做个寻常的针线女奴。   可我不甘一生下贱,不甘在人生最美的时候,委身粗鄙!   何况——      我从去年春天,就蓄意与人交好。   我给前来赴宴、却被蔷薇划破了衣袖的夫人补过衣裳,终于得以成为针线上的人。   接着制衣、刺绣的技巧,来往夫人娘子之间,终于也在大公子那挂了名。   昨天我给大公子送衣服,大公子正搂着一个美人说笑。他瞅瞅我,又瞅瞅那美人,说,小鸾姝色,远胜他怀里那个,让我以后到他院子里伺候浆水。      我特别特别高兴。   我几乎看到人生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其实我并不喜欢大公子,他无能,凶悍,毫无容人之气,但他能救我,使我得偿所愿,我便愿意依他。   运气糟点,被他收作妾侍,我自信凭我的手腕,绝不会像右将军的侧室那样被大夫人排挤成那样可怜的样子。   运气好,脱离贱籍,脱离奴籍,若运气再好些,外嫁给平民,或者寒士,农夫……强似在这里朝打夕骂,若有儿女,也是良人出身,比成为家奴好得多。   只要不寄身奴隶,做什么我都愿意,即使不过是只比最低贱的奴仆稍微好一点点的妾。   我只想,将自己的命,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      昨天下午,我带着大公子赏赐的一盘甜饼,高高兴兴地告诉母亲,大公子让我去伺候他。   母亲抖着手,砸了竹筒杯。   我不知所措。   母亲疯了一样的让我去回绝他,让我安分守己,让我继续做一个父不详的舞妓之女,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被嫁人、发卖、处死的奴隶!   我不甘!      我第一次冲着母亲发火,埋怨她的与世无争,责备她的逆来顺受。   母亲无奈之下,只好流着泪告诉我,我是张将军的女儿,她在折柳居时因私心恋慕他,珠胎暗结,被另一位客人得知,便买下来送给了张将军。   离了折柳居,进了将军府,母亲就像离枝的鲜花一样,迅速凋谢,失去了一切颜色。   她不再是那个让长安女子失尽颜色的绝色美人,只是府里的“瓜媪”,被人遗忘,她甚至不敢对人说我是将军的女儿,因为将军夫人太狠,府里除了她安排的侧室,没有人可以留下子嗣。   万一叫夫人发现我的身世,我和母亲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输在血缘身份上,我无可奈何,只好回绝了大公子,依然做那个为了三尺布一根线被呼来喝去的针线女奴。      昨夜我一宿未眠,默默流泪一宿,想了一宿。   我想我年纪很小的时候,连一个三等侍女也可以肆意打骂我,有段时间我的小腿、手臂、腹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们会用滚烫的热水泼在我身上,她们会在寒冬腊月将我推下池塘里凿开的冰洞,她们会在我下台阶时推我,让我从高高的楼上滚下,摔得遍体鳞伤。   只因为我是瓜媪的女儿,所以人人可以欺负。   如果不是母亲在外面的朋友红姨悄悄送过几次药,接济过我们,又教我讨好别人、保全自己的手段,也许我根本活不到这个年纪。      失去了大公子这条路,却意外地知道了我原可以过得好一点,我也可以有一个更大的空间去争取自己想要的。   这不过让我更加不甘而已。   生而下贱,尚且可以一拼,何况我还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呢?   我不怨天尤人,不恨命,不怪母亲。我不信我真的无路可走。      我转过花丛,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   不远处,一个青色的人影闪过来,我一眼看出那是给夫人的起居室打扫的粗使女婢如珰。如珰曾经在我被人欺负时救了我的命,将我从冰冷的池子里拉出来。后来她有一次打扫时不经心,留了刺儿,刮坏了夫人新裁的衣裳,我悄悄地补好了,让她免于一死。那以后我们就慢慢好了起来。   如珰脸上满是焦急之色,一边小跑,一边还看着四周,到了我跟前,还没说话,她便拉着我钻入牡丹花丛,离开长廊,曲曲折折地向西墙跑去。   我莫名其妙,在库房后边大海棠树底下挣开她,问道:“你拉着我做什么?我还要送衣服到夫人房里去呢。”   “别去了——我——”如珰犹豫了一下,道,“我这有攒了三五年的赏钱,你拿着,赶紧离开府里。昨晚王媪鬼鬼祟祟地回来,一脸得意,我知道她和你还有你母亲不对头,怕她要坑害你们,今早就多了个心眼儿,偷偷听了她的话。今天清早她和夫人禀告说……说你母亲勾引将军,私生下你。夫人便纠结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去你房里了。我提前跑到针线房,知道你往这来所以来堵你。这府里呆不得,你还是快走吧。”   如珰的话,宛如晴天降雷,打得我六神无主:“那,那我阿母呢?”   如珰握着我的手,说道:“鸾阿妹……你……节哀。我来时,听到路上有人说,你母亲,已经让夫人……杖毙了。”   我撂下手里的衣物,转身往母亲房里跑去,却被如珰一把拖住:“你去也没用了,夫人肯定会打死你的。现在将军不在,大郎二郎都没担当,二夫人虽是好的,却自身难保,谁能保你啊!还是赶紧逃命吧!往好里想,将来报仇,也得有命在!便不说将来,夫人肯定不会给你阿母下葬,入殓还得你来啊!你要是送了命,你们母女两个,难道不是都得成孤魂野鬼,叫野狗拖去吃了?”   如珰说得都对,可我不能放下母亲。那是我的母亲!      我努力想挣开她,如珰是做粗使的女奴,年纪比我长几岁,硬拖着我往西墙走,道:“我不管,今儿你必须得走。西墙那有段地方坍塌了,这个点正好没人巡逻,天时地利,是天不亡你,你怎么还能自己去送死啊!”   我的眼让眼泪模糊了,我哽咽着声音,道:“便是逃走又怎样?逃奴人人可杀啊!母亲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你活着,报仇啊!”如珰急急地说,“我想好了,我老子爷娘都在湖县,你拿着我的钱,往湖县去,虽然路远了些,可是路远天高,他们就抓不到你了。我这还有将军府的佩牌,你只要出了长安城,谁找得到你?你在我家躲两日,等过了风声,再重新做户籍。我家爷娘这几年攒了些家底,这点事不难办。小鸾,鸾阿妹,你就听我的,啊?”   我仍然不断地挣扎着,张将军势大,夫人更是大将军夫人霍显的胞妹,在长安城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若果真逃走,都不必她们来抓,只消稍稍暗示地方上的人,怕不把我打死在外边?如珰说得很轻巧,我却不能这么听,我看不到任何生机,还不如趁乱杀回去,靠近霍晏,若天可怜,也许,能为母亲报仇呢!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如珰,谢谢你。”我绝望地说,“可我要回去。我不能拖累你。我若是逃走了,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害你。你让我回去吧。夫人拿不到我,把气撒在你父母身上,你可怎么办呢?你也为你的爷娘想想吧。”   如珰犹豫了,我抽抽鼻子,转身向母亲房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霍晏系原创人物,历史上张安世的夫人是一个非常贤良的妻子。网速非常慢基本看不到评论的作者飘走 ☆、父与母   我从头上取下大公子送给我的一对铜错金簪子捏在手里,打定主意,若能接近霍晏,就直接刺她喉咙。   我和母亲住的地方很偏远,四周都是不知名的小花小草。   远远的,就能看见往日不见人来的角落,围了一圈青衣奴仆,却没有声响。   我走近些,并未有人发现我靠近,只听见霍晏冷漠的声音在说:“那个贱丫头送衣服到我那去了?王扇儿,带几个去找她,若不肯来,直接打死。”   我知道难逃一死,不躲不避,拨开人群走到里边。   母亲倒在地上。   不见了花玉的容颜,不见了纤柳的身形,地上那一滩,夹杂着衣料的碎片,骨肉尽烂,像一滩泥,红红白白的肢体和浆液,铺开漫天的血腥气。   何止是杖毙而已。   我的眼泪落在母亲的血肉上。   我听见我的声音说:“不劳夫人费心寻找,小鸾自己来了。只是小鸾,原是右将军的女儿,小鸾是贱丫头,那么想必夫人的两位儿子,也是贱种了!”      霍晏的喉咙抖动着,迸出一声咒骂,喝令奴仆打死我,那些粗壮的女人便拥上来推搡我,我不动声色,挣扎着一点一点往霍晏那里靠拢,拼着身上已经挨了几下,也要靠近她。   我捏紧了手里的簪子,像狼一样,挑选下手的时机。   近了,又近了。   我只需一个上步,就可以冲到她跟前。但这还不够。我被人押着,她们会拖慢我,还得再近些。霍晏没有提防,她扭曲了脸,一脸恶毒地看着我靠近。   我的眼在哭,我的心却在笑。   她就在我跟前,爬着丑陋的皱纹的脖子,毫无防备地露在我眼中。   我紧紧握住簪头,那上面尖锐的装饰勾伤了我的手掌。      这时,一个温和而略带调侃的声音传来:“弟妹这是在做什么?哟,好恶心啊。”   霍晏不得不让她的手下停住,起身应道:“原来是你,大嫂今日有空来看看我?”   来人是张安世将军之兄张贺的夫人,张夫人笼着手,看了我一眼,道:“有些无聊了,没想到弟妹这有这样的好戏。这丫头我瞧着怪眼熟的,她做了什么,弟妹这样喊打喊杀?”   霍晏不太自然地说:“就是打坏了府里的物件。”   张夫人一向知礼,对着霍晏素来尊称夫人,这次直接叫了弟妹,大概有些不悦吧,我猜不出她哪里不悦,但她的情绪我能猜到。   她的目光落在我母亲身上,我看着我可怜的母亲,挣开抓着我的仆妇,扑到她旁边跪着哭道:“因为小的母亲是怀着右将军的孩子进门的,没让夫人知道,所以夫人嫉恨小的母女。是小的害了母亲,母亲没了,小的还活着做什么!”   我哭喊着,抬手就用簪子刺向自己的脖子。   如珰抢上前来,拍开我的手,抢走了簪子。我便抱住她,将额抵在她胸口哭。我知道是如珰搬来的救兵,这里这样远,张夫人即使是闲逛,也不会到这里来。      看到张夫人的那一刻,我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张夫人厌恶霍晏,自不必说。这中间的纠葛太多了。早年江充一党陷害卫皇后及太子时,现在的大将军大司马未出面,右将军张安世当时为光禄大夫,跟着霍大将军,也未出面。而张夫人的丈夫张贺是太子门人,因为右将军的明哲保身,兄弟二人很是不愉了些日子。   他们兄弟不愉,也没少了霍晏的作用。霍晏本就看不起张贺这个老实人,张贺受太子牵连受了腐刑后就更加不待见他了,仗着霍显的势力,霍晏没少给张夫人和张贺脸色瞧。   张贺本有一个儿子,却早早死了,他们夫妻两个膝下无子女,算算年纪,也到了绸缪子女养老的时候了。   之前他们想过继张将军的儿子,但霍晏一直不同意。   我只是,想借着张夫人的手,狠狠地抽一次霍晏的脸。      张夫人显然已经从如珰那听了些□,所以她气定神闲地说:“就算如此,她好歹是二弟的女儿,就因为打坏的物什,你就要打死她?她母亲是个舞妓,打杀随你。可这是亲生女儿,你好歹也得问问右将军啊?万一将军知道了呢。”   霍晏梗着脖子道:“嫂子也太多心了,右将军可没时间管内宅的事。一个丫头,死了又知什么?”   张夫人走上前来,亲手将我从如珰身边拉开,道:“这正好,我膝下没个子女,弟妹知道的,我和子文(张贺的字)三番两次想从你家过继一个,总没有合适的。这丫头又灵巧,又烈,我很喜欢,你就把她给我吧,两全其美。至于她打坏的物件,你也杀了人家母亲了,也够了。现下右将军并不是安然无虞,少生点事,比较好吧。”   张夫人的声音温柔似水,很动听。   霍晏愤愤地甩一下袖子,瞪我一眼,道:“嫂子高兴就好。只这丫头不安分,嫂子带回去,可得多多管教才是!”      我,就这样,被张夫人带走了。   对张夫人,我闻名已久,十分仰慕。   张夫人是个极为智慧的女人。她心思细腻,性格温和,对丈夫非常尊重,有能力才识,却不显摆。   在她身上我几乎看到了所有女人该有的优点。她也许不如我母亲漂亮,不如母亲多才多艺,可她比母亲聪明,比她坚强,智量长远不输男子。   她直接让我上了她的车,她家最显赫的时候有马车,因为丈夫的事儿,换成了牛车,现在张贺被任命为掖庭令,但是牛车却一直留了下来。   我猜测,这对她而言,是个必须长久保持的提醒,提醒她不要忘了身后之患。   我一边抽噎,一边请求她帮忙救下如珰,刚才我在激动之下抱了如珰,霍晏不傻,她一想就能知道如珰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留下她肯定会害了她。   张夫人显然很欣赏如珰的义气,满口答应下来。不一会儿,如珰就穿着粗麻衣服被管家领着来了。   我将仅剩的两支簪子和一个铜镯子交给她,请她帮忙为母亲收尸,张夫人听见了,让随身的侍女递给她一袋钱,道:“这里是三百钱,你拿去收尸。小鸾,首饰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收好,别随意用掉,我说要收你做女儿,可不是随口说说。如珰,你在街上请几个收尸人去收,做完就到掖庭令府来,找管家。柳江、杨河,大猛、高猛,你们几个陪如珰走一趟。”      如珰和两个侍女、两个侍卫走了,张夫人带我上了牛车,我直接在踏板上跪了,非常认真地说:“小鸾叩谢夫人救命之恩。可是小鸾不能跟夫人走,也不能做夫人的女儿。”   “为什么?”张夫人一点也不生气,她悠然自得地在车里那块不大不小的榻上坐下,半靠在凭几上,语气很亲和。   “母亲身亡,小鸾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若是夫人收小鸾做女儿,一则没有父母俱在,女儿守孝服丧、衣白麻、履草苎的道理,且家有重孝之人,总归不祥。夫人救小鸾一命,小鸾铭记五内,怎敢打扰夫人的日子?二则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小鸾迟早要从将军夫人身上讨回这笔血债,夫人是她的嫂子,小鸾不想欺骗夫人,瞒着夫人去复仇。”      我说完,努力压低身子,将额头触在木板上。   张夫人轻笑一声,扶我起来,道:“你这样有心,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难得她不容你,而你又是二弟的女儿,天生天赐你该是我们家的女孩儿。放心,守孝随你,你父亲和我都不是迂腐狭隘的人,至于复仇……你等着瞧,也许不用你出手,她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我直觉她是认真的,于是问道:“为什么?”   张夫人答非所问:“念过书么?”   我乖乖地回答说:“曾经偷听二郎的夫子给他上课。”   张夫人笑道:“跟我念几年书,你就懂了。”   “几年?可是我朝法律,女子十五不嫁,其父母有罪啊。过完今年七夕,小鸾就十三了。”   “可你还要守孝,要三年呢,这三年总不需要罚金。就算要,不过就是几个钱的事。长安城哪个小娘子不是交过罚金的?”张夫人道,“你放心,咱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颇有些波折,家底还是有的,几个罚金有何难?”   我从一大早的紧张和焦灼中稍稍松懈了些,又向她磕个头。   她带我走,可能只是为了打霍晏的脸,然而她肯为我做这么多,不论怎样,我感激她。       ☆、逝者如斯夫   此时尚早。   张贺不在家,夫人就让人给我收拾房间,又带我熟悉了一下府里的情形,仔细问我喜欢什么,想如何安排自己的房子。   我因需守孝,房中呈设以简单朴素为要,张夫人让我讲要求喜好说了,命管家记下来,又让找家里常用的匠人来做,衣服也需量身新裁……各处打点妥当,已是晚膳时分,张贺不在家,所以张夫人便让我沐浴更衣,在后院陪她用膳。   我很乖巧地应了,在桃溪的帮助下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打理清楚,来到后院大海棠树底下坐了。   张夫人摇着一柄宫扇,道:“如果你父亲在家,咱们可就没这么自由了。瞧瞧园子里多好看,他偏偏讲究席不正不入,他不在,我就带你到园子里用膳。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在房里闷着不好,在外边风一吹,心里也轻松些。”      话虽如此,我心里怎能轻松下来。张夫人不多言,选了几个清淡的菜让人布好,催着我用膳。   大约是申时过半,张贺回来了。   这是一个身形消瘦,容颜清矍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夫人一样,性格温和,气质端重。   张贺问了我的身世来历,唏嘘不矣,向夫人点点头,又说:“小鸾以后就改名张鸾,都姓张也是一家血脉,不讲究这些了。过几日夫人代我往宗祠里禀告族长,就算定了。鸾儿,你尚在孝中,就暂时不准备酒席,等你出了孝,再说。”   张夫人忙到:“鸾儿,还不快拜见父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满心欢喜,赶紧在侍女放下的软榻上跪倒伏地:“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起来吧!”父亲说道,“为父不常在家,你要好好陪伴你母亲。”   “是,女儿懂得。”      在张贺家的日子非常平静。   逢年节、生辰、忌日,得了母亲的允许,我可以出门给阿母扫墓,其他时间我从不出门,只在家里看书识字。   每天清晨,我先起身盥沐,在灵位前悼念亡母后亲自下厨准备些点心,然后服侍父母起身净面,将妥善放好的点心匣子交给父亲的侍从大猛带上,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去掖庭办事,然后回到房里陪伴母亲处理家务。   起初母亲说我太多礼,其实我只是想更亲近这两个最后的亲人。后来母亲习惯了我的陪伴,我不在她身边,她反而不自在。      母亲是个满腹才华的女子,她将她平素所习,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她授我诗书,教我礼义,使我通于文史法略。   我喜欢歌舞音律,她只擅长抚琴,于是除抚琴外,她又额外为我延请师父,教我以乐舞。   世家大族出身的母亲非常不喜欢我跳舞,但是因为我喜欢,所以她也不反对,她比寻常女子的亲生母亲更慈爱,更通情达理。   岁月在母亲的教导和父亲的关爱中缓缓淌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无影无形,不可捉摸,痕迹难觅。然而它又用一种无法逆转、延缓的力量,迫使世事变迁,人事易改。   它使我身长拔长,它使我不复稚嫩,它将我的青涩撤去,换上少女的窈窕。我的脸不再圆润,五官日渐纤巧。   它让我的年华悄换,让春光爬上我的脸庞、发梢。   它命我褪下浅薄无知,而充盈我以诗书文华,它让我脱离卑微鄙贱,堪称世家女。   我守孝期满,便跟着母亲,上门拜访了几户交好的人家。   其中既有和我有宿怨的右将军家,也有和我家同命相怜的暴室啬夫许广汉家。      我还在守孝时,许广汉家的女儿许琛就曾上门来拜访。   许广汉和我父亲是朋友,两人同为废太子的旧臣,同样被处以腐刑,许广汉几经辗转,成了我父亲的下属。   许琛走动得比较勤快,她是个相当活泼的姑娘,虽然出身同样不高,气度却很不凡。她有个不错的师父,也是我的半师,邴叔父。   邴叔父亦是太子旧臣,眼下已官至廷尉,颇得大将军大司马霍光重视。他为人一向正直,待人亲和有礼,并不因太子失势、父亲受刑就疏远我们。   母亲提出想请邴叔父教我儒、法学理,邴叔父马上就答应了。   因为彼时我需在家服丧,不能出门,所以一直是邴叔父到我家来教我念书,作为他的学生,许琛自然也就时时常来。   我猜测邴叔父是看出了些什么,他时常劝我要放下仇恨。   他不知道我的经历,我也不可能将母亲的死亡告知他。他是执掌刑律的廷尉,向来重视律法和正义。这样的人会轻而易举地得罪许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尊敬,比如我。      邴叔父只教了我三年,我出了孝之后,他就不再登门了。   许琛是行过拜师礼的,不像我,只是父亲看我喜欢念书,才请他帮忙给我讲学。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跟着邴叔父学,而我不可以。   她真是个好命的姑娘,但有所求,父母无所不应。当然她本人也很值得交往,聪明可靠,没枉费了她父母的关爱。   我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但我知道这来源于她内心的坚强和乐观。她是个寻常的姑娘,和所有的长安娘子一样,侍奉父母,养身修心,做针黹女红,下厨讨父母欢心。   可她又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她心里从来满满都是对未来的美好的期待,和她在一起,即使终日无话,只是相对临书描画,整个人仍然会变得轻松、欢乐起来。   我自认不比她软弱,但我比她现实,无法像她这样乐观,她让我羡慕而无法嫉妒,这种区别更让我喜欢她。      端阳的时候,正逢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掌上明珠、小女儿霍姃的生辰,因父亲是霍光的门人,所以母亲便带我前去祝寿。   我给霍四娘子准备的礼物是一匹手绣的料子,绯色的缎子底,绣满了桃花。展开看来能拼成一幅很大的桃林行莺图,风流别致。   一匹料子,正可以做一身曲裾袍,或者一件足以当做正装用的广袖袍子。      霍光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虽然是他女儿的芳辰,前来聚会的夫人娘子络绎不绝。   霍显穿一身紫色系的三重衣,华贵无匹,却输给了一身淡雅、气质淡然的母亲。   我跟在母亲身边,看她与其他人家的女眷往来。我们家地位并不高,但母亲往那儿一站,就足可以将对面那位不知是哪家贵戚的夫人比下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女子,若乍看不美艳,细思却很出众,那么大多是就因为她生来坚强,再念过书,便不同凡俗了。   母亲正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她将其他女子都比了下去。      我随母亲在签好了名字的漆案边坐下,看着花厅里人来人往地寒暄。   不多时女主人霍显看看时间够了,便让人请小娘子出来。   霍姃身着石榴红曲裾,外笼同色绣榴花照眼图案的绢纱襌衣,内衬白色中衣裙,作时行的斜红妆,她年方十四,初露仪态。美自然是极美的,霍显自己容貌只是一般,生了四个女儿,三个随她,不好看,四女儿随了父亲,姝丽动人。四娘子年纪虽小,身量却高挑窈窕,极为清俊。   只是她脸上虽带笑,却很假,像戴着面具一样。   我想也是,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如何能真心高兴呢?   霍姃带着得体的笑,陪母亲一一问候在座的勋贵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到霍显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不过她毕竟是大将军的夫人,而我父亲,是大将军的人马,在人前她不会轻易显露情绪。   霍晏因丈夫身份高,坐在离霍显很近的地方,姐妹两个不时交头接耳一下,而生辰宴会的主角霍姃恍若未觉,只含笑坐着,不时向上前来贺寿的夫人娘子颔首示意。   这样人来人往,直到未时许,才渐渐起了歌舞丝竹之声,又有舞姬献舞,歌子为声,这方算是正式起宴了。   大将军家的歌妓舞姬,多是皇宫里赐下的,也有公主们赠送的,均是上乘之选,等闲人家的比不得。   我素来对乐舞有兴趣,因此很是研究了一番。   曲子是《贺芳辰》,不是什么名曲,但是长安的小娘子过生辰都是用这支曲子。   舞虽然是新排的,但是动作服饰,毫无新意。   舞姬所穿的郁金裙,腰里系的五彩丝绦珠玉杂宝,均是流行的式样,毫无半点特色。   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寻常了些。就只是将别人家也拿得出来的乐舞编排得更精巧,单说技巧,勉强可以算一流吧,只终究泯然众人,这样的舞,别家一样拿得出。   我收回思绪,一门心思地品尝将军府的佳肴。 ☆、第一次交锋   不多时,歌舞既罢,膳食完毕,花厅里的夫人们又开始想其他的主意游乐了。   这一日恰好是端午,有关端午的玩笑,多的说不完,因大家都是贵妇人、娇女儿,那些需要耗费体力的便不拿来说了,只选了轻松雅致的几项,写在竹签上放在瓶里,由霍姃拈来大家一同嬉戏。   霍显在座上喝她的甜浆,一点也不在意霍姃拈出个什么来。霍晏却是一脸期待。我略一思忖,便隐约猜到有人要针对于我家。我倒不惧这些,只是也不会主动参与,但若是惹到我头上,不借她们的“美意”为我扬名,那也太对不起母亲对我的栽培。   母亲抬起手,以云霞般的衣袖轻轻掩口,笑着看我一眼,显然她也看出来了。      霍姃拈出了第一支竹简——供花。   供花,除了考验供花人的技巧、审美,更重要的是花材和器皿。   能选出这个来我一点也不奇怪,在霍家,霍姃什么花材用不到?什么器皿拿不到?说不定霍显已私下请了名师制作供花,让霍姃当堂复制,又有谁能看出来呢?   霍姃将竹简递给自己的侍女,霍显便张罗着让人取花器、花材了。      母亲不动声色,默默地啜着甜浆。   其他贵家女眷,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面带轻蔑,有的紧张,有的和母亲一样淡定自若。   母亲的家世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也很有来历。那是很早以前就没落了的家族,没有富贵,没有地位,但是沉浸在骨子里的积淀,远远超过了霍、张二家。   霍显姐妹可能以为,用供花作题,可以难住母亲吧。   不多时就有几位侍女,捧着漆盘上来,给每一位夫人都呈上了大小不同的器皿和鲜花。   落到母亲手中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黑陶钵形碗。   难为霍家还能找出个这么丑的器皿来。   分给母亲的花,也是没精打采的蔫花。   一旁坐着一位高夫人,晃了一眼母亲手里的花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母亲却依然面带笑容,很从容地仔细观察着木碗和花枝。   木碗很丑,自不必多言,它还很浅,口大肚大,不容易固定花材,根本不该拿来供花。   石榴、菖蒲、艾草、佩兰是端午供花必备的花草,这四样是全的,只是分给母亲的石榴枝均是花苞,一朵也未绽开。   又有已经错过了季节的芍药,因为开得太晚,过了花期,未长大已绽放,瘦瘦小小。   我忍不住往主座上看了看,霍姃面前的石榴花,朵朵大如拳,像火焰一样肆无忌惮地绽放,富贵华丽而狂乱,一如霍府。   再回头,母亲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花枝,将多余的杂叶和枝条全部去除。   丝竹乐又缓缓而起,母亲取下芍药,很轻柔地一点一点处理掉外面残缺的花瓣。   母亲一边做着手中的事儿,一边低声笑问我:“阿鸾,你想做成什么样的供花?”   我笑道:“当然是将艾草、菖蒲上下修整,用劈开的菖蒲经脉捆成束,烘干至枯萎,将芍药杆子放在火上烤弯成前环抱形,佩兰用作山形点缀,石榴除去叶,留红花苞用小火轻焙,催开,提色。”   母亲也笑道:“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那艾草和菖蒲就交给你了。”      我迅速按照母亲的想法将艾草和菖蒲切成长短不同的两束,将艾草的大多数枝叶都剪掉,只留下一两枝可爱的,然后用菖蒲叶扎紧成束,上下推平,放在煮酒的泥炉上烘烤成褐色。然后将菖蒲一端堆平,顺序相叠也扎紧,烘干。这时母亲已将芍药修剪齐整,我按照母亲蘸水画下的形状,将芍药的茎放在火上烤弯,同时小心避开母亲要保留的叶子和花苞。   这朵芍药并不艳,剥除外面的花瓣后,剩下的花心颜色惨淡。霍显是故意为之,但这却帮了母亲大忙。   我将芍药弯好后,母亲递来石榴花,我在石榴花苞上喷足水,放在空的酒壶里,架在火上小心加热。这活儿很细,需要掐准温度,温度一过,花就焦了。   我拿捏得还不错,母亲点出来的几朵茁壮的花苞,都催开了,像小宝石一样镶嵌在枝干上。   母亲很满意。   她将芍药先固定在木碗中,这枝芍药很长,末端被烧成圈状,能定在木碗里。   芍药花延伸出木碗来,绕着木碗盘旋半圈,颤巍巍地探着头,一片带着缺口的花瓣将落未落,更添凄冷之美。   接着母亲将菖蒲和艾草束一前一后插在碗中,末端用芍药弯曲的茎抵住以免脱落。   然后她将佩兰一簇一簇地别在艾草和菖蒲束的缝隙里,用木楔卡紧。   最后则是娇小的石榴花,它的茎细长坚硬,母亲剥开树皮,用木质的芯刺进艾草中,再将树皮打个结,也掩盖在艾草里。      母亲的供花,带着她的家族的审美情趣,那是一种疏阔俊雅的风味。   我端详着最后的成品,首先吸引了视线的当然是那几朵艳红的石榴花,然后是点缀在艾草和菖蒲上的碧翠的佩兰,视线顺着佩兰和花苞的位置下移,才会注意到从菖蒲后面伸出的一枝芍药。   “呀……”我掩口轻呼。   母亲笑道:“怎么,乖女儿你看出来啦?”   我答道:“这怎会看不出来,每年春天去郊外踏青,自长安城遥望烈侯(即卫青,汉大司马大将军,封长平侯,谥号烈)、景桓侯(即霍去病,霍光同父异母兄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谥号景桓)之墓,车马行道,就是这个路径。,风景也依稀相似呢。此中石榴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二位大司马的墓址?芍药,自然就是长安了。”   “你认得快,母亲不过是希望有的人不要忘了自家的根基出自哪里。”母亲笑了笑。   不过很快,她又出手调整了一下花材的位置。我不解,母亲轻叹一声,道:“还是算了,毕竟是一个小姑娘的生辰,何必争这口气,加上这丧气的风景。”      母亲是个厚道人。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强拧着把花变回去。   母亲又点拨了我一阵供花的技巧,便听见侍女摇铃说时间到了,各夫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完成的供花交给侍女,展示给众人瞧。   首先当然是霍姃的供花,她有最好的花材,最漂亮的花器,作品自然也不错,团团锦簇的石榴拥着盈尺大小的芍药,堪称大气雍容。   真难为霍显找来这样大的芍药。   众位夫人娘子都交口称赞起来,母亲却皱起眉,道:“阿鸾,你觉得呢?”   我说道:“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既然是端午节令下的供花,自然当以榴花为重。霍娘子的花,未免太重芍药了。”   “然也。”   母亲话音刚落,便已轮到她的插花点评了。   我们旁边的那位高夫人笑而不语,有嘴快的便说寒酸,又有人说小气,又有人说用炭火烘花材是歪门邪道,母亲只喝她的水,不为所动。   我悄悄观察了一圈,不说话的人,多数是真正的高门勋贵,奉承的人,自不必多言都是谁了。   霍显听着洋洋得意,霍晏也面带得色,冷不防霍姃却道:“我喜欢这个。张夫人好巧的手,做的比我那个好看得多。”   霍晏的脸一下就青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了一条书评但是刷不出来泪奔……TAT ☆、交锋二   霍晏和霍显被自家贵女拆台,我在底下听着几乎要笑出声来,又仔细看了霍姃一阵。   这位霍娘子,真可爱,比她的母亲有见识,有灵气,有胆略。   霍姃不理会她母亲快抽筋了的眼神,命人将供花收到她房里去,又十分客气地问道:“张夫人,晚辈很喜欢您的供花,请问夫人能否再试身手,指点晚辈呢?”   霍显咳嗽一声,道:“女儿,要请教可以等以后。你还得拈个游戏呢。”   霍姃顿了一下,略带歉意地朝我母亲道:“是晚辈突兀了,请夫人见谅。”   母亲笑笑,还座等着第二个游戏。      霍姃又拈了一支竹签,却看也不看直接扔掉了。   霍显明显做了些安排,正要宣布,却被女儿的随手之举打断,脸上浮现出恼火的神情。   霍姃拈了第三支竹签,才将它递给侍女,那侍女便去看霍显的脸色,霍显没办法,道:“就念出来吧。”   那侍女一躬身,道:“第二个游戏,是斗百草。”   “就文斗吧,今日不是踏青的日子,诸位离得这样远,不方便武斗呢。”霍姃轻笑着,说道,“未知母亲以为如何?”   “就依你。”霍显满脸无奈。   霍姃于是双手合在腰上,向她半躬身行礼,才坐正了。问道:“那么从哪位夫人或者娘子开始呢?”      霍晏道:“夫人,霍娘子,我以为,还是让各家的小娘子玩这个游戏吧,各位夫人看的书多,一般的女孩儿哪里比的上,夫人们接得多,岂不是扰了孩子们的兴致?”   我不由心生鄙夷,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位一向不读书,这种文雅的游戏哪里玩得来?   她倒好,一下就把自己摘出去了。   母亲摸摸我的手,道:“不要藏着掩着了,我也是有气性的人,她敢和霍显踩着咱们做脸,咱们难道是白给人踩的?”   我合手向母亲半礼:“女儿明白。”   说话间,霍晏的提议已经得到了各家的同意。   毕竟在座的夫人,有好几位都素有文名学声,有她们在,旁人如何争辉呢。   在场的年轻娘子约有十七八个,霍姃于是又拈一支竹签,命侍女立在厅中,松开后竹签倒向侯府王娘子,便从这位女孩儿开始了。   王家娘子沉吟片刻,说道:“今日贵府上高朋满座,我便说一个应景的,贵客。”   贵客为牡丹别称,此时用来合情合景,正正好。   一旁高夫人的女儿高延接道:“奇友。”   这却是梅花的别名,这个开局真好。   高延又出了她的花名:“踯躅花。”   霍姃随口接道:“徘徊花。”又道:“日及花。”   厅下一时无人,我便接道:“月临花。”   霍姃面带惊讶,我则思忖片刻,说了简单的:“木香。”   厅中有一个畏畏缩缩的姑娘似乎轻松了些,赶紧接道:“水华。”然后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迅速出了个“青囊”。   于是厅下又沉默了,出花名的姑娘被她母亲狠狠瞪了一眼,更加缩着脖子不敢伸头了。   我于是接道:“雪毬。”   虽不十分工整,但足可以解决眼下的尴尬了。   但是接下来出什么,真是难倒我了,难对的固然多,但我又不是为了为难别人而来的,过于咄咄逼人只会让人不喜。简单的虽然也多,但我总不能直接说杨柳桃李吧?   犹豫了会儿,我道:“玉茗。”   马上有个姑娘接了“金粟。”然后出了丹若。   厅上继续一片沉寂,若是石榴的其他别称,要有一百个,也能对上来,偏丹若是最难的,第一个字是色,第二字是状,一字实一字虚,这样的花名草名可不多。   那姑娘几乎快被眼刀子砍了,我于是救场,道:“鲜支。”第一个字不用颜色,而用质感,第二个字也能够得上情状,仍是一字实一字虚,可完此节。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继续用简单的花续了下去,中几经波折,有些小娘子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儿,又轮到了霍姃,她慢条斯理地对了一个“朝开暮落”,才向霍显道:“母亲,我看现在就可以收尾了。”   霍显不悦地瞪我一眼,勉强同意了。   霍姃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望着我,道:“倒数第三个,当归。”   “将离。”我迅速接了这个,“倒数第二个,蒹葭。”   “芣苢。”霍姃想了一会,道:“最后一个,桃夭。”   最后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很是刁钻,既是《诗》里的篇目,带着桃花,又状其灼华之貌。   我回道:“黍离。”   霍姃拊掌笑道:“太好了,这位姐姐真是好才思,不愧张夫人的女儿!”      霍姃不带掩饰的欣赏,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感到羞涩。   又听霍姃向她母亲道:“阿母,我想请张家小娘子宴会后,到我那坐坐。”   霍显十分不情愿,却败在霍姃充满期待的目光里,言不由衷地说:“那随你。”   于是霍姃又看向我母亲,母亲道:“霍小姐愿意和小女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阿鸾,你就去吧。”   “是,母亲。”我向母亲点点头,继而转过身,对霍姃笑道:“承蒙娘子相邀,自不敢辞。”   霍姃抿嘴一笑。   她真心高兴的时候,笑容特别好看,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大约就像是牡丹花开的瞬间那样自然优雅。      宴会不过申时正点就散了,送走宾客后,母亲随霍晏、霍显姐妹俩走了,霍姃则领我往她的院子去。   我一点也不担心母亲,霍家姐妹对上她,吃亏的怎么也不会是母亲。   霍姃非常愉悦地让人准备了精致的酥点,装在漂亮的漆器和玉器中。   她看书多,也粗粗懂音韵,但她母亲大约是厌恶家里那两个颇有才识、得霍光宠幸较多的侍妾,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那两个妾侍一样学识过人,所以不给她请师父,又认为歌舞箫管行属下贱,所以也不让她学这个。   可她生来就喜欢这些,她厌恶母亲的生活,每天和妾侍争斗,和贵妇人喝酒看歌舞,聊聊京里的新鲜事,又庸俗,又平淡无趣,。她的兴趣相当的文雅,她的父亲霍光能理解她,却因为朝政太多,不能总陪她,所以她的日子很闷。   能够留我下来,即使只是一小会儿,霍姃也显得很高兴。   “……真羡慕张伯父会为你请师父呢,难怪姐姐的学识这样好,比寻常的姑娘好多了。啊,聊了这么多,未曾问姐姐可有字?”   “有,是教我诗书的那位邴叔父取的,我的字是伯翼。”说起这个字,还真是难能可贵,邴叔父必然看懂了我才这样取。   “伯,翼。”霍姃念了两遍,道:“你叔父真好,寻常的姑娘,哪有这样的字,又占排行,又是附和正名。我也有字,叫成君,和你的一比,就俗到骨子去了。”   “这有什么,字是长辈取的,原是寄望美好,没有俗雅之分。”我说道,“若是霍娘子想取个雅致的,不如就给自己想个雅号,咱们互称,也不必男子差呀。”   “这个主意好,书信往来,节令贺拜也好用,我怎么没想到呢!”霍姃合掌喜道,“我要好好想一想,嗯,姐姐你的号是什么。”   “我的号是心彻。希望能多知晓些事情,心无垢,神无污。”   “真好,那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霍姃的求知欲真的很强,傍晚我离开时,她还一再说要下帖子请我来教她音律,和她一起谈诗论画。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临走在她的邀请下,我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供花送给她,因为时间紧急,也没有再找材料,就取了一截竹筒,斜开;菖蒲铺成扇形做衬底;石榴三枝,朱花丰茂,枝干弯曲,我拿其中的两枝凑成菱形的框架,第三枝破开菱形,斜指右上;佩兰、艾草若干,点缀。   我的供花比母亲的张扬锋锐,我和母亲当然是不同的。   随着将军府仆妇的指点,我来到会客处同母亲汇合。   不出所料,母亲神清气爽,言笑如常,那二位却一脸菜色,一看就是挑衅不成,反被母亲嘲讽了回去。   我和母亲一起非常礼貌地请两位夫人止步,便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莫欺少年穷(一)      后来霍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但是很多年后,当我终于能和他面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过去,旧时光,他告诉我了。   霍姃在送走我以后,就开始想她的号了,甚至向她的父亲——大汉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请教。   博陆侯大人真不愧是爱女之人,一晚上给女儿拟定了八个任挑选。   最后霍姃敲定了“九问斋”,然后兴高采烈地写签子给我。   霍显闻知后,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霍姃再与我往来。   母女二人一般的倔强,互不相让,闹到了霍光那里,霍光听女儿说完所有的事之后,先安抚了霍显,然后让霍姃送来我和母亲的供花。   霍光相当有眼光,他将被我母亲拨乱的花序又拨了回去,然后观察了我的供花很久,最后让霍显不可阻拦霍姃和我交往。   霍显当场就爆发了,霍光让人将霍姃送回房里,等她闹完,才道:“你知道,张夫人留下的供花是什么意思么?莫忘本,莫忘了咱们家,是从烈侯、景桓侯那里起家的,原是草莽卑微之人,得势了,要思从前,才不会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霍显愣了一下,继而更加凶猛地爆发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什么都不懂,每每被那些所谓的大家女、贵戚女嘲笑辱弄!我没文采,不知诗书!谁叫你娶妻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吏之子,不是你那景桓侯哥哥的弟弟!我到底哪不好?我不能陪你谈诗论赋,不给你讨了两个诗书门户的良家女做妾么?”      等她疯了一样地哭诉完,霍光才很耐心地劝她,又道::“我只是感慨一下,这位张夫人见识不凡,何苦招来你这么多话。我并没有觉得你哪儿不好。不过这位夫人如此眼界,成君和她多来往,不好么?我去书房了,夫人早些安寝吧。”   他走了,留下霍显在坐榻上哭了半宿。   我在那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和母亲已经在无意间让霍显吃了个暗亏。      离开霍府回到家中,我和母亲取笑了霍显姐妹一阵,依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霍姃的帖子和书信,像燕子一样,隔一段时间,就会飞到我的榻边。   她没有朋友,所以在互相熟悉了之后,我就成了她唯一的那个倾诉对象。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堂兄,他纨绔跋扈,飞扬恣肆,却心地善良,从不害人,对她的好,胜过她的亲兄长。   她说她敬爱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如此大才大能,博知古今,军政皆通,对上忠,对下慈,对她自然更是奉为珠宝,爱怜甚也。   她还说她有一个外甥女儿,比她年纪还小,早几年就已经嫁入了宫中,让她非常同情。      霍姃没有直接说出她提到的这些人都是谁,也许她以为,我和她一样,一直在闺中,过着恬静的日子,所以不了解外面的事。   其实她提到的每一个人,我都有所了解。比如她提到的那位外甥女儿,就是现在的皇后——上官宁。   而她说的那位堂兄,便是长安出名的纨绔霍斌。霍斌颇有点霍光的兄长、景桓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风采,天生富贵,无父无母,能打善斗,在长安可谓横行霸道,但却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据我所知,霍光很喜欢这位侄子,可霍显对这位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比下去了的侄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没个好声气。   这也难得了,作为霍显最爱的女儿,霍姃喜欢父亲多过母亲,母亲厌恶的人,她偏偏就愿意结交。   不过,她的父亲,霍光,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后来受霍姃的邀请,去过她家几次。她真的是个非常有灵气的姑娘,学了三个月,一手玉筋篆已经初见气象。对于诗书史说,也颇有见解。   七夕时值我母难之日,母亲体谅我失母之情,并未准备宴席,只让我请了交好的朋友过来。我就请了许琛、霍姃和父亲的好友魏相家的姑娘魏涟。   魏涟是我们四人中唯一一个已经定了人家的,对方是大儒夏侯胜的长子夏侯建,朝里朝外几乎家喻户晓。   说到定人家,母亲又会为我惋惜,她说以我的品貌,本可轻轻说给一户清贵人家,但因生母出身低,父亲又是受了腐刑的,反而让我尴尬起来。   我其实并不这样想,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不过是为生母报仇,为父母养老送终,对于嫁人,说实在的,暂时未算进我的人生计划里。      复仇,我想了很多年,梦里也是手刃霍晏的快感。但是在方法上始终有些犹豫。   想让一个人去死太容易了,但只是死,也未免太轻巧。   霍晏固然是杀了我母亲的凶手,难道张安世就是无辜的?   难道霍晏死了我这口气就顺过来了?   她是右将军的夫人,我的复仇之路,注定了崎岖坎坷。   而我,早已决定要走下去!   母亲大概是懂我的想法的,所以我说不想议婚,她并不追问,只是随我去了。   可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在我盘算着给霍晏找麻烦的时候,我万没想到,麻烦会找上我。   这日差不多是秋杪时分,天气转寒,父亲在处理些要紧的事儿,就留宿在掖庭里了,母亲归宁,留下我一个人守家。   我用平日母亲给的散钱买了上好的线和工具,准备用宫里分配的皮子料子给父母做冬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今年特别的冷。   父亲身上旧病复发,最近尤甚,我甚至看见他咳血。他要瞒着母亲,我只能在心里急。   希望手上的冬衣,能让父亲少受些寒。   时已黄昏,外面阴云密布,天光暗淡。我挑亮两盏油灯才觉得好了些。   今天有些冷,我不得不笼在熏笼上,一边取暖,一边给父亲的冬袄絮乱丝,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案上的书信。   复仇不是说说就可以完成的,这几年我虽然在家中埋头念书,可也没断了和外边的联系。这时节,出几个钱,可能买不到人心,但还是能买到几个消息的。   这几日,霍显上蹿下跳地想请个歌舞班子给霍光贺寿,我只冷笑,看来她也知道她的审美上不得台面。昨儿见了谁,排了个什么折杨柳的曲子,不中,今儿又见了谁,选了支新鲜的大曲,还是不中,我几乎是拿她的失败当下饭的小菜了。      窗外刮过一阵大风,虽然房间里还算温暖,我还是下意识地笼紧了身上的氅衣。   突然,守门的陈媪在门外唤道:“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婆子,抬着两口箱子,领头的自称是博陆侯府的张媪,说奉博陆侯夫人之命前来与娘子商量些事。”   霍显?她找我有什么可商量的?   我有些疑惑。   不论她找我是为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儿。   我的目光又飘回漆案上的竹简。   思忖片刻,我道:“请她们去侧边耳房,我换了衣服就来。”       ☆、莫欺少年穷(二)   收好书信,稍稍将自己打理齐整后,我才起身前去迎客。   耳房里,四个年约五十、衣饰华丽的女仆人并几个十来岁尽着夏布的小丫头正等着我。   我在主座上坐了,侍女柳江上了热热的酸浆,我啜一口,放在案边,才道:“这几日家中无人,我不便出门,所以没去府上拜访。未知府上是为什么来找我?”   方才我看那几个带头的女仆面带骄矜,故意晾了她们一下,现在那领头的张媪已经收敛多了,向我行个礼,然后道:“回小姐的话,这是咱们夫人的意思。明年三月,是博陆侯的大寿,夫人素闻娘子美名,想请张小娘子,为博陆侯献一支新奇的歌舞。”   我听了不由勃然大怒,脸上勉强按捺住了,张媪又道:“夫人说,也不能白让娘子劳累这番,闻说府上掖庭令大人身上不好,夫人特别备了一支上好的山参,那可是打宫里都找不出来的好药材,最能补神养元,若小娘子不嫌弃,就做谢礼,今日便可送给来。”她边说,边将手里捧着的陶土盒打开,拨去里边层层丝绸,露出一根已有人形的山参。   我于是按住了心头的怒火,清醒了过来,心下仔细盘算。   父亲最近确实身上不好,他总背着我和母亲咳嗽,我还看到他藏起了带血的帕子。大夫开的方子里,也确实提到若能寻到上好的山参,是最好不过了。这根山参,没准就是救命的药。   霍显毕竟是博陆侯夫人,她若拼了得罪霍光也要整父亲,我也奈何不得她,还会拖累了母亲。   反过来想,献舞之事也并不全是对我有害。   霍姃说过,她父亲精通音律,还说过她父亲和母亲似有不睦。   反正我因为出身确实不好,加上霍晏在贵妇圈里败坏我的名声,这辈子也说不上什么好人家了,又何必再惜这个名声?   拼了此生名,搏个机会,未尝不可。   只霍显险心作践,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心里纠结了一会儿,其实也就是一弹指的功夫,我道:“就依夫人所请。但是我准备歌舞,总不能一个人挑全场,未知夫人可有中意的歌舞班子?”   张媪喜笑颜开,赶紧道:“有,就是在章台南边的折柳居。”   “折柳居?”那不就是母亲呆过的地方?我沉吟一下,道:“我听说,几年前这个班子已经去西域了。”   “娘子有所不知,三日前他们就回来了,夫人还请他们跳了一支楼兰舞,都说好。只夫人嫌弃她家的歌舞俗,不雅,所以不中意。夫人已经与折柳居说好了,娘子只管遣人去请来就是。”张媪说道,“这几箱子是五百金,供娘子练舞所用,倘若不够,只派个人去侯府说一声,万不会短了娘子的钱银。”   “难为你家夫人想得周全,我就不推辞了。等有了眉目,我会去找夫人说的。”   “那,小的就告退了。夫人还等着回信呢。哦这山参,请娘子先收下,倘若歌舞好,还有更好的药材,也拿得出来。”   张媪和其他几个仆妇一起,利落地将霍显的谢礼交割完了,我让桃溪把山参收好,其他的入库,山参就等请了好的大夫来再决定怎么用。      换上便装,打散了头发,我继续做之前没做完的事,边做边想,不知霍显是从何处得知我擅歌舞的,这可是连霍晏都不知道的事儿,我父母知道,也不太可能告诉别人。   柳江、桃溪两个陪在我下方也在做缝补,她两个不时瞅瞅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把最后一针收了,线头藏妥,道:“你们两个,有话就说吧,别遮遮掩掩的。”   桃溪性子直,直接就问道:“娘子,奴婢不明白,那个夫人请娘子做舞女歌子助兴,分明是不安好心,即使有山参做谢,也不值得啊!”   “眼下看来,我是吃亏了,等到那一日,我会让她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我淡淡地说道,“就算不做这下贱的事,难道我在京里还有什么好名声?我是无所谓了,借这个机会,让她吃个亏,也好。你们放心吧,母亲那里,我会自己说清楚的。”   母亲和我,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她比任何人更了解我,我相信她会理解我,而父亲……他不会知道这件事,等他知道了,那得在所谓的贺寿以后了。   柳江桃溪还是很不高兴,我倒是挺开心的,不枉我素日里对她们好,知道维护我了。      我给还在娘家的母亲写了信告知此事,母亲第二天便赶回来了,将前因后果和我的打算一一问清,末了道:“你是个有主见的人,我也不拦着你。素日你说不想嫁人,我知道是你心高气傲,既不愿意托身下流,更不愿意在高门大户吃人家的白眼,所以我才同意不给你说亲。可你想好了么?真若在大司马大将军的寿宴上献舞,那以后你就没法嫁人了!”   “女儿心意已定。她肯来找我,必不容我驳了她的面子,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呢,不如直接答应。阿母,您放心,我会让她结结实实在我这儿吃个亏。”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打算,我知道她不会同意我用这样的手段,但何必让她知道呢?我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完全做到。“但是父亲那里,请阿母代为遮掩。眼下正是公务繁忙的时候,女儿不想父亲分心。还有那颗山参,女儿粗通药理,看了确实是上佳的,若按之前的方子用,未免太暴殄天物,母亲请个大夫来,看看怎样使用才好。”   “好。”母亲应道,“其实你父亲——”她开了个头,又皱着眉断了话头,“算了,这就是命。”      又一日清晨,我早起像往常一样,读一个时辰的书,练一个时辰的琴,然后用膳。刚休息片刻,柳江便来说折柳居的当家娘子到了,已请到了花厅。   我于是更衣起身,向母亲禀告了,便来到花厅。   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姿袅娜、衣着别致的女子带着两个身量不足的小丫头,在花厅静静等着。   我特意晚了些时候过来,那三个人低头躬身站着,很是恭敬,看来很识趣。   我走进花厅,那三人赶紧行礼,口称“叩见张家娘子”之类云云,我免了她们的礼,有让人准备座榻,等她们入座了,才好谈正事。   柳江给我上了一盏热浆,我没碰它,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博陆侯夫人又是怎么和你说的?”   那女子道:“奴家是折柳居的班主,娘子叫奴家莺娘就好。夫人说凡事配合娘子,娘子怎么说就怎么听,只有了眉目,需往侯府报一声。”   “莺娘?”我忍不住从座上站起来,“你是莺娘?妙……妙娃的妹妹?红姨?”   莺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存稿了,目测2个月不会上线了有交流需求直接敲我qq:1503420650此外,某兔也是编辑,同行可以来,但是签约勿扰 ☆、故人   这位娘子确实是印象中的莺娘没错了。莺娘小名红儿,我一直叫她红姨。红姨年纪比我母亲妙娃小几岁,被拐子拐到折柳居之后一直是母亲教她歌舞,后来母亲被送到右将军府上之后,红姨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过我们。多少次母亲染病,我受伤,请不着大夫买不到药,都是红姨帮忙请的人。有时候银钱错不开手,也是红姨接济的。   直到数年前,折柳居为了学习新乐舞到西域去了,才断了往来。   人生的头十二年里,除了母亲,我就只有红姨了。   屏退了侍女和红姨带来的两个小丫头,我离座上前,看着红姨的脸,没忍住就哭了。   “红姨,我阿母她,她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红姨来晚了。几天前我们刚到长安,我就去将军府打听你们,没想到守门的王媪说你们母女都让将军夫人……打死了,连尸首都没留下。我原想筹措个人手,怎么也要撕下那女人一口肉来,没想到你还活着!你还好好的!红姨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和她哭一场,又笑一场,哭哭笑笑的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红姨像当年一样,轻轻拢起我散落的头发,道:“咱们两个故人重见,不说说笑笑,哭什么。你是怎么到了这儿,成了掖庭令的娘子?妙阿姊……到底怎么回事?”   我将母亲被打死、我被救下的事一一和她详细说了,又道:“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没想到又见到了。”   “我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奇遇,险死还生。”红姨先是一笑,继而又满面忧愁地说道:“不过这可糟了……你是千金女了,我却向霍夫人推荐你,说你跳舞好看。”红姨说着,将那时的情形一一与我说了,原来是霍府要制备春衫了,霍显因将我给霍姃的寿礼刺绣桃花缎翻出来准备交给针线上的侍女做袍子,偏红姨看见了,一下就认出了我的针脚,当时就多提了一句倘若制作这匹布的人还在,那献舞之事,自然非她莫属。红姨愤愤不平,道:“难怪那时候我说你死了,她却只笑,然后就说她会安排人,原来她根本知道你没死,还借我的手来害你!不行,我要去回绝她。”   “红姨,你不必回绝了,我已经有了打算。你最懂我的,我和你说说,你看还有哪不行,你帮我改改。”我将初步的打算和她说了,因为初作打算时不确定霍显找的人是否配合,所以我的计划做得束手束脚。   红姨大概听了,道:“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你对霍光是很了解没有错,可你身上还差点那个年纪的男人喜欢的……风情。这个交给我,我会教你什么叫风情。其实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我会答应霍显配合歌舞,也是想伺机为你们母女报仇。”   我道:“咱们俩联手,没有做不到的事。红姨,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定下歌舞吧。”      和红姨粗粗定了个基本的情况,接下来她做配乐,我细化想法,下一次就开练,不过不去她的折柳居,那里龙蛇混杂,名声太糟,我也不敢去。   红姨几乎每天都要过来找我,明里是教我歌舞,实际则在教我“风情”二字。   从研墨、提笔时手指的弧度,站立时微妙的姿态,行走时裙角的摆动,言语时的尾音声调,展露各种笑容时眼神、唇角、面颊的每个微小的变化,哭泣时怎样才能不花妆,怎样才能让人怜惜、带动他人的感情,还有衣服的搭配,鲜果鲜花的颜色和气味的搭配……乃至四季十二月二十四个节气,每个时节、场合所应该使用的熏香、香囊、脂粉的材料搭配等等,无所不包。   红姨没念过几本书,但却能教我怎样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既不显得卖弄,也不显得无知。   母亲多年栽培我,是让我做一个不用依附别人,也可自立自强的人,她让我的内心丰富而坚强,她使我免于平庸和无趣;而红姨则教会我怎样做一个女人,一个让男人喜欢的女人,一个能将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女人。      我和红姨非常有默契,因此编曲排舞非常快。   曲子是新写的,红姨花重金请人填词,总不中意,后来干脆不要词了,另外添加了鼓声。   霍光是大将军大司马,却没怎么上过战场,从他对战事的关心,霍家从卫青那里开始的领军传统,以及他对儿子和侄子的栽培,还有霍姃给我的信里泄露的只言片语,结合红姨用手中人脉打听到的消息,我们一致感觉霍光心里是向往战场的。所以这支贺寿的曲子,虽然做得花团锦簇,十分华丽,中间却有一段带着肃杀、苍凉的琵琶大鼓,点缀以角声,相信霍光会惊喜于这段音乐。舞的部分有群舞,也有我的单人舞,丝竹纷纷时由我领十二个女孩子跳,琵琶大鼓是我的独舞。   综合了各种舞之后,我和红姨选定了盘鼓舞结合翘袖折腰舞,红姨试过我的臂力,还建议我舞剑。      新舞曲被命名为《鹤朝阳》,我跳拟鹤舞,大鼓为阳,上绘翔云流彩纹,盘鼓为松托日形,中间需要重新布景一次。折柳居一向以大气、多变、精巧在京中出名,变布景和换道具虽然有些困难,但红姨说可以做到,我只要专心编舞,然后和二十四个女孩子合练就好。   红姨给我找的练舞的地方在城南河边一块平地上,这里没什么人来,但又不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周围的农户红姨都打点好了,其中恰好又有赎身后嫁到此地的如珰,有她出面和其他农户打点,再将练舞的地方拿围幕围起来,我便可以放心地练舞   红姨则带着一支萧来,为我掐节奏。   为防万一,除了我的贴身侍女柳江、桃溪,红姨还会带着她的几个徒弟以及折柳居负责维持秩序的粗壮女人。      抛开被迫献舞的耻辱和抑郁不提,我自己,很喜欢跳舞。   旋转,折腰,云手,跳跃,轻点……它让我忘记一切苦恼和烦忧。   我可以尽情地舒展我的身体,感情,和思绪。   歌舞,让我忘情。      每一个动作我都反复修改过,最后定下大概的时候,红姨带我给霍显跳过一遍,霍显虽然很讨厌我,却不得不由衷说了句好,也挑不出刺儿来。   剩下三个月,就是每天枯燥的练习,配合。   《鹤朝阳》的舞衣都是新制的,多亏了霍显大方,否则我还真做不出合适的舞衣来。又要层层叠叠,又要轻薄软烟,还要能加以刺绣而不损坏。   我们的衣服首饰做出来,一总花掉了霍显二千金。   霍显也没半句话,说出就出。   过完年,我的舞服就做好了,十六那日第一次试妆,从发髻,妆容,衣服,首饰,都正式地配上走一道儿。   红姨亲手给我梳发更衣,等我理妆完毕,她端详了我好久,最后哽咽道:“你明明长得很像妙姐姐,可又一点儿也不像她。我那时总说她太软弱,她也知道,也想改,就是改不了。妙姐姐若能看见你长大成人,该多高兴啊!”   我道:“看着我长大,她当然高兴。可是看着我,以女士之身,做舞姬,母亲还会高兴么?”   红姨忙擦擦眼角,道:“话,也不是这样说。有件事……我从没和人提过,连妙姐姐都不知道,但今天特别想和你说。是……我第一次被逼着卖身的时候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本文是翻新的 ☆、初遇   红姨拉着我,走到榻边坐了,似乎在回忆,又像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是被拐子,拐到章台做了舞妓的。折柳居虽好,终究免不了卖身赔笑的肮脏事。妙姐姐怜我,拦着班主不让我卖身。可是我十三那年,霍显的一个娘家人犯了法,被拿住了,当时管那个案子的官儿很年轻,正直刚毅,不肯为霍显曲意。他不爱财,软硬不吃,霍显就安排人,迫使班主让我——我——去□他。那时十三四岁的章台女中,容貌谈吐还过得去的,只有我还留着清白之躯。我没办法,霍显拿折柳居上下几十口人要挟,我只好去了。可那官儿,真是个打天下也找不出的好人。”   我道:“莫非他……没上红姨的钩?若只是如此,虽难得,也不算打天下也找不出啊。”   “我先与他献舞,他只夸好,又命与我赏。晚上我自荐枕席,他既不动怒色,也未见喜悦,只拿衣服给我披上,问我是主动还是被迫。他看人的眼神真真的,我那时候年纪小,心里正不舒服,他问得温和,我就实话说。我心想憋着的话能说出来就好,他愿打愿骂,随他去。但是他却叫人往折柳居报信儿,花了攒下来的三年的俸禄,让我在他府里留一个月。我只当他对我有意,还不高兴。后来才知道,他是担心我没能完成任务,回班里,被欺负。其实这一个月,我见他面都很少。他平时公务繁忙,回家还要看书写字,哪里顾得上理我。后来是我自己黏上去的,他却始终离我三步以外。再后来,事情尘埃落定,他放我回折柳居,我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无心。他说是。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舞姬歌妓,身份低贱,配不上他。他说在他眼中,没有谁是生来低贱的,我的心自尊自重,我的人便可敬可爱。即使生来低贱,难道不能挣脱污泥?只可惜他是个才刚入仕没多久的小官儿,没攒下几个钱,不能赎我。不过我自己想开了,正如他所说,我心自尊自重,我人便可敬可爱,在折柳居,或者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在折柳居,我还可以多开导几个姑娘,是不是?”   我听着也觉得惊奇,道:“这个男子……倒十分可爱,比我素日里闻说的什么善人、才子,可爱的多。但他不知是谁,后来又怎么样啦?这么多年,他还没攒够钱来赎红姨么?”   红姨叹口气,道:“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他得罪了霍显,又不肯受她拉拢,没多久就被诬陷犯法丢了官职,回故乡去了,我再没见过他,托人打听,也毫无消息。他——他是谁,还重要吗?赎我不赎我的也不用再提了,十五那年,我出阁了,再以后做了班主,也离不开折柳居了。”   “我说素日八面玲珑的红姨,怎么一听我的话,就愿意帮我气那个霍显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恩怨。”我笑道,“不过,这个官儿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的心自尊自重,我的人便可敬可爱。红姨,谢谢你,开导我。”   红姨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走吧,该练舞了,让红姨看看还有哪要改。”      时间已是接近残冬,即将入春,天气却依然寒冷。   不过预先活动开了,也就不觉得寒意逼人,何况是刚过午时,阳光很好,没有风,心里一下就暖了,身上也就不难受了。   舞衣的袖子比练习时穿的那件长,宽,舞起来很不习惯,磕磕绊绊的直到第五遍才熟练了。   这是一套里外共九层的舞服,衣、裙均长没脚。最外边一层的衣摆和衣袖上满满都是仙鹤纹样。最里一层的衣缘是正红色掐黑牙子,往外渐次浅,倒数第二层是浅浅的春绯色,衣摆和衣袖上是仙鹤的刺绣与三月桃花盛开的景色,与最外那层纱衣的图案相呼应。   裙是双层,内衬窄腰裙,外系留仙裙,留仙裙的褶子是用黑白红三色间出来的,每个褶子上都有金线织出来的小小的仙鹤的图案。   裙子掩在衣摆下,只在旋转时才会露出来。      我又练了一遍,停下来歇歇。   河边大青石上,红姨已经铺好了毡毛毯子,上边放着两个手炉,烘得暖暖的。我和红姨肩并肩在毡毛毯上坐了,红姨抽出一方素缎丝帕,轻手轻脚地为我拭汗,又道:“美极了!霍显这两千金,真没白花。”   我向她粲然一笑,道:“红姨,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红姨道:“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呢,这样就已经很完美了,你也不必纠结于此。”   “我知道。”话是这样说,我心里却还是琢磨着这点不对劲的感觉。   小憩片刻后,我继续跳这支烂熟于心的舞。      极目远眺,草色尚未返青,大地一片苍凉。   我抬头时,天很高很蓝,云在懒洋洋地飘,天光灿烂。   我听见河水奔流的声音,红姨的箫声婉转泠泠。   箫声的节奏变得沉重而急促,正式配乐时这里对应的是琵琶大鼓的那段。   我的手势一换,动作越来越有力,剑舞就杂在这一段中间。   连续八个跃起、腾空之后,我落地的一瞬间,一声小小的惊呼传入我耳中。我不由分了神,脚下一个划错,差点摔在地上。   还好我及时找到了平衡,才只是趔趄了一下。   红姨忙将我拦在身后,向声音来处的树丛喝道:“谁在那里!竟敢偷看我家娘子!”   几个壮妇也机警地向我们围过来警戒。      一旁山坡上的树丛抖动几下,两个妙龄小姑娘和三个衣饰不同的公子满脸尴尬地站起来。   两个姑娘我都认识,一个许琛,一个霍姃,那三个男子,最左边的穿着一身华衣,针线极好,料子是贡品,虽是寻常装束,到底与素日所见不同,他一脸窘迫,脸色都红到脖子根了;中间那个高高大大,披锦穿绣面带三分油滑,眼神倒是很清澈,不叫人讨厌;右边那个则穿着家常衣物,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和旁边两位一比,衣饰未免落了下乘,只是男子何须论出身,他眼下可能寒微,但气度不输另外两人,将来未必不是人上人。这位小公子一脸严肃,又有些忐忑,却看不出多少情绪来。   我虽不认得他们,看形容并不猥琐,不像坏人。   我扯扯红姨的袖子,道:“红姨,两位娘子是我朋友,左边是暴室啬夫许家的女儿,右边是大将军的四女儿。旁边那三个我不认得。”   红姨闻言,让几个仆妇散开,主动上前礼道:“奴家莺娘见过二位娘子、三位郎君。五位为何要躲在一旁偷窥我家娘子?”    ☆、身份   红姨拦在我跟前,我跟着上前一步,道:“红姨,算了。这里又不是咱们家的地方,他们自然也来得。不过是恰好遇上。”   许琛忙道:“鸾姐姐,对不起啊。我们不是故意偷看的……实在是……”   她瞅瞅三个公子里身量最高的那位,霍姃接道:“都是我堂兄不争气,说是长安南郊的河边来了位仙女儿,非哄我们来看,没想到唐突鸾姐姐了。姃儿给姐姐赔个不是,姐姐别生气啊。大兄,快给我阿姐道歉。”   那个高高大大的公子赶忙叠手向我一躬身,道:“小娘子天姿动人,在下一时忘情,还请小娘子见谅。”   另外两个小公子也赶紧都上前来道歉,我道:“没事啦。你们又没有坏心眼儿。”霍姃和许琛两个这么乖巧地道歉了,我也就心软了,又道:“我还要练舞,你们不会还要看下去吧?”   霍姃的堂兄嬉皮笑脸地说道:“如果娘子同意,咱们当然想看了。阿妹你别瞪我,难道你不想看?”   霍姃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讨厌她母亲没错,可到底有些对不住她,于是道:“算了算了,就当是让两位妹妹高兴了。不过,这舞是为大将军大司马的寿宴准备的,你们可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和任何人提起。”   “为了我父亲的寿宴?”霍姃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父亲的寿宴,怎么会让姐姐准备歌舞?”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涉及她的母亲,我没有回答,只是一个旋身回到河边从头开始跳舞。   跳着跳着,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刚才那一个趔趄,倒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知道我哪里有缺陷了。   为了跳好仙鹤舞,我和红姨观察过仙鹤飞翔的动作,并将它们融入到舞蹈中来。   可是原先编排的动作中,翻跃后落地的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并没有改变。   仙鹤落地的那一瞬间,双翅先向后伸直展开然后才慢慢收拢,又轻盈,又舒展,翅膀和腿配合得优雅极了。   我闭上眼,将印象中仙鹤落地的姿态展现出来。   成功了!   我改的动作,能顺利地承接上下,我试着连贯地练几遍,停下来问红姨道:“红姨,怎样?”   红姨面露惊喜,点点头,道:“你真有这个天分,太好了!”   我得意地一笑,将这个动作融入到整个舞蹈中,一遍,又一遍地跳。      除了下雨,每天我都练舞三个时辰,今天也不例外。跳完已经是申时正点,红姨将暖着的姜汤给我沏一碗,又给我披上一件貂裘里子的氅衣,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那五位还在,我可没力气和他们一起走回去了,于是就请了两位娘子上牛车,那三个公子自然不能上车,不过他们都有马,而且霍姃还是乘着马车来的,加上仆从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在我跳舞的间隙,可能红姨已经与霍姃说过什么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表情也有些讪讪的。   我真不怨她,再说,我总会对不起她。   所以我裹着大氅,劝她道:“你别觉得对不起我,总是自己有弱点,才会被别人拿捏住,怨不得旁人。若为我的事儿,给你们母女之间添了不睦,就是我的错了。”   霍姃道:“姐姐是个大度人,姃儿向鸾姐姐赔个不是。回家我就和母亲说,劝她打消这个主意。”   我笑道:“这也不必了,为这个我都准备了四个多月,临阵脱逃,这些辛苦不都白费了么?夫人在咱们身上花的钱银,少说也有五千金,这些钱也不是白拿的。何况是为了叫博陆侯高兴,总不能罔顾夫人的这片心吧?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必在意。”其实这番言不由衷的话说出来,真叫人呕心。   霍姃却信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许琛则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霍姃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对人心的认识堪比幼儿。许琛则从小历经磨难,一家人险些下狱,父亲被处腐刑,艰难困苦磨砺出她外表温柔端庄,内心坚强敏感的性子。所以她即使看不出来,也能隐约感觉到事情并不如我说的这样简单。      进了城门,我们就各自分离了。我告诉他们,如果想看我跳舞,不必再遮着藏着,只要不带别人来,好好给我保密,不给我添乱,只管大大方方地来看。   于是后面的日子,三不五时的,就会有那么几个人在旁边睁大眼睛看我练舞。   渐渐的我就发现了,霍姃和许琛一般不会单独出现,霍姃的堂兄霍斌最常过来,有时候单身,有时候和霍姃一起,他来只是为了看我跳舞,没有别的意思。   另外两个小公子,面色苍白似有疾病缠身的那位,名叫霍棣,每次来必有霍斌作陪,有时候霍姃也会和他一起。   另外那位容颜俊朗,表情严肃的,名叫柳明,则会和许琛一起来。   我让红姨打听过他们的身份,霍棣的行踪难定,但似乎不是霍家人。柳公子住在史贞君老夫人府上,据说是她的外孙,但红姨却说,史夫人并没有嫁给柳家的女儿,而柳明似乎也并不在她家常住,只是每次游玩后都回那里去。      霍棣是谁,我看霍姃的态度,其实心里大概有数。   霍姃对她的母亲和父亲都亲昵有余敬畏不足,对宫里的上官皇后,提起来也像是在说自己的外甥女儿的口吻,偏偏对这个霍棣非常恭敬。霍斌是个大大咧咧面粗心细的人,对霍棣也是唯命是从。而霍棣出行,身边少说也会跟着二十来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必然在霍光之上。   据我所知,和他同龄的公子中,并没有谁能有这样的排场和身份。他的官话说得很自然流畅,也不像是外边的贵人刚搬入长安。   排除不可能的人,剩下那个自然就是正确的答案。   加上他的名字,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大家,这位是当朝天子。   天子,又如何?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一个政事悉决于霍光的天子,一个连宠幸后宫妃嫔都要看霍光脸色的天子,除了身份,还剩下什么?      柳明的身份我看不大明白,不过有日用膳后,我扶着父亲在院里散步,随口提及,父亲便说他认得柳明,是个好孩子。   我想起来,许琛一般和柳明一起来看我,她一定是得了父母的许可才和他来往的。   所以这个柳明,是我父亲和许广汉都认识的晚辈。   而且看我父亲的脸色,他对柳明的感觉,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他提到柳明的时候,脸上有敬色和缅怀之情。   这样的人,身份必然有问题。   我于是让红姨仔细打探柳明的身份,一时打听不到也不要紧,记得这事就行。    ☆、纨绔   三个公子里,霍斌最常来。他无拘无束,也不用应差,每日里声色犬马,时间比钱银还充裕。   不过他来,也只是看,从他的表情里,我看得出来他欣赏我的舞蹈,却没有别的意思。   一来二去,我和他熟稔了起来。   有一日,我跳舞结束,他没像往常一样上马送我离开,反而上前来道:“你会不会骑马?”   这个我擅长,可我只是面带羞惭地说:“会一点儿,不是很擅长。走慢点还好,太快可能稳不住。”   霍斌打个手势让人牵来一匹棕色的母马,看起来很温顺。   它的鬃毛剪成花瓣状,小跑时像浪花一样翻滚。   霍斌道:“你试试。”   “好。”我说。      在霍斌的随从的帮助下,我翻身上马,小母马很乖巧,纹丝不动。我摸摸它的脖子,它轻轻摆摆头。   霍斌利落地骑上他的黑马——我听他叫它风闻,这个名字不是随口起的。即使是随口叫的,也暴露了霍斌的一些想法。   霍斌道:“跟我走走,好吗?”   我笑笑,桃溪、柳江和红姨想阻止我,霍斌却飞速报了一个地名,让她们去那等我。   那地方我知道,小河村,就在前方几里地,和如珰家的村子紧挨着。   听说小河村的芸薹堪称胜景。   我道:“好啊。红姨,您就到小河村等我,半个时辰就回来。”   红姨无可奈何,狠狠剜霍斌一眼,让我自己小心些。      初春的风很冷,虽然略略涂了脂粉,那夹杂着森森寒气的风拍在脸上还是很难受。   我让马儿慢慢地行,霍斌也只得按下风闻。风闻不能肆意狂奔,很不满地打个响鼻。   小河村须臾就到。   只转过了一个小山坳,就看见了满山满野的金灿灿的芸薹花。   我屏住呼吸,这花好像要一直蔓延到天上去一样。   好生灿烂!勃发的生机,艳艳烈烈地撞入我的视野。   田埂上的梨树也开得正好,一树一树的梨花,和天边的云融为一体,那些厚厚的云层就像从梨树上诞生、成长起来的一样。   我不禁道:“真美。”   “是吧,是个好地方。”霍斌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下马蹄。      田野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冷肃的冰雪的味道。   一阵风吹来,芸薹腾起一层又一层波浪。散落的碎发扰乱了我的视线。   我问他:“你为什么突然带我来小河村?”   “今天是我母难父忧之日。”他说。   我哽了一下,道:“……抱歉,未曾备下贺礼。”   霍斌说:“你让我白看了这么久的歌舞啦,应该我谢你。”   我没有问他为何在自己生辰的时候跑到郊外来散心,霍显压根不想让霍光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侄子,怎会让他整治宴席庆贺。   他又道:“今年,还是我的及冠之年呢。可我连冠礼都没法举行。”   我对他报以无限同情,想了想,安慰他道:“你只消再结交几个权贵,最会好起来的。”   他自嘲道:“我倒是想,可我这个名声,哪个上位的敢提拔我啊?”他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如此说来,你的胆子真大,敢和我跑出来看芸薹花田。”   我歪着头,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   他摆出恶狠狠的奸笑,道:“你不曾听人说,我是长安头一号纨绔子弟?”   “我素来不听风闻言说的事儿,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和真实存在的。京中确实有许多和你有关的传言,可是我一句也不信。因为没有哪个传言能言之凿凿地说出时间和被你欺负的人。一听就是有人刻意故意败坏你的声名。”   霍斌看着我的目光中明显多了几分赞赏。我又道:“我出身卑贱,原是右将军府中舞伎之女,打小就要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倘若连这点辨识能力都没有,哪还能在这和你赏花啊。话说回来,大凡有点眼力的,都不会被这些消息迷惑,倘若真因为传言就看不上你,那也不值得你结交了。依我看,你行得正,有志向,有抱负,大气疏才,将来绝非不是池中物啊。”   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可不是故意夸你好。我是熟读史书的,我觉得你特别崇拜你的伯父景桓侯。景桓侯天生富贵,打仗不畏艰险,可是也不懂人间疾苦。听父亲说景桓侯少年时代,长安无人敢掠其锋芒,纵游长安,也没少被人弹劾。你不就是在刻意模仿么?你的骑术这么好,若说没苦练过,我是不信的。可是景桓侯有做皇后的姨母,有嫁给高官显贵的姨母和生母,有深受先帝信任、对他爱若己出、情同父子的战神舅舅,所以景桓侯自然而然就生得少年豪迈,狂放不羁。你有他的条件么?你没有,可你还做和景桓侯一样的事,那不就是刻意模仿?你模仿你伯父是为什么?因为你有和他一样的志向,你有抱负,你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你想……从军!”   霍斌沉默了许久,风停了。   他回道:“咱们回去吧。”然后也不等我答应,他就先打马走了。   我只好跟上去。   到了小河村口大梨花树下,红姨满脸担忧,我下马好生安慰她一番,然后上了牛车,在红姨的说教声里回城。   到了城门口,霍斌带着他的侍从小五走了,我忙叫住他,道:“霍郎君,你的马——”   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送你的!”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安的街道上,留下我和小棕马面面相觑。      回到家中,我和母亲一起对着小棕马愣了半天,然后才在父亲的安排下,给它找了个角落搭棚子。   用完膳,下人来报说棚子围好了,小马也已经安置进去了。我便和父母一起趴在马棚外看自家的第一匹马。   我给小棕马取了个名字叫识明,惹得母亲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父亲问道:“霍家小郎我听说过,怎么突然赠马给你?”   “也许他家马多了养不起?”我不负责任地瞎扯,“不过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不是真纨绔……父亲,上次过来给皇曾孙送过冬的衣料的那位赵将军,和咱们家关系很好么?”   母亲轻弹一下我额头:“你这鬼丫头,又打什么主意?你赵伯父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你别害人家。”   我道:“女儿并不是随口问问,也没想害赵老将军。女儿是想,这位霍郎君挺聪明的,又想上阵打匈奴,可家中无人教导他,也无人给他晋身军队的路子。赵将军不是说他正好想收个徒弟传承衣钵么?不正好赶巧?”   我说的赵将军,是先帝时的名将,数征匈奴皆有功,现在是中郎将,负责率羽林军拱卫皇宫。   赵将军为人老实谨慎,对下属好,都是出名的。他和父亲以前都和戾太子关系很好,太子自尽后留有最后一个孙子存活,现就养在掖庭。赵将军只要在长安,就会隔三岔五地送来瓜果时蔬、新鲜宰杀的肉食和四季衣料,托我父亲带给皇曾孙。他自己外出,也会让他的夫人送来。   就上个月我还听他和父亲说最近没有遇见有才华的年轻人。   父亲想了想,说:“这倒是,难为你还想着赵伯父的事。明日正巧他要来,为父会和他说。”   父亲没发现什么,母亲对我挑挑眉,显然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霍斌绝对不是男主 ☆、纨绔子弟2   果然晚上临睡前,母亲大人驾临寝室,她在主座坐了,干脆地问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女儿就知道瞒不过母亲。”我亲手沏一碗温热的姜汤,奉给母亲,然后才坐下来,道“女儿以为,敌人的敌人,虽然不一定是朋友,但肯定可以拿来利用。”   母亲抿一口汤,道:“霍斌的事我有所耳闻,他那么奸猾,你有把握能控制他?”   我笑道:“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他只要能把霍禹、霍山踩下去,就足够让霍显呕血三升了,那我也满意了。何况他虽然奸猾,总是在这事上承了父亲的人情,将来必定不敢翻脸。再说,利用两个字,不一定要控制了他才能实现。就算他不肯为我所用,我要利用他,还要他同意不成?”   母亲道:“你心里有数就好,需要我帮忙的话,记得告诉我。就比如今天这事儿,你大可以和我说。赵将军对他的发妻几乎言听计从,只要不是坏事儿,一定会给他妻子卖三分颜面。他夫人王氏,是我的族妹,也是我的手帕交,今天的情况,找我比找你父亲合适。”   我稍有些错愕,道:“阿母……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还要帮我?”   “为什么要阻止你?”母亲道,“你的心思我能不了解?何况霍显真真欺人太甚,你不动手,我也要动手的。咱们家的事,我没和你说过,索性今日一起说了。武帝晚年,戾太子巫蛊之乱,你父亲被判宫刑。就是你父亲的好弟妹,霍晏,死活拉着张安世不让他救你父亲。太子起事时,霍光、张安世袖手旁观,至太子兵败自尽,又不肯救太子旧臣,我那时登门向张安世借赎金,他本已同意,钱到了霍晏手里,她生生拖了一个月,直到你父亲受了腐刑,才把钱送来。   之后先帝后悔,做思子台,下罪己诏,启用太子旧人,你父亲被任命为掖庭令,霍晏才又与咱们家来往。没多久,我和你父亲的独生儿子重病,缺好药,你父亲上门求药,只博陆侯亲手送的一株山参是好的,霍晏姊妹送的,尽是朽烂了的参沫儿混着不知什么草木的根茎,我那时候年轻不懂,没看出来,就拿那些给儿子熬药,结果儿子不治身亡。我和你父亲膝下没了儿女,原想从他们家过继一个庶子,霍晏宁可将怀孕的侍妾打杀发卖,也不同意她们生下来过继给咱们。太子事败,他们作壁上观,是一重恨;你父亲受难,他们不愿援手,再一重恨;在嗣子上还要难为我们,又是两重恨。可惜你父亲那个老好人,一再地劝我别放在心上。我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霍显又作践你,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处王氏叙述有大问题,欺骗而已)   母亲的声音有些狠戾,听着人身上发寒。   我道:“原来咱们家和霍家还有这样的恩怨。可知她们目光短浅成什么样了。我看霍晏虽愚钝,到底听丈夫的话。她拖着不给,想来,一定是霍显的主意。”   母亲咬着牙道:“正是霍显的主意。那时霍显有个娘家人犯了法,被人拘在狱里,你父亲不肯徇私,也不肯找你邴叔父说情,她就为了这个事,见死不救。我答应了你父亲,不找霍家的麻烦,不过我可没说不能帮你,鸾儿,你是个有成算的人,千万要帮阿母出这口恶气。”   “阿母放心,小鸾不会让阿母失望的。小鸾原还怕母亲不高兴呢,母亲这样说,女儿就不担心了。”      父亲的动作很快,过了几日,时间已临近寿宴,我们的歌舞已经纯熟,红姨特别放我时间调理身体容貌,霍斌找来了。   我当时正坐在石头上休息,休息是还在练着手部的动作。   为了配合鼓声,我手足上均佩戴铃铛,发带、步摇、裙角、玉佩、绸带上也有大小不等的铃铛。   手稍稍一动,就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霍斌站在离我一丈远的石头上,对我说:“多谢你。”   我不以为意:“谢我什么?”   “你让赵将军提拔我,带我练兵。”   “那你就高看我了。赵老将军眼力好,要求高,若是你没才干,主上推荐你都没用。”   “还是因为你提了我一句,他才愿意给我机会。而且,赵将军正式收我为义子,为此还带我去见了伯父,伯父也夸我好。这样就算伯母想踩下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对我而言,就是一句话的功夫,成不成,不好说。后面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天命如此,何必谢我?而且能给你那位伯母添堵,我也乐意得很。再者,我早看出来你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一日会出人头地,我不过举手之劳,就能换个飞黄腾达的朋友,合算极了。你要是还想谢呢,那就当是那匹马的还礼吧,这样咱们两清,你也就不用记着了。”   他像个未经世事的男孩儿一样笑了,真难想象这就是长安著名的纨袴膏粱。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酣春之时。      霍光的寿宴是三月十三。   上至天子,下至京城七品吏,都向他贺寿。   他不收贺礼,但仅仅是送来的贺书,也足足可以堆满三个大房间。   上午和下午各有一场大宴,当然有心人都知道,下午那场才是重头。      父亲身上不好,不良于行,母亲代为赔礼后,又匆匆赶回去照顾父亲。   我和折柳居的人则早早来到霍府,准备献舞。   这日的天气不太好,有点湿漉漉的,几只燕子不顾风雨,来来回回地筑巢、哺育儿女。   我自己的窗外有个燕子窝,每年都会有唧唧啾啾的乳燕声伴我度过春天。   博陆侯府的耳房外也有一个,这燕子窝给我不安的心带来些许平静。   没事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屋檐下的燕子。   勤劳的双亲正在给雏鸟喂食,每隔一会就飞回来一次,急匆匆地塞一只虫子,又急匆匆地飞走。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柳梢间穿梭,忽闪忽现。      用完早膳,歇息片刻,红姨就开始给我梳头,然后上妆。   一边为我打点仪表,红姨一边问道:“你还没改了你那喜欢看燕子莺儿的习惯?”   我淡淡一笑:“既然是习惯,哪里改得掉。那小燕儿,虽然没咱们锦衣玉食地过得好,到底有个老燕儿时时来看。我若不是遇见母亲,还不如这一只小小的燕子。”   红姨的手颤了一下,我不该说这话题的。红姨是被拐子拐卖到下九流的地方去的,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   我满心愧疚,道:“对不起,红姨。”   红姨摇摇头,继续给我上妆。   正式的妆面和之前给霍显跳的时候化的妆又不太一样。   以前霍显看的练习舞,妆面简单低调。今日化的却是浓妆。   今天连天色都帮忙,还未进黄昏,乌云卷席,天光昏暗,所以厅堂上高烛映照,处处流光溢彩。这样的光线,会让浓妆看起来很自然,不显眼,却又能让我的眉眼和微笑更加暧昧。      我的头发被挽起,堆一个简单的发髻,剩下的垂在身后,从肩下起,用大红的发带,每隔一尺系一次,一共系三段。   发髻上有一个玫瑰宝石带红宝流苏的步摇,银鎏金的底座和泼雨一样的金坠儿。两对花叶步摇随着我的步子颤颤巍巍,烛光在鎏金的首饰上跳跃。   大红色发带两根,短点的从后往前系,两端垂在我额角上,用一对儿银鎏金松枝式样的小步摇固定。长的那根垂在身后,系在头发上,下垂的两端缀着金镶玉的饰品,坠有一排铃铛。   铜镜里,这样分明的头饰,更衬得我面白眉翠,眼含秋波。   红姨又红了眼眶,我和她对面看了一会儿,来不及说什么,就轮到我献舞了。    ☆、设计   丝竹声响起,随着熟悉的音乐,我领着十二个女孩子踏上小鼓。   翩翩然身姿款摆,莲步轻移,腰转身换,覆雨翻云手,侧面亮相。   不意外地发现大家已经停止了说笑,还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叹。   我噙笑,用带着七分水汽的目光,望向主座上的那位大将军。   客观地说,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太符合他的年纪,面容也好看。虽然不如霍棣清朗,没有霍斌俊秀,不似柳明文雅,但是岁月和经历,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他穿一袭皂衣,腰里悬着羊脂玉组佩,整个人像一尊雕像般沉穆。      旋身甩袖,前两个乐句已经结束了,我换到漆盘上,连续八个单脚疾旋,带动衣袂如鹤翼飞翻。   停下旋转的脚步,广袖轻抛,又一个回眸。只不过这次回眸给了霍显。   她的脸色果然不太好,脸上有点僵。我眼尖,还瞄见她打翻酒盏留下的痕迹。   我心里舒服了许多,连脸上的笑容也带了一分真心。      我折腰甩袖,裙角飞旋似云霞,身子折弯,逐渐盘成一团,接着又像一朵花绽放一样地旋身而起,视线又落回主座上。   我从霍光眼中看到了欣赏。不是假意的给夫人面子,而是真的欣赏这段舞。   不知为什么,看见他眼里纯粹的对歌舞的欣赏,我特别高兴。   我心里,是热爱跳舞和音律的。虽然我不得不将歌舞变成报复霍显的手段,可我毕竟是真的喜欢舞蹈。   有人欣赏我的舞蹈,我如何能不高兴呢?   不同于霍斌柳明他们,先惊讶于我的容貌,因为我舞起来的样子美,才时时来看。   霍光的眼中,没有惊艳,只有欢喜。   这个男子,能被霍姃夸得天下有地上无,不是没理由的。   中间群舞的时候,在女孩子们的裙摆和袖子的遮掩下,换上了大鼓。四个女孩子协助我跳上鼓面,丝竹纷纷停止,琵琶铮铮二声如裂金,那段以沙场肃杀为主的单人舞开始了。   这一段节奏快,动作也更有力,中间还有一截双剑舞。   曲子和舞都是我单独编排的,霍光看起来很惊喜。   果然全中了。我和红姨的猜测没有错,他志在沙场!   跃起,亮剑,连续疾旋,最快的时候剑光能连成两条线。   红姨说,我跳剑舞,真能带出杀气来。我知道我骨子里渴望着将仇人撕裂!所以需要杀气的部分,我能表达那种嗜血的欲望!   接下来就是我改动过的,八个飞翻,像仙鹤那样轻盈飘落,收起能搏击长空的翅膀,像闲庭信步那样悠然地漫步,音乐随之变缓,与之前激烈的剑舞形成强烈对比。肃杀后的苍凉,沙场上静谧无人,大雪下的纷纷扬扬,只有野鹤来飞。便是此样情景。   这一段以静为主,重点动作在腰身、表情和手上。   我的手,可以持剑,也可以柔似水,弱似云。我的眼顾盼流连,即使最角落里被人冷落的低级官吏,也能感觉到我在看他,更不说主座上的霍光。      哎,我看见霍显已经把衣袖都撕裂了,啧啧,就这点耐力,我简直怀疑我是不是太高看了我的对手。   这一段结束后,配乐回到开始的部分,舞蹈也变成和开始部分同样的翘袖折腰舞,只是更加热烈,最终结束于钟鼓箫瑟齐发之中,博得满堂彩。   红姨捧来一个红漆盘,上边是个夜光酒斛,我双手捧斛,盈盈下拜,朗声敬道:“奴家代折柳居,向大将军贺寿。祝大将军,千秋长安。”   我先干为敬,这酒好,一下就上了脸,却让我神智更加清楚。   霍光开怀一笑,让霍姃给他把酒斟满,也满饮了,道:“你家的歌舞不错,中间那段琵琶大鼓,是谁编的?以前从未听过。”   我低头道:“回大将军话,是奴家自己写的曲子,自己编的。”   “很好。”霍光偏头向他的管家吩咐道:“重赏。”   霍姃牵牵他的衣袖,和他低声说了句话,霍光一脸若有所思。      不管霍姃那句话是什么,我今晚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一半,她看着我的目光也是喜悦、兴奋的,我相信她没有坑我,所以稳着心退下了。   红姨照例拿着帕子给我拭汗,道:“刚才有点冒险,不过你看霍显的表情,真是赚了双份。她那心眼儿,也太小了。”   “我就怕她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心眼越小不是越好么。”我笼紧身上的披风,春天的傍晚还有点寒意,我和红姨说说笑笑的,在小耳房用了膳,就准备回府了。      未推开门,透过窗缝儿我看见门外走廊上有几个粗壮的仆妇,手持红木杖,满脸煞气地走来。为首正是那日带着人去我家传达霍显的命令的张媪。我不免“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忙将门栓了,道:“红姨,霍显的人来了,只怕来者不善。”   红姨吃了一惊,道:“啊?霍显这么快就要对付咱们?”   我心中飞速地算计一遍,道:“没事,你听我安排。霍家正厅往左第二个跨院厢房是更衣处,跨院往东,几处走廊环抱的有花园池塘,我们现在往花园里去。我拖住他们,你去找霍姃求援!霍姃现在和她父亲在一起,你只说霍显要杀我,要霍姃救我,然后带他们到花园里去,路上别忘了说说霍显怎么逼迫我这个太子旧臣之女做舞姬的!剩下的交给我。霍显这个草包,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家夫君留呢!”   红姨连连点头,我和她立马离开耳房,直奔跨院而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吵嚷嘈杂之声,但我和红姨脚步轻捷,他家又楼阁极多,弯来绕去的虽然越来越近,却还未追上,到了跨院门口,红姨便直接奔大厅而去,我则逃往小花园,那里杨柳堆烟,桃夭灼华,正是春景最盛之时。      天上下着小雨,我一边走,一边拿丝帕蘸雨水将脸上的浓妆卸尽,及到了池边大湖石下,就听得张媪的喝声:“在那里!”   她们追来了。    ☆、交手   五六个仆妇围上来,我无路可走,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声音也刻意弱了不少,道:“张媪?你为什么——”   “张小娘子,老仆也是受人之命,不得已,请张小娘子见谅。谁叫小娘子得罪了我家夫人呢。”张媪的声音又冷又硬,她举着手中红木漆杖狠狠向我砸来,她带来的几个妇人也挥着木杖上前来作势要打。   我表面上惊恐万状,实则估算着力道,在湖石下左右闪躲,避开脸和要害,明显不能硬抗的就借湖石格挡,多多少少挨了几下,背上肩上一片火辣辣地灼痛感,让我在心里将霍显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媪等人追打一阵,总落在空出,张媪喘着气道:“这贱丫头太会躲了,先把她抓出来,按着打!”   我心道就凭这些人,想按住我?舞得动双剑的人,岂是真正的弱女子?   然而我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和她们纠缠,拼命躲着她们伸过来的手,同时还小心翼翼地借她们撕扯的力道脱掉身上裹着的重缎披风。这个披风太珍贵,是父亲送的,浸水就不能用了。而且重缎吸水后会变重,我只是想做戏,不是真想求死。      闪躲间,我一直注意着前边走廊的动静,直到我听见微小的步履声、佩环相击玉鸣声还有红姨夹带着哭意的诉说声。   那玉鸣声,泠泠可爱,如冷泉击石,不空不浮,绝不是寻常苍玉、蓝田之流,必是只有博陆侯才能佩戴的羊脂玉组佩!   戏,真的来了!   我撞开几个仆妇的纠缠,直接一头跳进了池塘里。   这个水池很深,大概有两丈。但我会凫水,舞跳得好的人,憋气的时间也长,在水里多呆一会儿也不要紧。区区两丈深的水池,对我而言,不过是个玩笑!   正因为早算了要投池,所以我才急忙忙把妆净了,否则从水里爬出来,脸上红一团白一团青一团黑一团的多可怕。   我投水的一幕,一定会被红姨他们看见,如果霍光肯亲自来,那是最好了,如果他不来,听别人转述,也能达到我的预期。   我刚刚跳入水中,没多久就又有好几个人跟着跳了下来,她们很快找到了我,七手八脚地把我拖出水面,推到岸边,一个个侍女给我打伞,又有两个丫鬟赶紧用大氅将我包紧。   红姨哭着喊着扑上来,我努力地咳嗽,将故意呛水时吞下去的水吐出来,然后可怜兮兮地看向红姨:“红姨,我差点儿就看不到你了!红姨!”   红姨抱住我大声哭,我则靠在红姨身上小声抽泣。   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劝道:“莺班主,您看,侯爷请了大夫来,您是不是让您家小娘子先诊个脉?”   红姨忙擦擦眼,让开个地方来,道:“是我不好,一时忘了。”   我安慰似的拍拍她,向走近前的大夫模样的人伸出手。   那人在我跟前蹲下来,一个小子跟着给他撑伞。   望闻问切走一遍,大夫向立在一旁的人道:“侯爷,这位小娘子并无大碍,就是受了点寒,呛了水,两剂药就好了。”      我这才发现霍光在一旁站着,慌忙站起身来,向他行礼。裹着我的氅衣滑落在地上,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紧紧贴在我身上。最外层的白纱上,已经隐隐透出些血迹,肩头背后,染成了浅红色。   霍光的神色未变,只是我一直留心他的表情,所以还是察觉了他的眉头稍稍拧了一下。   “不必多礼了,你是在我府上受的伤,就在我府上养好了再走。”霍光淡淡地吩咐侍女送我去客房。   我摇着头道:“多谢大将军费心。可是小女不敢久留,怕家人担心。”   霍光道:“令尊那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养病养伤就是。姃儿,多照顾你张家姐姐。”      我怔忡一下,原来他知道我是掖庭令的女儿?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今天的收获远比我想象的来得多?毕竟是他夫人先对不起我父亲,又是他夫人作践我!   霍姃应了霍光的话,叮嘱她的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我抬回她的寝室。   至于张媪等人,霍光将她们押到霍显那去了,当天没什么闹腾的事儿,等宾客都走了以后,霍光和霍显恼足了火。   连我也知道霍光和霍显吵了一架,虽不了解具体情况,但通过丫头婆子打听的消息,不外乎就是责怪霍显借势欺压老臣,还骂她自作主张,将本来就该送过去的山参当做胁迫逼我献舞。   第二天我趴在客房的榻上养伤,霍姃在一旁陪着我,也可趁机捞个时间看书。我兴致上来了还会和她讲史书里的内容。过午时霍光亲自来探望了,只隔着一道湘帘,一道屏风。他先向夫和侍女问我的情况如何,他们都说养得还行,受伤不重,万幸没染上风寒。   我抬眼看去,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站在屏风后,有人抬来坐具,他就在屏风外坐了,道:“张小娘子不必心急,我已经命人上你家报信,说姃儿留你说话,不几日就回家。这件事说到底是内人错了,我代内子向张娘子道个不是。”   我正要答话,话锋却在口中一转,变了,“大将军也不用担心,昨日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也恳请大将军,莫让家父知道……知道我献舞的事情。家父身上不好,万一因为妾身情绪激动,病情加重,就大事不好了。”   他隐含的意思是不要把霍显欺压我的事说出去,我便直接应了,反叫他有些下不来台。但他若就这样和我生气,那也不是霍光了。况且我还抬出了父亲,若不是他当年袖手旁观,他夫人落井下石,我父亲岂会落下一身旧伤?   虽然隔着湘帘屏风,我依然觉得霍光的目光很锋利,他沉默片刻,道:“这个自然。文弓,张娘子就交给你了。”   侍立在一旁的老大夫文弓诺一声,我道:“不敢劳烦文大夫,我这病,养着就行,文大夫年高事繁,些许小事,不值得请文大夫亲自坐镇。按着方子抓药,也就是了。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伤,绊着这么好的大夫。”   文弓道:“霍公,老朽的女儿已经可以出师了,不如让小女为张娘子治伤。她是女子,比老夫尚且方便些。”   霍光道:“依你。张家娘子,在我府里,有什么要求或者不好,直接说,希望你莫要委屈自己。”   我听见最后一句话,隐隐透出来的意思,少了之前的警惕和戒备,心下不由一松,我这么辛苦地委屈自己忍耐,终究还是有成效的。    ☆、蓄意   我在霍家养了十天,差不多就好了。   父亲身体好的时候,还和母亲一起上门来拜访,顺便探望我。   受伤的事,我瞒着父亲,但没瞒着母亲,只把母亲气得面色铁青。她本要直接带我回家,因被打伤的地方血痂未落,阿母担心我身上留下疤痕,让我再住几日。   我趴了这些天,浑身难受,于是向管家禀告了一声,让红姨取来我惯用的箫管琴瑟,没事就练练手。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几天,又阴了几日,才放晴。   庭院中的景色很好,新芽每天都在增加、长大,燕子莺儿婉转不休,桃花开得灿烂如灼。屋檐下的一株牡丹已经打上了花苞。阳光透过松针洒在草叶上、花朵上,一派清新明丽之景。   我换上母亲带来的桃色春衫,系上牙色窄腰裙,罩一件浅浅的浅朱砂色双层曲裾袍子,最外层是轻纱面儿,里子是素缎,袖缘领口一圈儿折枝桃花,是最应景的衣服了。   我的头发随意挽着发髻,斜插两支青玉啄凤簪,齐踝的长发用发带系了,垂在身后。   我懒洋洋地让人将座榻凭几摆到屋外的木廊上,抱着红姨送来的琵琶,漫不经心地拨着。这次是一支小调,虽然是小调,也是精心选择的。   白牙拨子在弦上跳跃走转,朱红的漆,玳瑁、螺钿、贝壳拼出美丽的牡丹图案。   这张琵琶很好,红姨说是母亲留在折柳居的,折柳居近年来没有人能在琵琶上超过母亲,所以也没人敢动这张琵琶。   红姨做主,这张琵琶就送我了。   我手上顿了一下,想象阿母弹琵琶的样子。阿母从小在章台长大,学的是流行的曲子,京中爱楚风就弹楚风,好南音就唱南音。她擅长的应该是富丽的大曲,而不会是我正在拨的这支朴实平淡的曲子。   这支曲子,可不是随意选的,伴着琵琶声,我低声吟唱。      在满园暧昧的花草香气中,一丝丝冷冷的柏子的气息突然出现了。   我眯眯眼,柏子是霍光偏爱的香料,柏子容易得,又简单又朴实。   霍姃一点也不理解父亲的这个喜好,曾经在书信中和我提过一句,说家中富贵无匹,可父亲却总用最平凡的柏子熏衣,让她在同龄少女面前抬不起头来。   柏子是先帝曾经赐给卫青的,且是在玩笑时随手所赠,比之正式的赏赐,更多一份人情和亲近之意。   那是个冬季,先帝带着两个爱将煮雪赏梅,拾得柏子一把,先帝将柏子投入煮雪的炭火中,只觉冷香袭人。先帝说柏子看似寻常,却能历经霜雪,烘烤,散发出的香气不媚俗,有风骨,轻轻一点便可沾衣不去,比什么惊精香、沉水香还可贵,而且柏子入药,还能安神定心,益血气,美肤泽,使人耳聪目明,品格颇似卫青。而他得卫青,如得柏子,从此高枕无忧,再不曾为内政外军烦恼。先帝遂亲手拾一捧柏子,送与卫青。   后来霍去病也喜欢上了这个香,再后来,霍家家主也独独青睐柏子。   霍显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家是仗着景桓侯霍去病起家的,听不得二侯的故事,所以对先帝和两侯的事情知之甚少。何况卫青是戾太子的姨父,戾太子的事多少让霍家担心受怕了一阵,这就让身为当今皇后外祖母的霍显更加不喜欢卫霍二侯。   有母如此,霍姃又如何能明白霍光的喜好呢?   而我却下了很多功夫研究这些,所以她和她女儿都不懂的事,我懂。      一曲絮絮拨完,我按住弦,声音带上几分倦意,道:“是哪位知音在外偷听?为什么不进门一叙?”   对面穿花木廊下转出几个人来,正中那位,却正是霍光。   我佯做惊色,赶紧搁了琵琶,上前叩迎:“小人不知大将军到访,未曾准备妥当前去迎接,请大将军恕罪。”   霍光道:“张家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我袅袅起身,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琵琶上,道:“大将军,可是小鸾随手拨的小调扰了大将军?”   霍光道:“不是,你弹的曲子很好。我很喜欢。那张琵琶……是从何而来?我看着眼熟。”   侍女阿明在霍光的示意下,抱着琵琶过来,霍光直接翻过琵琶去看底部的花纹。   我确定他很熟悉这张螺钿琵琶,只有了解的人,才会直接翻过来倒着看。这张琵琶上的玳瑁牡丹,倒过来看,花瓣间的缝隙是个妙字。   霍光看到了那个字,道:“这张琵琶是我赠给一位故人的,为何会在你手上?”   我看看天光,道:“说来有些话长,大将军,一定要站着听吗?”   霍光竟然笑了,道:“某自然可以,只是张家娘子身子弱,还是坐下吧。来人,摆座。”      少顷,侍儿丫鬟就在我刚才弹琵琶的地方摆出两个座榻和凭几来,中间相去二丈,隔以红底黑凤的屏风,霍光扫了屏风一眼,道:“这个是冬季用的,春光里不适合。换那个□复罗屏风来。”   那些侍女只得又将厚帛屏风抬下去换了罗纱的上来。   屏风是双层纱罗所制,上面绘有翠竹深涧图案,画师用色大胆,一叶一枝,一禽一虫,也尽态极妍,衬着春景明媚,风雅无双。   霍光入座后我跟着也入座了,琵琶被侍女捧到他手里去了,我于是又让阿明取来我的湘竹箫,既然谈音律,就不得不焚香,于是我又道:“我素不喜欢焚香,只衬春景可爱,点了梦竹香。大将军可有喜好的?”   霍光似乎才注意到那一点点脉脉浮动的清味,道:“竹香最雅,很好。不过某觉得此香不是寻常可见,不如外头的烈,似有似无,不夺春日花草主香。”   我抿嘴一笑,道:“不过就是小鸾随手调的,取竹叶上的晨露,和竹汁、松柏叶子,最重要的还要加柏子,父亲还嫌我用这么多辅料,糟践了冰骨雪魂的柏子呢,只是妾身是女子,虽然欣赏柏树的品格,却总忍不住想把它调得更加温柔些。好容易得了一捧,家里人却说味儿太清,独小鸾以为,就这不喧宾夺主一条,着实可爱。”   霍光点点头,闭上眼,好似在仔细分辨竹香的气味,然后道:“张家姑娘,现在,可以说说这琵琶的来历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螺钿技术在汉朝并没有多好,螺钿曲颈琵琶更像唐朝滴……但是……一切为了玛丽苏的装叉大业后文及前文中出现不符合历史的物品都照此理解,thx~ ☆、议婚   我如实说道:“琵琶是先母遗物,至于母亲是从何得来,小鸾就不知道了。”   “你母亲是?”   我道:“小鸾是掖庭令的养女,小鸾的生母是右将军府的舞伎,四年前已经身故。大将军年轻时可能听说过,先母歌舞无双,妙绝长安,吴娃失色,越女无颜。所以先母名唤妙娃。”   霍光似乎在摩挲着琵琶,良久叹道:“妙娃?已经去世了么?原来你是她的女儿……这琵琶也只合你们用了。”   我知道母亲是被他买下来送到右将军府的,他认识我母亲原不足为奇,嘴里却道:“没想到,原来是大将军送与母亲的。”   “不过你和你母亲完全不同,你母亲歌舞曲均艳绝,以繁复为重,可她却性格懦弱;而你,人虽弱,性格却强。就像同样一张琵琶,即使是萧瑟之时,你母亲也会弹宫廷中的大曲,你似乎更偏爱弹小调。”   我端起黑漆几上的木盏,浅浅地抿一口,道:“也不尽然。初春风弱景纤,自然该要合时宜的才好。我有点想家,所以就信手弹了这支思乡的曲子。”   霍光道:“这支曲子似乎是江南一带的乡曲。”   “正是,这原是军中儿郎哼唱的,据说是江南的兵,儿时母亲唱着歌催他们入睡,他们就记住了,想家了,就唱。不仅唱,他们还改词儿,便将母亲哼唱的小曲,变作寄托思乡之情的乡曲。中间有句词,是‘哀哀断雁,岁岁得归;哀哀我生,归而已老。劳劳耕羊,有子跪乳;劳劳父母,坟青而牧。’多么朴实,多么自然,我头一次听,就被迷住了。”   霍光道:“身为大丈夫,也免不了有柔情之时。这歌曲你从哪听来的?”   我道:“小时候听见马厩里的马夫唱,给咱们家送菜的农夫也唱,据说曾跟随烈侯上阵杀敌,断了一只手,就离开了行伍。”   “你还会听这些粗人下人说话、唱歌?”   我笑道:“这有何不可?在小鸾看来,敢上战场的都是大丈夫伟男子,虽身残位鄙,心却高而雄。这正是我辈男子该有的心气。”   “照你这么说,不敢上沙场的,就不算丈夫了?”   我回道:“心中向往,因外力而阻,不得已不能去,人之常情,不足怪。以沙场狼烟为鄙,瞧不起行伍,怯于流血,这才是软脚虾。”   霍光笑两声,手中横抱的琵琶忽然铮铮鏦鏦地响起来,却正是我刚才弹过的曲子。   他拨几下琵琶,道:“你刚才弹错了几个音。”   我假嗔道:“原来大将军是会弹的,却来诓骗小女子。”   “戏谑为之,实在对不住,娘子见谅。”霍光很愉悦地笑道,曲调一转就进了主题。   我于是拿起箫,与之和鸣。      虽是我设计好的,但是霍光真的能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句知音,不是说说而已。   估计霍显又得把自己气个半死吧。   送走了霍光,我如是想。   今天来这么一回,倒不能再住下去了,不如趁早回家。   反正伤啊病的都养好了,事情不是一天就能办到,徐徐图之,方是正理。   于是趁着霍显还不知道这件事,当天我就和霍光辞行回家了。   霍光未觉察什么,只当我是真想家了,让霍姃安排我回家的事宜,还当面让霍姃多和我来往来往,“学学自己喜欢的事情”,跟着我一起回家的还有许多礼物,屏风罗帐,琴谱乐书,均是上乘之物。   我回家时,母亲在家等着我,我一进门,她一叠声地问好问坏,我都说好,又将那府里的情形说了,母亲便笑着告诉我,我表现得很好,霍显差点没被气疯了,我在霍府的日子,连霍姃都挨了几次骂,打杀的奴婢更不知凡几,连大夫问诊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光黄连静心汤都吃了几十付。七七八八的情况,让我和母亲笑了好久。      之后我在霍姃的邀请下,又往霍府上去过几回,也就是悄悄教霍姃弹琴说诗,中间遇过几次霍光。   这个老好人,至少在我面前是老好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能看透我,可他并没有说教,更没有劝阻,倒像是包容。   我领他的情,后来将那只琵琶箫鼓的曲子写下来送给他家里的乐伎。   我的人情霍光也领了,转身又送了我一些礼物,其中还包括一支湘妃箫,一张匈奴来的鼓。      父亲对霍光的谢礼有些疑惑,可他是真的精神不好,没办法打听消息。春季父亲的身体似乎还好,可到了夏天却迅速垮下来,我连霍姃的生辰都没去,在家没日没夜地陪着父亲。   母亲更是每天以泪洗面,我们都知道,父亲怕是不行了。   霍斌常来我家,因为赵老将军和父亲亲近,他时常奉义父之命送食物药材来;柳明也常来,我一直没打听到他是谁,直到有日我发现赵老将军送给皇曾孙的新贡缎出现在他的鞋子上,才察觉这个化名柳明的小公子,很可能就是戾太子的孙子、赵将军邴叔父和父亲都力保的皇曾孙——刘病己。   父亲只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我的婚事,二是刘病己成家。      侍药时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不想耽误我,想让我与柳明订婚。   我自己倒无所谓,柳明是个好人,虽然气质有些冷冷的,可他会关心父亲的病情,自家虽无钱,省吃俭用攒下当小吏的俸禄也要买了珍贵的药材送来。   母亲自然也答应,我与柳明成婚,可以让父亲的两个愿望都达成。   柳明血脉最贵,如今声望却低,好人家的女儿说不上,不好的姑娘父亲舍不得。   我出身卑微,可人才却很好,性格坚韧,能扶持丈夫,操持家事。正好柳明也不在乎我的名声,而我也不在乎柳明下过监狱,是戾太子之孙。   最最重要的是,我有我的仇要报,他有他的恨要雪,天然就能互相理解,互为支撑。      柳明得了父亲的暗示,正式登门拜访过几次,因还未过定,母亲又有意让我和他培养感情,而我又是家中独女,出面待客总不违礼,所以见了他数次,也曾谈经论诗,观点倒也契合。   他是戾太子的孙子,生来就具有珍贵的血脉,不服输,不甘于平淡。他表面虽冷静庄重,可我几乎能看见他血管中的血液在奔腾澎湃。   而我,不用多说了,天命我如此出生,如此际遇,天赋与我容颜资质,亦不是让我平平安安过一世的!   我相信柳明也能看出我的不甘和战意。我理解他,他也同样理解我。我嫁给他,即使没有感情,也有相同的追求促使我们相知,从而互相扶持过完一生。   母亲一定也看出来了。   忙着让我和柳明订婚的时候,父亲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可是这消息却让霍晏知道了,又告诉了张安世。   张安世是张家的族长,而且说到底,是我的生父,在母亲的或多或少的机锋里,他很清楚地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他一口就回绝了这门亲事。   毕竟戾太子之死,有他袖手旁观的一份功劳,毕竟那是罪人之后,他不愿让他成为自己的姻亲。   所以他宁可我嫁不了一个好人,宁可我终身不嫁,也要回绝这门亲事。   父亲没办法,和张安世大吵一架后,被迫取消了订婚的打算。   父亲的身体一下就垮了,比之前严重得多。   霍棣出宫不便,只来过一两次,一般是由霍斌带着来的,他带来的药材和大夫不消说,都是顶尖的,可也只是延长了父亲的痛苦,拖不住父亲的命。   很快,还没到我满十七的时候,父亲病逝了。   就在张安世让父亲取消订婚后的三天,父亲满怀着遗憾走了。   母亲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史书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姑娘和刘病己议婚失败。张贺想将自己的女儿(还是孙女?记不准了)嫁给刘病己,因为张安世的阻挠未能成功,许广汉才将自己的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己,这之后才有故剑情深、皇后之死、霍家灭族的故事。当然,没有嫁给刘病己可能是张家姑娘一辈子的幸运,她没准可以长命百岁,而不是被霍显毒杀在最美的青春时节。我也是在资治通鉴上扫到这么一句,才有了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关于许平君和霍成君,之前有史良娣之母X贞君,后来还有王昭君王政君王飞君……我不太相信古代闺女的大名能这样流传……估计更可能是字,至少贞君和昭君真的是字……所以姑且把平君成君当字用吧。张鸾字伯翼,伯是因为邴吉拿她当当室之女看,知道她要撑起门户,所以直接上了排行,翼是承鸾字所取 ☆、父母双亡   许广汉带着许琛来送灵,帮着我和母亲打理丧仪。他在父亲灵柩前烧纸钱,告诉父亲,他的女儿许琛定给了刘病己,至少他不用再为刘病己挂念。   霍光也来了,奔丧完,我送他离开,他上马车时转身特特叮嘱我一句:“节哀。”   张安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拒绝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奔丧时满脸愧色,我不得不勉强应着他。   母亲这日穿着麻衣草鞋,头发全部散下来,脸上没有血色,目光里满满的恨意像毒蛇的信子一样吐在张安世和霍晏脸上。   “我夫半生潦倒,死无嗣子,多赖他有你这个好弟弟。枉我夫从小照顾你长大,为你让出举贤的机会,让你继承宗族,你二十年前见死不救,今日更活活逼死我夫!我在九泉之下,必以三魂六魄,咒你张安世满门不得安宁,子嗣个个早亡!”   母亲追随父亲而去了,她是自刎而死的,血溅了张安世一头一身。      张安世被吓得连连倒退。   我不知道当时我哪来那份镇定,将他请出家门,再为母亲治理棺椁。   双亲同丧,丧事我一个人真的扛不下来,许琛和许夫人便挺身而出,帮我打理。   许琛彼时正要订婚,却不怕沾了晦气,这份气度,我会一生记得。   霍斌、霍棣和刘病己也会随许广汉、赵将军一起帮忙前我无法出面的事。   到父母棺椁下葬。我正式在家中开始守孝,空空的宅子,凄凄的寒意,让我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感受到,我确实只剩下自己了。      母亲弃我而去,我不是没恨过。   我才多大,我也没有兄弟,往后的所有事,我只能靠我自己,连长辈的帮助也没了。   治丧完,我也不恨了。   母亲不是不爱我,只是太爱父亲。没有父亲,她连呼吸都痛苦。   家中奴婢大多数已经让他们自己赎为良民,放他们离开了,仅剩下十来个人,贴身的侍女只留了桃溪、柳江和杨河。   清理母亲的房间的活儿,我没让桃溪帮忙,全部都自己亲手打理。   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将每个角落都收拾干净,这个过程中,我也可以自己思考一些事,一些关于未来,关于复仇的事。   母亲的房间很单调,管理家务时的账簿和奴仆名册、家中财物等等,井井有条地摆在书案旁的架子上。   各色书册堆满了书柜。   母亲爱书,胜过脂粉首饰,所以母亲自己的房间,都是书,我在书香里浸淫了将近四年,可也不敢说这些书我都看完了。   我本想将房间清扫后封起来的,摸着这些书,却又舍不得了。想想干脆自己搬过来住好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在这间屋子里理家。   父亲的房间一直是父母一同起居的地方,所以清理好母亲的物品并封存后,我没停下休息,而是转身去清理父亲所居住的主院了。      这里是父母起居的地方,母亲一直住在父亲的寝房,她自己的卧室倒像父亲在掖庭里处理公务的地方。   父亲的房间比母亲的房间更加简洁,公文已经全部交还掖庭,大部分生活用品也已陪葬,只剩下少量衣物和器皿。   我打算将整个院子彻底封院,所以比母亲的房间清理得更加彻底。   父亲的存书也非常可观,我将它们装入放了防蛀、防潮的药丸的箱子中,准备一点一点搬到母亲的卧室——现在应该说是我的卧室里去。      阿父阿母的大部分钱银都拿来买书,所以除了书,剩下为数不多的器皿饰品很快就能被我收拾好。   我不吃不喝花了整整一天才将父亲的房间收拾齐整,最后来到父亲和母亲晚上挑灯夜话的书案前。   这张书案承载了太多美好的回忆,我打算把它送到我的房间里作为缅怀之用。   我自己动手,试着推开书案。书案出乎意料的轻,对我来说,并不难搬动,我于是将它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抬高,准备放到桃溪给我准备的木板小车上。   移开书案后。地上,一小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露了出来。   时已近黄昏,帕子上隐隐有字迹透出,我把书案放在一旁,从灯台旁摸出火折子点亮油灯,捡起帕子在灯下摊开来一看,乃是一封帛书,抬头写着“吾儿小鸾惠鉴”,我合上薄薄的素帛,心中猛然一跳——竟然是母亲写给我的信。帛书墨色尚新,绝非旧书,应该就是母亲临死前几天写下的。   母亲那个时候怎么会想起写信给我?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么?      稳了稳心神,我再次打开帛书,一字一句地默念。   半晌,我在榻上坐下来,有些怅然,又有些原来如此。   母亲为了复仇,在高门大户里没少安排人手。她原是王家的嫡出女儿,焉能没这点能耐?   如珰便是早年她在张安世家中的探子之一,所以我出事那天,她才能那么快赶到,并在短短几息之内就从霍晏手中救下我。   除了如珰,她手上还有不下七八十个忠心耿耿的王家老仆,从皇宫,到侯府,都有人。   虽然我也收买了些地位低下的仆人,但是却不如母亲的人手能接触到核心的事。而母亲对我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有几次我收买的人险些反咬我,还是母亲帮我抹平的。   母亲下定死志之后,犹豫过是否要把她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人都交给我,最后留下了这封信指点我去哪里找到这些人的名录和接头方法,若我真心孝顺他们,总会在亡父房中发现它,若我薄情寡义,自然不会常来缅怀父亲,也就很难发现这封书信了。      我最后将这封信烧了,然后准备接手母亲的这些人。   母亲的人,多在高门大户,多是家族老人,我的人,多在贩夫走卒,有大户人家的,也都是粗等仆役,虽然能收到许多消息,毕竟还得我自己甄别分析,比不得那些积年的老仆翁媪得信任,能打听到的都是要紧的消息。两相辅佐,我相信,我和母亲的心愿,一定能完成!    ☆、客至   守孝的日子非常简单。   天明起来净面沃盥,洒扫祭拜,然后抄几篇素日父母喜欢的书文火化,然后吃一点点清粥小菜,继续抄书,抄书……晚上太阳落山前再次祭拜洒扫,一天就算结束了。   父母去后,家事和门第往来就变得非常简单,花不了太多时间,每天一刻钟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临近秋收,家里的田产租子要收上来,自留的地里的粮食也入仓,陈米要拨出去一部分,卖掉或者酿酒。   这些事,别人不方便为我出面,好在我也不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因无当户之人,只能我自己主持了。我虽然脸嫩,到底跟随母亲处置过几年家务,混了个面熟,再加上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总算平平安安地将田里的事也办妥了。   临近冬季,将给奴仆的冬衣等物件制备下了,我才得了闲。   我刚得闲,霍棣来了。      霍棣说他只是出门来散散心,我可不信。一个皇帝,能散心散到我这个父母新丧未过周年的人家里来?   便是常往来的许广汉一家子也不敢在头九十天里找我呢,更不提霍姃她们了。   倒是邴叔父和赵将军来过,送了些年节下的礼物,霍斌为了避嫌,不常来,来也必定先下帖子,再带上一群人。霍光自己没有登过门,时常遣人来探望。张安世大约没脸上门来,送过几次钱,约摸也有二千金之数了,我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全数笑纳,转身就分给了那些眼线。   此时快到年尾,各处各房忙得喘不过气来,因而登门的人少了许多,这时候霍棣来了,着实打眼。   我因先接到了霍斌送来的拜帖,将这几日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番,心里有了底,次日起身理妆,照样先抄了几遍书,用过早膳,霍棣就到了。      霍棣照例是由霍斌陪着来的。   霍棣的表情一向不好观察,幼年登基,长期被霍光把持政权,让这个敏感心细的人非常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如果我不是经历过这么多年折磨,没有红姨训练,可能我也无法发现他沉静的表情下隐藏的晦暗。   这次霍棣的想法可能连霍斌也不知道,之前我只消看看霍斌的表情,就能将霍棣的心情猜个□不离十,今天霍斌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霍棣却明显心事重重。   长安已经开始下雪了。   第一场雪已经铺天盖地像要淹没长安城一样,今年会是个很冷的冬季。      我想霍棣的散散心,绝对不是想在比皇宫的宣室殿小得多的房子里,喝酸浆咸汤,所以我让桃溪柳江在屋后花园中的六角亭里设了小席。   我依然穿着麻衣草履,头发挽了个光秃秃的髻,垂髾自然地从颈边垂到胸前,末端扫在小腿上,头绳发带已经不用了,换了麻本色的线,下系麻线,上插两支荆钗,荆钗是用父母坟前的松树枝削的。   时序冬初,又是雪天,麻衣粗陋透风,虽然穿了数层,风一吹,还是冷得我直哆嗦,因未施脂粉,青青的脸色就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了。   桃溪给我挑帘子的时候不由抱怨道:“真是不晓事阿郎哥儿,也不知道体谅一下主人,大冷天的跑来,还要主人见客,万一冻坏了怎么办?上回定的铜炉子,又未做好,今年的冬天,也到得太早了。”   我道:“既然是客,哪有这么多抱怨的?阿父病着的时候他可没少帮咱们,他不以咱们家晦气,我在重孝中,他尚肯来探我,咱们自然要待他好些。”   桃溪撇撇嘴,扶着我右手的柳江接道:“咱们只是心疼主人,今日风这般大,万一寒风入体,就不好了。”   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们心疼我,叫厨房酽酽地熬一壶姜汤,一会回来咱们都喝一点,想来不会有事的。”   桃溪本欲笑,嘴角抽起一个弧度,却因为家中重孝,慌忙压住,道:“还用主人吩咐?其实亭子里火炉上煮的也是姜汤,咱们家反正是在孝期,没有酒浆,也是理所当然……主人,这是我的主意,您要是生气,就骂我好了。”   “我骂你做什么,你是为我好,何况你做的也没错。唉,那姜可是如珰送来的?”   桃溪道:“可不就是,独她家的姜好,又老又辣,却不烧心。”   我驻足不前,沉吟片刻后,道:“……桃溪,下次如珰送土产来,你让她进来陪我说说话。”   桃溪性子虽直,藏不住话,却乖巧懂事,从不多问,我这样吩咐,她便只回道:“是,主人。”      一行说,一行走,已到了正门口。   霍斌和霍棣两个正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身后乌压压一片侍卫仆从,各个垂首低头敛眉恭色,一声不闻。   我在门内,向他们敛衽一礼,道:“我来得晚了些,两位郎君请见谅。”   霍斌抬手礼道:“不敢不敢,张娘子不必多礼,说到底是我们打扰了娘子清静。”   霍棣微微叹口气,道:“我只想散散心,不想扰了张娘子,娘子勿怪。”   我做个请进的手势,道:“哪里是打扰,若非不便,我也愿意多来些人说话才好。”      一路将他们迎到小亭子里,掀开亭子周围的毡帘,暖意迅速将我包裹起来,十分舒适。   满意地看看柳江,她这活儿做得不错。   入座后,霍斌观察着挡风的毡子,道:“咦,这是伯父送的么?这块白毡子,姃妹妹要了好几次,都没送。”   我瞟一眼那块白毡子,道:“这可不是白色,是麻色,犯忌讳,也就我们家能用了,大将军哪能给自己的女儿?先父和大将军是旧识,大将军的为人,霍阿郎想必知道。”   霍棣配合着点点头,我亲手调理着小火炉,柳江给我们每人都沏一碗大枣姜汤,我小口啜着,觉得从心里一直暖到指尖,方道:“霍大郎,你说是来散心的,小鸾看您神色带几分为难,似乎是抑郁于心啊。”   霍棣瞅瞅霍斌,霍斌撇撇嘴,到底知道轻重,咳嗽一声,道:“这里怪憋闷的,我还是到园子里散散,对了,我想给张伯父和伯母上香,义父还让我代他告诉伯父他的知交好友都很好。未知方便否?”   我起身谢了,唤来一个侍女带他去院子里。   霍棣遣走霍斌才肯说,那么他最近的烦心事肯定和霍家有关,想起京里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对自己的猜测有九成九把握。    ☆、水之论   炉子上的水咕嘟嘟地沸腾着,我抓一把新姜末放入水中,柳江端来一壶水,我斟酌着加了几勺,道:“霍郎君,我家里没有酒,也没有浆,只有姜汤,希望您不要嫌弃。”   “不妨,天寒地冷,姜汤比浆水好。”霍棣捧着汤碗,犹犹豫豫的,张口欲言又临时而止,反复数次,我也不急,只温言软语地说些市井里的事,霍棣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是突然想,想和你说说话。”   我心中暗想,若你遇见难言的事想倾诉,却不来找我,我就白费了红姨教的本事。   早些时候我练舞时他偶尔来看,哪次和他说话谈天我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让他觉得我是个温柔聪慧善解语守口如瓶可信任的好女孩?   我说道:“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无奈,说出来会好受些。阿郎就当我是个木头好了。”   “那可不行,我还想听你怎么开导我呢,你怎么能当木头?”霍棣笑了,“你说的不错,人生各有各的无奈。今天……我想和你说个故事。”      我抬眼看看他,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陶罐上,说道:“有一个孩子,他幼年丧父,父亲是一族之长,雄才伟略,而他自己却懦弱无能,体弱多病,无法延续父亲的家业。他接掌家族后,接连被兄弟和家奴出卖,最后不得不依靠父亲的旧识保全自己的家族。然而逐渐他发现,他虽是一族之长,族中大小事务,均不能决断。连宠爱哪个女人,都被这个旧识把控。他的家奴臣仆,都听这位旧识的话,倘若旧识要吞并他的家族,大约没有人会反对,反而会欢欣鼓舞——这个孩子,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呢?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是为这个。据我所知,前天晚上皇帝陛下的一位宠妃夫人周阳氏,拖赖长公主得以进宫侍奉皇帝,想在皇后上官宁之前生下儿子,所以对皇帝陛下用了药。霍光昨日得知,狠狠发作过一番。皇帝陛下不得不命周阳氏思过、抄写宫规、禁足一年。大约就因为这个,皇帝陛下心里不痛快了。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个孩子哪。   想了想,我问道:“敢问霍郎君,这位旧识,在帮助这位族长处理家族事务时,是否妥当?他出面辅佐,是否是族长的先父许可的?他自己可有夺权之心?”   霍棣闭上眼,脸上渐渐带了些惭色:“小鸾,你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位旧识确实是受先族长嘱托才出面辅佐小族长,平时做事,滴水不漏,才华过人,无出其右者,而且他确实没有夺权之心,本份老实,忠诚可靠,只是待少族长时,未免忘了自己的身份。”      “今年六月,先父病重,小鸾侍奉父亲大人膝下,曾问父亲恨不恨,恨不恨兄弟无义,命数多舛。父亲说,人生于世,犹似水落于野,各有位置。有的水是井,注定一生限于方寸之间,不得转圜。有的水是山上的溪涧,虽柔弱,却能流淌。有的水是江河,汹涌而澎湃,能行船,可载舟。有的水是湖,淡泊宁静,有深度,有城府。有的水是海,阅历良多,可纳百川,胸怀宽广,内有波澜。依小鸾看,这位少族长因年幼体弱,只得做一口井了。”   霍棣略带几分自嘲,说:“你说的不错,这位少族长可不就是一口井?生命了无生趣,日复一日地静静呆在原地。”   “可是,谁曾见天下有两口一模一样的水井?虽一样是井,有的井静水淘深,甚至能下通暗河,达于九泉,有的井却浑浊不堪,时断时续。少族长若心有不甘,却又不能像他的旧识那样做一条汹涌激昂的大河,何不做一口能支持江河的源头水井?少族长虽然自己不能流淌奔腾,却可以支持江河流的更远,更畅快,哺育更多子民。这未尝不是一段主仆相得的佳话。知人善用,用人不疑,这样的少族长也是合格的少族长,不比老族长差,霍郎君,你说是不是?”   “可是少族长担心这条河势力壮大后会吞没了水井,不敢放手啊。”   “如果这位少族长对他的子民有仁,能得人心,这条河虽势力壮大,能耐人心何?而且,依小鸾的想法,少族长需要担心的可不是这条河,因为他知道这条河是个又老实又忠心的河,倒是他同宗同族的其他族人,对他的少族长之位才是真的虎视眈眈。倘若寒了旧识的心,让旧识被其他族人拉拢,到那时,少族长才是真的欲哭无泪呢。”   霍棣沉默了很久,忽然,像是放下了什么,语调变得有些轻松,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想你是对的。令尊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大智若愚,大概就是这样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什么样的水?”   “我?我大概也是河吧,我一定要流向自己的目的地,中途即使有再多山峦险阻,我也一定能越过去。不停地向东走,直到到达目的,就是我此生的全部意义。”      用过早膳后,晌午我送他们离开,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们转过了长长的青石街道,我将刚才和他们的话又想了一遍,觉得没有纰漏,才准备回转。   这时,一匹黑马和它的主人停在了我家门口,让我停下了回家的脚步。   “小鸾叩见大将军,祝大将军长安。”   “鸾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某只是顺路过来看看。”霍光利落地翻身下马,虚扶我起来。   顺路?他家在城中,皇宫附近,邻近东宫那一带。我家虽然不至于在外城,但是因为早年穷困,后来富贵了也没搬迁,至今仍在西南边,至少和他是个对角线,他得顺半个长安城内城才能顺到我家来。   与其说是来看看我家,不如说是想知道皇帝陛下微服出宫到了哪儿吧。   “谢谢大将军探望。”我说道,“小鸾只是送客,没想到遇见大将军。”   “送客?”他张望了一下,“天冷地寒,别在外头站太久。”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刚说完,一阵风吹来,让我忍不住打个寒噤。   霍光的侍从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两队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丝毫不敢乱了分寸,该行礼的行礼,站的位置一分不差。   霍光道:“七月,今早出门姃儿是不是给我备了一件披风?把它拿来。”   那个叫七月的侍从伶伶俐俐地退开来,从一个小侍儿手里接下一个包袱,抖出一件狐裘披风,素黑的缎面没有任何花纹。   霍光拿过披风,亲手将它围在我身上。   我几乎能感到血涌上脸,被风吹着也不觉得冷了。   这是在我家门口,这么多人堵着,他怎么可以——可以——   我抬头觑他,他似乎也察觉到不妥,将披风围在我身上之后,已经退开两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淡漠严肃之外的表情。   这一闪而逝的表情,姑且可以算作是,懊悔和尴尬吧。   我的侍女和他的侍从都低着头,一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的木然。   “快回去吧。”霍光又催我了。   “……嗯。”我连道谢的勇气也没了,低头将披风系好,裹紧,连兜帽也带上,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柔软的狐毛覆在身上,让我脸上未退的热度又窜了起来,我用冰冷的手摸摸脸颊,触手一片潮热。   霍光已经跨上马,带着人走了。       ☆、扫墓行   晚上我摸着狐毛披风,难以成眠。   今日霍光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因他是从北来,而霍棣侍从东边离开,两人肯定没撞上,所以绝对不会是因为我劝了皇帝陛下,给他说了好话,才给我这件披风。   如果是因为皇帝陛下会来找我说话就对我好点儿,那也不对,他霍光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小丫头说好话了?说的难听点,我给霍棣的主意是为了让他皇帝陛下日子好过点,心里舒服点,对霍光可没啥影响,皇帝陛下对霍光是敬重还是提防,对霍光而言有什么区别么?朝政内外大事,小到后宫妃嫔用度,大到封侯拜将,决定不照样全由霍光做主。   是因为父亲是他的好友?因为他将我的生母买下来又送进右将军府,致使我接连失去三个亲人,所以对我有愧疚么?   为这点愧疚能绕这么大个弯,也不是霍光的为人……   这一想,就想到了天光放明,一宿没睡,起身一照镜子,眼睛都是红的。      想不通,就不想了,日子还不得这么过,马上就到了年尾,里里外外的事不少,哪还顾得上霍大将军怎么想,以他的权势,他想做什么,我就是有比干的心窍姜子牙的才智也没那势力应对啊,还不是只能等着他出招。   何况直觉告诉我,霍光对我并没有恶意。   ……那我还管那么多呢。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我数着窗外的海棠将树叶一片片地抖落,高高大大的梧桐上露出树枝搭的鸟窝,好似倏忽之间,天地就只剩下黑灰和白色。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寒冷的天气。   上次皇帝陛下来过后,我感染风寒重病了一场,霍光派文太医父女两个来给我治病,皇帝陛下还遣了宫里的侍医和乳医来,好药材更用不尽,便是这样,我也在榻上歪了一个多月,只能数着窗外的叶子过日子,病愈后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更形销骨立了,调养身子又花去了一个月,时间就到了元旦。   今年除夕过得非常简陋,桃溪、柳江、杨河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就让她们陪在房里,四个人一起过了。   过了初一,打点好行装,我便要去城南给父母上坟祭扫。   还好在过年前我病愈了,不然歪在家里错过了时间,该不定怎么后悔。   天公尚算作美,除夕下了场大雪,初二却阳光万里晴空一片蔚蓝。      我收拾好随身的物件和香烛祭品,让父亲留下的侍卫大猛套好牛车在小角门口等着。   等我穿上麻色氅衣准备出门时,大猛却一脸慌张地跑回垂花门外,吓了我和桃溪等人一跳。   不等我说话,桃溪已经先出口道:“你怎么不去套牛,反而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柳江瞪桃溪一眼,桃溪讷讷地掩口,我不以为意,母亲去世前已让她和大猛结为夫妻,所以自然的她会在我面前维护猛子,我怎会怪她?   我轻轻按按柳江的手,道:“没事,猛子是个稳重人,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大猛,怎么了?”   大猛一脸忧色,道:“禀主人,外头……外头黑压压站着二三十个铠甲武士,不知来者何人!小的问了首领,那人不答话——主人,是否改天再去给老主人祭祀?”   “二三十个铠甲武士?”我飞快地盘算着京里谁有这气势排场,霍显虽有,但快到祭祀祖宗先人的时候了她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我麻烦,大过年的我不怕她还嫌晦气呢。张安世近几个月本分老实,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变故,不会突然这么高调。其他高门权贵我虽有来往,但也谈不上交恶,说到底过年不是找茬的时候,此时上门,必定不是添乱的。   这样想了,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自己去问问。”   柳江和桃溪几乎同时道:“主人!不可!”   “放心。”我拍拍她们,“这里好歹是官吏居住的地方,寻常人不敢闹事,不寻常的,想做什么,咱们也阻止不了。”   柳江她们没办法,只好护着我出门了。   门外果如大猛所言,整整齐齐站着二十多个铠甲武士,皆正色素容,毕恭毕敬。   为首那位我认识,是霍光是侍卫之一,没记错的话霍光管他叫“勇子”,应该就是大将军二十四亲卫里的高勇了。这二十四亲卫均是霍光一手调理,只听命于霍光,连霍显的吩咐也可以不从,的确可信。   我踏出门,还未说话,高勇就主动跑上前来,拜道:“小的高勇,奉主人之命,护送张家娘子祭祀往返。”   “大将军遣你来护送我?”我不由有些好笑,虽然家中没剩下几个侍卫,但送我出城再接我回来的人还是够的,再说我好歹也是世家千金,谁有敢对我心怀不轨呢?   高勇又一拜,道:“回张娘子话,是的。”   我侧脸向大猛道:“大猛,如此,你和你的几个弟兄就一起好好休息一天吧,大将军遣来的侍卫,定然是极为可靠的。”   大猛摇摇头,桃溪和柳江也死命地拖着我,劝我还是带几个自己人,我只好道:“那你们还是都去,只是自己小心些。大猛到时候就带他们到山下酒肆刘阿爷那休息。”   大猛他们于是都应了,我又安排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准备好四十人的午膳,多加大块的肉,然后顺着高勇指的方向,上了霍家备的马车。      高勇带来的马车是黑漆桐木做的,挂三层软帘,里面已经放好了暖炉和简单的素点、热汤,马车的角上挂着白缎铃铛,风一吹,略显喑哑的铃声就闷闷地响起来。   拉车的马也是好马,走起来又快又稳,一路南行,不多时就出了内城。   城南有一大片连绵的小山头,几乎都是京中大族的坟地,我的父母葬在张家的祖坟里,生母妙娃没有人家,只敛了衣物和一些血肉,在野地荒墓之间起了个小小的坟茔。   还好当时顾着母亲的身份,坟地靠近张家的祖坟,我不必分跑两处祭拜三位亲人。   城外一片萧索,因坟地多,此山遍植松柏,覆雪皑皑,一道青一道黑灰,不时有只老鸹飞落,树梢上便篷起一团雪雾,雪块簌簌而落,匝地无声。   刘阿爷的酒棚子在山腰,年节下他不在,棚子没人打理,但尚可驻留。我们到时,里边已有了别人的侍卫在歇脚,他们大多认得高勇,看见他进门,纷纷起迎。   高勇让猛子接手了马车后,隔着帘子道:“娘子,小的等就在此等候,有事就遣猛兄弟报一声。”   我低低道一声“高侍卫费心”,马车又慢慢地起行,沿着山路向山上行去。    ☆、遇皇孙   双亲的坟墓只是刚刚垒土,按习俗,得过三年才能建碑植树。   我将祭品摆在父母坟前,桃溪放下一张软榻,我正正跪在上面,合手默默念着祭词。   这是祭拜先人的场合,也是我澄清思绪,计划明年的行为的时间。   山林寂静,风冷气寒,我的思绪清晰明澈。   我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些感觉在发芽,有些感觉越来越清楚。   不知何时,有琴声响起,初不觉,到其中慷慨激昂的一段时,猛然惊起我。   琴声沉稳悲壮,在山林间悠悠传扬,听起来像随性而发,并不是已经成名的古曲,曲调凄黯,技巧少,弹琴人会鼓琴,却不一定有多精通,感情丰沛,气象壮烈,必是一位上山悼亡的男子。   我朝猛子使个眼色,猛子会意,带着一个侍卫循声而去。我则站起来,默默再叩拜九次,结束了整个祭拜。   桃溪给我披上大氅,我转身,猛子他们带着一个青年公子从对面树林里走出来。   那公子背着琴,一身素衣,长发未束,只用白麻绳系在脑后,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眉如剪烟,鬓似墨染,唇似含朱。   这位公子,赫然是刘病己。      我矮身向他一礼:“皇曾孙。”   他尚未及冠,所以还了半礼:“张家阿姐。”   他的父亲和祖父葬在湖县,而他的曾祖母卫皇后、祖母史良娣葬在城南。大概正巧就在这附近吧。   我祭拜完养父母后,还要穿过树林往对面荒坟上祭拜生母,与他客套几句后便要走了,他却道:“我送你一程。”   因为之前有定亲之议,我和他处起来有些不对劲,他又要成亲了,我戴着孝,所以这半年来面也没见过。他如此一说,却抹掉了之前的尴尬。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他冷着脸,没有表情。我欠身道:“有劳皇曾孙。”   树林的路很窄,我落后他三步远,桃溪和柳江一左一右扶着我走。   地上的积雪厚厚的,但已经被刘病己和猛子他们踩出了一条小道,走起来尚算轻松。   走着走着,刘病己突然说道:“其实……我应该谢谢张伯父。张伯父临去放心不下我,博陆侯大概为了让他没有遗憾,不仅让我做他的主簿,还给我延请名师。说到底,都是令尊的情分。”   我想起老好人父亲,想起他在世时的温善,不由眼眶泛红。   刘病己还在继续说:“令尊的情分,多年照顾我的恩德,还有阿姐你……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这样的出身和环境,很容易让一个这样的人养出既骄傲又自卑的性子。这时候倘若能全了他的面子,再让他心里好受些,比让他欠我人情更好。   我虽然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但他的才华,还有出身,注定了此生他不会只是池中之物。想了想,我道:“父亲照顾你,是太子旧臣的本分,不能算恩,也不是什么情分,是全了父亲的忠义。当年戾太子罹难,父亲没能帮上太子,至临去还不能释怀。说到底,是皇曾孙让家父有了寄托。而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倒是你,还有两位霍阿郎、平君和成君两位,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是你们让我觉得好过些。”   我说的就是指初遇那段时间,霍显命我歌舞祝寿,他们几个时时来看的事。   非我自夸,能把霍显气得在她家里就要动手打杀我,那段舞一定是极美、极成功的,他们看了那些日子,我就不信他们会不喜欢、不记得。   果然,走到我母亲坟前停下时,刘病己的脸是通红通红的。      我在阿母墓前跪下,虔诚地祝祷,然后将祭文火化。   每年给阿母上坟、扫墓,我都会强迫自己回忆阿母死亡的那个画面,这使我牢牢记住仇恨,记住屈辱,记住我活下去的意义。   我从不掩藏自己的仇恨。   女人是一种神奇的人,只要她讨得男人喜欢,那么不论她做什么,在男人眼中就都是对的。我不曾隐瞒我的目的,霍光,霍斌,这些霍晏和霍显的族人,却都不曾试图阻拦我。而刘病己,还有皇帝陛下,都会怜惜我。   刘病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也许想到了他自己仇恨,放下琴,有心无心地拨弄着。   祭拜结束后,我在桃溪的搀扶下站起来,退后九步,然后深深呼吸一下。   刘病己恰到好处地停下抚琴,手轻轻搭在琴弦上,望着我。   我道:“谢谢你。家母很喜欢听琴。”   刘病己叹道:“有感而发。你和我,真算是同命相怜。”   一瞬间,我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一个想法模模糊糊,我想抓住它,却只够到了边儿。   “皇曾孙比我还是好了许多,至少你是个男子,想要什么,只管努力,下功夫,去争取,总会有收获。可小鸾是女子,太要强,未免被人诟病,连出行亦不便,更不谈其他。可是,说到命,小鸾却比您好,小鸾的亲人,直到小鸾成年后才离开,而皇曾孙您的亲人——说是同命相怜,到底各有不同……”      下山的路,我是由桃溪几个扶着,一步一步走的,刘病己小声和我说着话,不多时,就到了刘阿爷的酒浆棚子。   我一向和刘病己谈得来,不像是对皇帝陛下、霍光、霍斌他们的那种刻意迎奉的谈得来,而是真的有契合之处。临近棚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结束了对话。   高勇带着手下的侍卫,齐刷刷地站起来。   刘病己现在是大将军的主簿,和他们自然也相熟,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高勇恭恭敬敬地向他拱手,刘病己又和我道了声再见,跨上马走了。   我有些狐疑,除开血统不说,刘病己只是个寻常主簿,高勇这个人的性格偏直率,如果没有霍光的吩咐,不可能对刘病己这般恭敬。   霍光——刚才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又袭上心来。      高勇和其他武士将我护送进城,家里留守的杨河说饭菜都准备好了,就摆在二门外的的花园里,我不便引高勇他们进内院,高勇也能理解,于是就在二门上分开辞谢,我将准备好的一千金送给高勇,让他分给他的下属。   高勇明显吃了一惊,一千金,可能他和他的手下们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没有这么多。   我道:“家中带孝,让高侍卫沾了晦气,这些钱,高侍卫和手下买些柚子叶、桃树枝去去晦才好。又是大正月的,耽误了你们和家人团聚,我也不是什么上三门的娘子阿郎,还得劳烦您陪这么久,您要是不收下,我就过意不去了。若您不敢做主,不如告诉大将军,没准大将军还会再给我添些打赏呢?”   我不等他拒绝,道留步,直接快步回房了。    ☆、黑如子夜   上山一趟,我也又累又饿,草草应付了胃,洗漱完毕我拆下头发,披上厚厚的被子,抱着炉子和衣缩在榻上养神。   阳光隔着窗户洒在我身上,虽然没什么温度,可心暖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稍微清醒了些,刚坐起来,就看见桃溪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放下铜炉子,随手挽起头发慢慢地梳理。   桃溪忙道:“回主人,博陆侯来了,在二门上坐着,杨河姐姐说主人睡了,博陆侯就说他可以等,现下,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我跳起来:“什么?你怎么不叫醒我?快点给我更衣梳头。”   桃溪满脸委屈:“博陆侯不让我们叫醒主人。”   “你们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啊?”我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么说,你也该问问我的意思才好。”   桃溪撇撇嘴,道:“哪有初二就上门来的,这个博陆侯,好不知趣,奴婢只是想让他早点回去,别扰了主人安宁。”   “知道你乖啦。”我摸摸她的头,桃溪脸一红,不说话了。      因为赶时间,我只匆匆梳了个简单垂髾,换上一件见客的外衣,前后不到一刻钟就好了,披上氅衣,换上丫头袜,碎步急趋到二门外的客房。   霍光昨日和皇帝陛下一起祭拜先祖,大概才回来,还没进家门,此刻身上穿的很素,正坐在火炉边上翻书。   我在门口盈盈下拜:“大将军。未知大将军驾到,未曾远迎,请大将军恕罪。”   霍光搁下书,遥遥虚扶:“娘子请起。光不过路经此地,想起勇子还在,就顺路一起带回去。今日祭拜张贤弟、贤媳……和你阿母,可顺利?”   “多谢费心想着。高侍卫尽心尽力,哪有不顺利的。”我走到他对面,在座榻上正坐下,柳江、杨河给我上了姜汤,给霍光换了一盏酒羹,又道:“谢谢大将军遣高侍卫送我,小鸾无以为报,心中甚为惶恐呢。”   “是我谢你。”霍光道,“多谢你劝导主上,在主上面前为我说话。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我心里的弦紧紧地绷了起来,霍光这个人,目光狠毒,眼界又开,心里透亮,外不显露,很难应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暴露了自己。   心里在推测霍光知道了什么、会怎么想,我面上却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道:“不是为大将军说话,是不愿意看见朋友困扰。我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赞成主上和大将军对立,只希望主上自己能开心一些。”   我没有隐瞒我已经知道了霍棣的身份,大概也就霍斌和霍棣两个自以为瞒得很好吧。   霍光道:“还是需要多谢你,最近主上对某,态度软化了不少,皇后殿下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另外——”他顿了一下,“刘病己是个好孩子,你也有安抚他,很好。”   刘病己和霍光的关系……真的很难说清楚。   刘病己的曾祖母卫皇后,与景桓侯骠骑将军大司马霍去病的母亲是同胞姐妹,霍去病却是霍光的异母兄长。   霍光人生最初的几年,大概是在霍去病和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身边成长的,所以他敬重他们,向往他们。   刘病己的祖父戾太子遭遇谗害时,霍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施以援手,结果卫氏一门几乎死绝,戾太子和皇孙全部罹难,只剩刘病己一人存活,所以霍光一直心怀愧疚。   刘病己早年被关押在郡邸狱,全赖邴吉当时在郡邸狱任职,细心养育,长大后又是邴吉和我的父亲一起奔走,最后刘病己才得以寄身掖庭。   霍光似乎并没有参与刘病己的成长过程,但是,如果不是他,谁能给刘病己延请名师呢?复中翁、疏广、疏受,都是叫得上名的当世名人,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就能请了他们来当师父的。而且刘病己年少体弱,中间给他调养身体、教以养身术的人,正是文太医。即使文太医自愿出诊,不收钱,那些珍贵的药材也不是邴吉和父亲能负担得起的。赵将军彼时远征在外,常年不归,也顾不上这头。   想来想去,那个会在刘病己身边帮他一把的人,倒有可能是霍光。   今天见了高勇的态度,我有七八成肯定我的猜测。   之前的那个想法,又冒了个头。   我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他,却正正望进一双黑如冬夜的眸子里。      霍光不多话,人很内敛,背着人也甚少说短处,何况当着人的面。他只和我稍稍谈了几句家常,不曾提一句关于霍晏、霍显和他自己的事,可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所遁形,仿佛所有的打算,心计,都让他看透了一般。      我心中稍感惴惴,不过很快我又冷静下来。   就是看透了又怎样,大凡他是个男人,又没有分桃之好,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再精明的男人,在面对女子时,也不免会出现软肋。   “小鸾。”他临走时说道。   “大将军,有话请直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也知道,你对主上、皇曾孙,还有姃儿,你对他们说的话,十句有九句,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个好战的人,若是真心,不可能会劝主上支持我。所以,你是别有目的。其实……这样挺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十分理智。可是这样真的很累。你是张贤弟的女儿,是我害了你生母,又害你险些被处死,至少面对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自由一些,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   我无话可答,半晌,道:“只怕我想说的话,都带着刺,想做的事,都让人不舒服。大将军怕是接受不来。”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其实想劝你平和些,放宽些。后来想想,换了是我,莫说杀母之仇,就算只是寻常亲人,受了别人的气,我也会设法讨回来,我是个男人,纵使年纪大了,凡事看得开放得下,我的手段未必就比你轻,比你弱。我自觉没有资格劝你。但是,人生在世,怎么过不是过?自己好受些不好么?”   “大将军的话,小鸾不敢苟同。许是小鸾年纪尚小,眼界狭窄,看不开,想不通。小鸾想问大将军,一个不甘心被人欺负,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地位、身份,难道不对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我不求王侯将相,只求自强自立!小鸾和阿母身份卑微,难道因此,小鸾连复仇也不可以么?人生确实只有几十载,自欺欺人地过,也是过,摸爬滚打地过,也是过,小鸾不是个安分的女子,在大将军眼里。放自己好受些,可能就是放下仇恨,安平淡然地过完八十载人生岁月,可对小鸾而言,小鸾要想好受,就得不停地争斗,即使只活十年,小鸾心里舒坦。”   霍光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我站在门内,他在门外,都无话可说。   “不管怎样,谢谢你对主上的劝解。此人情,光一定会报答。”他向我拱手:“告辞。”      我僵着身子回到自己房里,抱着铜炉子缩在榻上,把自己蜷成团。   今天想的事情有点多,又外出了一趟受了风,被太阳一晒,暖炉一烘,我整个人骨头都软了。   人虽然懒洋洋地猫着,可我脑子没停下思考。   刚才我差点就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好险,我还是拉回了理智。   霍光真就有这个本事,让我乱了方寸。   “柳江。”   “奴婢在。”   我侧卧着看柳江,桃溪很乖巧地放下手中的针线,退出门外。   桃溪的性子直,她没学会遮掩前,有些事我不能让她插手,只能让心思细腻的柳江来做。桃溪自己也知道,所以我和柳江吩咐事情的时候,桃溪会自己回避。   “你捎个口信儿给折柳居的班主莺娘,让她帮我打听几个人的下落。如果死了或者不如意,就请她多打听一下人是怎么落败的。”   “奴婢明白。”   我念了几个人的名字,柳江记下,我让她重复几遍,确定她记住了,便让她离开。   我说的几个人,都是在巫蛊之祸时对戾太子和卫家落井下石的人。刚才霍光的话传达给我一个信息——他很重视他的亲人和朋友,我就想知道,这份重视是不是真的,它到底有多重。    ☆、花月之嫁   过完年的春天,一年之中最美的三月,刘病己和许平君成婚了。   我不便参加婚礼,许平君送来帖子,我回信拒绝,附上一份礼物,乃是一部书。   刘病己本人喜好史家、法家,许平君偏好诗赋和儒家,于史家略通,但不精。   我送给许平君的礼物是一卷法家的书,希望她懂我的意思。   刘病己重情重恩,许广汉对他好,许平君的师父邴吉更对他有救命之恩和乳养之恩,许平君本人又是宽和温柔的性子,两个人虽然在读书时读不到一块儿,但日子应该可以过得很舒心。      冬季我让柳江打听的人,消息也慢慢地传回来了,果然,死的死,贬的贬,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的,而且几乎全部都牵连了族人。而幕后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霍光。   我就说,以霍光对两位大司马的敬重,会坐视他们的后人遇难已经很不可理解了,难道还会放过那些仇人?由此看来,霍光的那句话,不是随口一扯。   那么,被霍光重视起来的本身很有才华的戾太子的孙子刘病己,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日子在我的笔端下缓缓淌走,我的生活平静淡泊,却不乏人上门来拜访。   霍姃在我父母周年后,也会下帖子上门来找我,我想她是彻底明白了,长安城不会再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能像我那样和她聊得来。她曾经和我那样仔细地说过话,关系最好的时候说是同食同寝也不为过,经历过这样的交心,她能忍的住不找我才怪。   即使迫于霍显的压力,她一时半会能忍住,那如果霍光同意了,她还能不找我么?   平日里偶然一悟,偶得一句诗,一句文,她也会写个签子让人递过来与我品鉴。   渐渐的,我就发现,有些签子,虽然语气用字是霍姃的,内容却像霍光的意思。   打死我也不信,一个十四五岁上,骄矜贵气的大家千金,会用烈侯和卫皇后的经历来劝导我。   怕是霍光假托霍姃之名递来的吧,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罢手,还要模仿霍姃的笔力和用词,真难为他个八尺丈夫了。   我想象着霍光的大手提着霍姃的鸡毛管写簪花字,不知为何,一点也不觉得违和。   大约是因为霍光实实在在的心思细腻吧。   这样想着,不过有时候我就想调戏一下他。霍姃明显是不知道她父亲有顶着她的名号传信给我,我假装不知道,在回给霍姃的签子里,要么表达下对她父亲的景仰之情,要么刻意挑霍光的签子上的事儿和她讨论,不知道霍光看到了什么反应,也许……他还得模仿下我的字迹和他女儿交流?不然可没办法把那些霍姃不该看到的话剔除掉哦。      除了接待几个关系亲近的访客,也就是戏弄一下霍光,能让我沉闷的日子里多出些色彩来。   不管怎样,霍光的情,我领了。   我这个人一向记仇不记恩,人待我好,若不到阿父阿母那份上,也不值得我记。霍光算是第三个人。   七夕那日,许平君上门来给我送新鲜的瓜果,一脸幸福,容光焕发。   她怀孕了,刚两个月,刘病己对她爱若珍宝,再加上家里事儿少,父母都平安,这生活简直顺风顺水,怪道她越发好看了。   这一日她穿着淡淡的樱草色的衣服,袖子上接了宽宽的双层衣缘,一尺阔的浅杏色杂半寸宽的琥珀色,裙子也是琥珀色,上有银线织就的枫叶暗纹,暗合秋意,又衬她温柔的气质。头发上也没甚装饰,只系了樱草色缀银花的发带,两根檀木簪子,一把雕合欢花嵌银丝的玉梳。淡淡的妆扮,看得人心里很舒坦。   为了见客,我特意换了身素淡而不纯孝的衣服,也是怕冲了她的喜气。设席仍旧是在亭子里,照例是不放酒水的,案上只有时令的瓜果和雨水煮的荷叶莲蓬。   “妹妹这时候来,也不怕我们家的晦气冲撞了。”我和她挺熟的,去岁父母双亡时,家中上下里外的事,还是她和她父母帮忙撑着,我守孝的这一年多里,她家也帮衬了不少。只因为刘病己议婚,我和她稍稍疏远了些,倒不是有嫌隙,就是见面了尴尬。这点尴尬,也因着她嫁人、我送书,慢慢地消泯了。   许平君以手支颐,看我煮莲蓬,道:“今儿是姐姐的生辰,去年就在忙乱中过去了,今年怎么也得聚一聚啊。况且,姐姐送的书帮了我大忙,我还要好好谢谢姐姐的提点。哎,姐姐,莲蓬也是可以煮来喝的?”   我瞥她一眼,道:“是可以煮来喝,但今日却不是给你喝的。你身子重,我也不知道这莲蓬汤对你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万一它不该给孕妇喝,我却拿给你吃,你家那位,还不得砍了我?你就闻个味儿吧。”   许平君不出意料地脸红了。   “莲蓬荷叶煮水闻起来很好,像身处荷田中,太阳一晒,天气一蒸,濛濛水汽,夹杂着水荇荷风,满面扑来。又应景,又自然不做作。”我看着小碗中的汤色差不多够了,又添了几片荷叶,盖上镂空的牡丹花盖子,让侍女捧到许平君的木几上,然后又取一炉炭火一碗水,取新莲蓬,重新煮。   我其实不喜欢煮莲蓬荷叶,只是我知道对什么人,该做什么事。   许平君出身一般,本人有才气,这样的女子,就需要死死盯住清雅二字,她就高兴了。   若是换了霍姃,她也追求个雅字,但她的雅不是莲蓬荷叶,而是一种随性的雅,于枯枝烂叶中亦能有所造化,处处可化尘俗为清雅,这是霍姃与许平君的不同之处。许平君谨慎守礼,心里有条框束缚,而霍姃大胆恣肆,心中向往自由和自我。   至于刘病己,他来了,我就会送上最好的酒浆,以示敬重。他渴望恢复身份和名誉,给他足够的尊敬,他会满意的。   霍斌的话有酒就好酒浆须浓,一般的汤汁还不如直接给白水呢。他有段时间还迷上不知从哪里弄来茶羹,取茗、椒、姜、枣、桂、羊乳、凝脂、青盐等各种食材共煎,那味道,反正我喝不惯,但长安有些人很喜欢,专门从药肆和采药人手里买茗叶,从牧民手里买羊乳。   如果是霍光来了——他——   我手上略停一下,如果是他,我会——   好吧我也不知道。    ☆、原来   许平君喝的水是梅子浆,就是用酸梅子和蜜煮开,放在坛子里发酵成酱,埋在地窖或者梅花树底下,要喝的时候就挑一点儿,酽酽地煮出来。我看一眼都嫌牙酸,她倒是喝得欢。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那里梅子浆都添了七八次了。我忍不住道:“你要是喜欢,明儿我送你一坛子,再把方子抄给你,你自己做。”   “自己做就算了,那一坛子我收下,吃完了我还找你讨。姐姐向来有心,做的食物酥点,乃至胭脂水粉,都是顶好的,我们就算和你一起动手,做出来的也就比街上小铺子里卖的强些,那也不如你做的。这梅子浆,我可不敢想。”   我轻轻咬一下下唇,道:“那是你们都不够耐心,上回淘胭脂,我说了那花要捡颜色均匀的部分,不均匀的要掐掉,你们才掐了多少?我就不说磨水、滤汁子的时候,你们手忙脚乱的样子了。”   许平君道:“所以说,咱们不如你啊,那我要方子做什么,想吃我就让人来讨,你这么疼我,总不会舍不得吧。”   “你呀——”我正要说什么,杨河走到亭子门口,道:“主人,门房上说,刘郎君来接夫人回家。”   “哟,瞧瞧,才一时半会的不着家,人就找来了。”我压着笑意道,“是请他来坐坐,还是你就走?只咱们才说了这会儿话,还不尽兴呢。不如让他去书房等着?”   许平君面色稍变,我不解其意,但估计她不太想留,于是又道:“不过你们夫妻两个才成亲没多久,好得蜜里调油一样,我也听说了,怕是一时一刻也不愿分开。我就不做这坏人了,柳江桃溪,咱们送送刘夫人。”      送走许平君之后,我也懒得收拾亭子,就回座上坐了,闻闻清淡的荷叶香,喝着放了甘草的梅子浆。天气好得很,阳光照着人浑身懒洋洋的,我半倚在凭几上,做着针线。   柳江接替我的活儿,熬着莲蓬汤。桃溪在我下手,一会帮我理线,一会在送来的料子上划线,等搭配好了颜色样子就问我中意不中意。我说好,就收起来等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了再裁衣,我说不好,就重新搭配。   杨河代我送客送到街外,小半刻就回来复命了,她将夫妻二人离去后的情形说与我听,我漫不经心地挑起针来,道:“刚才杨河说刘郎君来了,平君脸色稍变,她这个人,平素端庄稳重,不喜露怯,有苦也闷在心里,却会因为丈夫来接她而变脸色,这太奇怪了。他们夫妻自成婚来,伉俪情深,并不曾听闻有什么变故。平君变脸,却是为何呢?”   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想要答案,谁知桃溪张口就要说什么,柳江咳嗽一声打断她,桃溪委委屈屈地住口,一张桃子脸涨得通红。      这就代表有事。   我狠狠扎下一针,正刺在梅花的花蕊上,厉声道:“怎么,对我还要隐瞒?”   柳江三人齐刷刷跪了,柳江领头道:“不不不,回主人话,婢子不是隐瞒,只是——只是——”   柳江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知道她是三婢中最沉稳、最有主意的,她急成这样,想必就是我不该知道的原因了。   我默默在心里叹口气,丢下针线,道:“柳江,桃溪,杨河,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外面有些事,就会瞒着我。只是以前瞒着我,因为父母都在,我不知晓,也不重要。那可也罢了,我领你们这份心。但如今咱们家,没有当户的人,只得我一个孤女,以往不该做的,不该知道的,现在不能再回避了。倘若我不知道,那谁能代我拿主意呢?说来,都是命不好,早早就没了能为我遮风挡雨的父母。你们也别跪了,起来吧。到底怎么回事?”   柳江擦着眼泪站起来,跪坐在席上,道:“回主人话,自去岁主人为博陆侯寿宴献舞,本来并无人知晓,只是霍夫人着意在贵妇中散播主人品行不端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主人不常外出,所以不知道。后来刘阿郎和主人议婚,外面说他虽是郡邸狱的罪人,可到底是皇家血脉,主人是下三流的舞女,怎可攀附。刘阿郎毅然站出来维护主人的声誉,说他是真心求取,算起来,是他高攀,并请博陆侯主婚,博陆侯原已应准,并写了‘佳儿佳女’的祝词,彼时许广汉亦劝刘阿郎三思而行,刘阿郎坚持说自己倾慕主人已久,愿得主人,再不纳娶。后来……后来出了那些事,刘阿郎娶了许娘子,夫妻两个相敬如宾,只是……以婢子看,还不如当年刘阿郎在咱们家和主人隔着屏风说话时和睦。”   “住口!”我喝止了她的下文,但我并不生气,只是不想听她拿我和刘病己相处的情形和许平君对比。   柳江低着头道:“主人,您不要生气,柳江不说了。”   我捡起针线,埋头继续做我的针线,七月可以制作秋衣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在议婚之前,我和刘病己就因练舞的机会见过几次,也聊过,后来有了议婚之说,我和他那段时间来往很频繁,我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应对他,倒不是我自夸,以我的容貌和手段,使出全力还拿不下一个男子,还真对不起我的天资和红姨的栽培。   我只是有些惊讶,霍光竟然会差点就成了我的主婚人——他会几次三番上门找我,除了我和他的夫人家的恩怨,也有刘病己请他主婚的作用吧。   “还有件事……”桃溪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道,“不知道该不该和主人说。”   我睨她一眼,道:“你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隐藏的?”不过以桃溪的个性,她都吞吞吐吐了,肯定也是不好开口的事情。   “猛子说……说,最近老看见博陆侯打咱们家附近经过。因为不知道博陆侯到底来做什么,所以猛子怕惊着主人,没上报。尤其是逢节令和老主人的寿辰,必定路过。可他要怎样,才会从咱们家门口顺路啊?”   我没接话,低下头,细细的银针一下一下地穿过过丝线之间几乎看不清的小孔。   我只道霍光偶尔心血来潮缅怀故人,所以会来瞧瞧我过得怎样。我感谢他,因他青眼和庇佑,我一个孤女,也能守住家产,过我自己的宁静的日子。   只是,他几次三番路过,看一眼,再离开,却是为何?   我仔细回忆每一个和他见面的情形,我说的话,他说过的话,手上的动作未停,一朵又一朵绿萼,慢慢地慢慢地在牙色的缎子上静静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并没有黑故剑情深的意思。不过因为女主设定太彪悍,当初和刘病己议婚的时候她是用了手段的,刘病己年纪才多大,不上钩的可能性略小;议婚失败之后女主马上停止感情交流,后来二人的关系一直是朋友,始终是朋友,绝对不会发生和许平君抢男人的情况。 ☆、初进宫   后来我暗中让人注意了一下,才发现,霍光几乎隔天就会打我家门口过,有时候只是骑马缓缓而行,有时候会在外边转角的酒肆小坐。   他想做什么?我知道他做什么我都无法阻止,但就算是死,也得让我死个清楚吧?   我心惊胆战地盘算了好多天,最后也没算出个分明。   霍光仍然隔一天两天就从我家门口“顺路”走过。   我仍然在家里守我的孝,逢年节出门祭拜家人,高勇一定会带着他的下属过来送我。   再不寻常的事,成了习惯,也就变得寻常了。   而且霍光遣人送我,不正能气死霍显么。      重阳节,我祭扫回家,刚坐定,杨河就上来说宫里的消息,皇帝主上身体垮了,今早连理政都不能,卧榻不起,满城有门路知道消息的贵人都在囤积白麻布。   这个事儿我心里有数,皇帝陛下身体差已经不是一两天了,那些现在才开始囤积白麻布的人家都是外围的,真正的权力核心如霍光等人,现在考虑的应该是继位者的问题吧。   皇帝陛下至今无出——他倒是想有出,可他夫人上官宁去岁才来潮,霍光又不让别人给皇帝陛下生儿子,他能和谁生?   想到这儿,我心一抽。   不对。   霍光不可能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身体情况,他阻拦皇帝陛下宠幸其他女子,表面上是为上官宁固宠,实际上……是绝了皇帝陛下留下子嗣的机会!霍光自己并没有当皇帝的机会,他也没那个想法,那么他只能是在为别人铺路。   今年那个一直困扰我的想法终于有了出口——他想捧的人,是刘病己。不然他何必这样辛苦地栽培他,为他传名声,对他有求必应?      皇帝陛下没了子嗣,就只能从宗室中挑选,首先会被考虑的是皇帝陛下的亲兄弟,他们反的反,死的死,只剩下一个广陵王存活。   可广陵王是个不省事的,他用巫蛊之术咒皇帝陛下早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况且他和几年前那位谋反的燕王是同母兄弟,有这样的兄长拖累,就算是皇家的人死绝了也轮不到他做皇帝啊。   再往下算,就是皇帝陛下的侄子们,如果是从这些王孙里挑……霍光会选谁过渡呢?   我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收了心,管他选谁,反正一定是个不学无术的昏庸之人或者是个短命的,这样才能把皇位交到刘病己身上。   这一切只是因为刘病己的祖父,是霍去病的表弟,也就是霍光的表弟,而他本人的确有才华,值得霍光为之筹谋。   霍光对自己人的好,可钦可羡。只是不知有几个被他纳入保护圈的人能看出来。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傻瓜,而我,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想保护的人之一呢?      我刚想到这,一个小丫头跑到门外走廊下,杨河与她交接几句,回来道:“主人,宫里下诏命主人即刻觐见。是主上的意思,接主人的人已经到门外了。”   我从榻上站起来,道:“更衣。”   还好家中有一套守孝时用的大礼服,朝见天子,穿这个既不违礼,又不违制。   层层叠叠裹好素白月蓝的礼服,将头发束了,挽上白玉笄,桃溪扶着我素面出了门,等在门外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却是霍光。   霍光还是一身黑衣,面容严肃看不出什么内容。   我却仿佛触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角,怎么也不能再用以前的算计面对他。   “小鸾叩见大将军。”   “快起来。”霍光虚扶我,“主上想见你,我来接你进宫。”   “劳烦大将军走一遭,小鸾心中甚为不安。”   霍光嘴唇翕动一下,却没接我的话茬,只让桃溪扶我上了车,然后两个宫人装扮的女子掩好车门,马车便急急地往北行去。   这两天秋雨不断,今天难得地放晴了,积水依然很深。马车碾过长安的街道,溅起水花的声音也是冰凉的。   马车没有像冬天用的那样围得四面不透风,只有一层竹帘,一层纱幔,外面的人和景物的影子投影在竹帘上,光影虚虚实实。我绞着手指,直觉告诉我,这次面圣不是坏事,可心里到底忐忑。   霍光为什么要亲自接我?又为什么不和我透露消息?   我将右边帘子轻轻掀起一条缝儿,找寻他的身影,侍卫们都穿着黑衣,骑着黄骠马,看上去一模一样,我分不清,我的目光在前面的黑衣武士身上来回逡巡。      突然有人回头朝我这看来,我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又是霍光。   他双眸依然漆黑如夜,却多了点我说不清的感情。   他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总是将要说的话咽下去。   这样遮遮掩掩,不知所为何事。   我想遍了也想不明白。   霍光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转过身去。我放下帘子,目光却依然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在,我会安心一些。      马车走过小半个长安城,终于进了未央宫的城门。   检验身份和诏书后,马车继续前行,到了禁宫门口,我下车换了肩舆。   霍光也下了马,却没上肩舆,而是步行进入深宫。   一路行来,高高的宫墙和飞啄的檐角,压得人喘不过气。   宣室殿是皇帝寝宫,由羽林卫守卫,几乎三步就能看见一个持戈的侍卫立着,走一段还有巡逻的羽林军带刀经过。殿外陛下,分立着许多内侍和宫人,我略数了一下,总得有七八十个。   走过高大的宫墙,到了里边,又是另一种风情。   眼下是赏菊的时候,宫里的菊花开得富丽丰娆,皆不是尘俗凡品。   高大的松树和梧桐,低矮的花丛,参差而立,衬着氤氲浅紫的远山,显出分明的层次来。      我们行至宫内,带路的人换成了一个中年内侍,他明显和霍光很熟,见面就道:“可把人接来了,博陆侯亲自走这一遭,咱们宫里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安。”   霍光道:“这有什么,我可以骑马,速度比你们快。小鸾,这是主上的贴身内侍之一,秋爽。”   我向他一礼:“秋内官。”   秋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张娘子可是主上的贵客,咱们还得指着张娘子说说好话呢。”   我在袖内掂了些钱,准备一会暗暗塞给他,霍光却按住了我,道:“我已经打发了,你只需陪主上说说话就行,别的事有我。”   我望着他,道:“多谢……”   他微微摇头,说道:“一会你自己小心,陛下身上不好,你多宽慰宽慰他。其他事你都不需要担心。”   这次我没说感谢的话,显然他并不想听。      又是漫长的宫中路,我低着头,不去看四周的情况,默不作声跟着秋爽,不知拐了多少弯,绕了多少路,才进入到寝宫里。   秋爽显然对我的不多看、不多问很满意,脸色很好,到了一处宫殿门口,道:“张娘子,博陆侯,小的只能送到这里了。”   “有劳。”霍光回了一句,然后塞了一个巴掌大的布袋给他,秋爽假意推辞一番,掖在怀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殿内响起传报声,然后才有个白面内侍请我们进去。   宣室殿里飘荡着沉香的气味,很沉重,又有些飘渺,夹杂着一丝丝药草的苦涩。   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不是我想想的奢靡或者精致,而是纯粹的威严和肃穆。古旧的感觉渗透在每一根木头中。   压抑,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拐过两个弯,绕过一座大屏风,终于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女子的哭声。   侍儿挑起纱帐,我和霍光两人步入离间,又是一座屏风,屏风后边,宽敞的宫室显露在我眼前。   霍棣——皇帝陛下半靠在榻上,一个宫装少女,挽着妇人的发髻,正握着他的手哀哀地哭泣,劝他服药,皇帝陛下十分不耐,屡屡推拒,最后把那盏药打翻在地,惹来那宫装女子又一阵哀泣。霍斌腰间挎着刀,静立一侧,见我进来,忙给我使眼色。   一旁还有几个内侍宫人忙进忙出,又有半圈儿宫妃装束的女子低头站在一旁,垂泪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先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刘弗陵,不过也没准备黑他。一个没有能力,也并不想反抗的傀儡之君罢了,他该庆幸他活着的时候霍光没有篡权夺位的意思。不过从刘弗陵驳斥上官桀、燕王对霍光的诬陷看,刘弗陵也不是傻子,还是有一定智慧的,只是这点智慧加上他的身体,真不够做个好皇帝。 ☆、生机   我跟在霍光身后,向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行礼,还好母亲有教过我,让我不至于在皇帝跟前丢脸。   皇帝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命人赐座,又让内侍他再坐正些。上官皇后就坐在他旁边,一边擦眼泪,一边觑我和霍光。   皇帝陛下的声音有些虚弱,可情绪倒是很好,他勉强笑着,说:“小鸾,朕诏你进宫觐见,只是想看看你,听你说说话。希望没有吓着你。”   “得蒙陛下召见,是妾身几生几世的福气,怎会吓着?”   皇帝陛下身边一个内侍咳嗽一声,皇帝陛下含笑看看他,又看看霍光,道:“子孟(霍光字),能否带皇后暂避?朕想和小鸾单独聊聊。”   霍光皱着眉,皇帝陛下示意一个大夫模样的老者说话,那人便向霍光启道:“霍公,主上今日情形很好,小片刻说笑,不妨事的。”   霍光看看我,又看看皇帝陛下,最后道:“臣遵旨。”      霍光和皇后殿下在侍儿的簇拥下退出殿外,皇帝陛下指使人在他右手边设席,示意我挪过来。   我依言而行,在他右手边坐了,才听他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最近身上不好,宫里头人人都苦着脸,我就算没病,也闷出病来了。这时候我就特别想见你。这个宫里,人是扭曲的,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兄长,我的大姐养了我几年,又要杀我,我的兄弟要篡位,要咒我死,皇后年纪小,拿我当父亲看,而我自己,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呢。”   我回道:“陛下,您很坚强,小鸾很佩服您。小鸾长到十六岁,家里的事,一个人还是担不起来。可陛下,冲龄就就要做天下之主,一举一动,皆关天下。这样的重任,只有陛下才当得起。”   “你太抬举我了,哪里是我当,明明是子孟的担当。”皇帝陛下竟然笑了,笑着笑着却激烈地咳嗽起来。   白面的内侍端了水给他,又抚胸又拍背,好一会儿皇帝陛下才平静下来,继续道:“我的病,发作起来,真的很痛苦,我快撑不下去了。几年前,斌子带我出宫散心,然后我就看到了你。那时你的境遇也不好,家中独生贵女,沦为供人取乐的舞姬,可你活得那么鲜活,那么热烈,我看到你时,你眼睛里有火在燃烧,一直烧到了我心里。好明艳的样子!”   皇帝陛下指指自己的心口,陷入了回忆里,嘴角带着笑。我倒觉得他大概是在想自己少年轻狂的岁月,并非因我而笑。   皇帝陛下道:“然后我就想,我再怎么不堪,也是个皇帝,我为什么要活得死水一般?我想活,我想活得像你那样鲜明。可我……坚持不下去了,这次病发,真的很严重,很难受。朕不想活了,再活一日,不过是痛苦一天。而大汉有没有朕,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话音刚落,我和那白面内侍就一起跪了,内侍更是已经涕泪俱下,苦苦求着皇帝陛下莫灰心,莫丧气。   我伏在地上,道:“陛下,恕小鸾无礼,既然陛下已存死志,为何还要召见小鸾?”   皇帝陛下又咳嗽几声,让内侍站起来,道:“我就想再看看你,看看这个给我的日子带来些许热烈的人,看看你好不好,也就行了。当然,也不是白白吓你这一场。你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帮不得你什么,只是知己一场,你又劝过我,我不是忘恩的人,就还你的劝导之恩。你可有什么心愿?就算朕受制于子孟,但若留下遗诏,子孟也不得不让步。”   我将额头紧紧贴在手上,不抬头,直接回道:“小鸾的事,小鸾自己做,绝不假手他人!陛下若要还小鸾的恩,就请陛下好好保重自己,做好自己的事!陛下认小鸾是个知己,天下还有什么比天子青睐更珍贵的呢?小鸾复仇后,没有天子庇佑,又该怎样保全性命呢?只要陛下在宫里稳稳地坐着,小鸾就别无所求了。”   这话,是为讨好他,却也是我的心声。   殿内一瞬间安静了,好久好久,内侍才道:“是啊陛下,张家娘子说得对,陛下好好地在宫里,陛下在意的人,才会高兴啊!”   皇帝陛下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你真这么想?”   “千真万真!陛下倘若真以小鸾为知己,就该知道小鸾的性子烈,不屑借别人的手,做自己的事!小鸾只求陛下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保护得了小鸾。小鸾一介弱女,父母尚在时,尚且受人折辱,何况如今孤女当户,外有人虎视眈眈,内无男子照应,倘没人护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难道陛下忍心看小鸾落入更不堪的境遇中去么?”   “是啊,是啊,倘若朕不在了,谁能护着你,护着宁儿,护着斌子……谁能护着你们……”皇帝陛下的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明显也坚强了些。白面内侍大约是看准了时间,急急地走到门边吩咐侍儿将新熬的药送来。   我心里一松,听皇帝陛下叫我起身,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皇帝陛下从榻边拈起一方丝帕,递给我道:“瞧你,眼泪都出来了。我还没见你哭过呢。擦擦。”   我一边用帕子轻轻拭眼角,一边道:“小鸾没几个朋友,霍郎君就是难得的一位,霍郎寻死,小鸾如何不伤悲呢?”      白面内侍端了药碗来,漆黑的药汁子一晃一晃的,苦涩的气味我隔这样远,也闻得见。   再瞅瞅皇帝陛下的脸色,也十分嫌恶。   我道:“这位……内侍,不如让小鸾来吧。”   白面内侍瞅瞅陛下,将药汤交到我手上,我膝行上前,把药汤奉到陛下眼前,又道:“陛下,喝药不能一口一口,这样会苦很久。不如闭上眼,心一横,一口闷了,就像喝酒一样。”   皇帝陛下又拿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然后点点头,按我说的,闭上眼一口喝光了药汤。   内侍又送上一盒子玫瑰蜜渍枣儿,我拈了一枚在指尖,陛下一放下药碗,枣儿就填了进去。   “怎么样?”我问。   陛下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白面内侍满面欣慰地看看他又看看我,道:“陛下,小厨房还有小火慢煨的鸡汤,野鸡是博陆侯亲手猎来的,太医令配的材料,又养人又好喝,小的给陛下呈来?”   皇帝陛下面露无奈之色,他慢慢将蜜枣咽了,才道:“依你。”    ☆、霍大郎出征   皇帝陛下恢复了正常饮食,似乎也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宫中上下,莫不喜极而泣。   皇后殿下甚至亲自送我到宫门口,以示感激。当然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程路上,照样是霍光护送,我只奇怪他哪来这么多时间。   他难道不应该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么?   在马车的颠簸起伏中,我终于到了家门口。   霍光带着高勇几人一路送到二门口,我说:“本该请大将军进去坐坐,但是主上刚刚才有起色,我猜大将军很担心主上和皇后殿下,我就不留您了。”   霍光微微颔首,与我辞别,临走道:“前几日秋猎,有些猎物很好,我担心你收拾不好,就交给人打理了,今日刚好给你送来。一些小玩意儿,希望你别嫌弃。”   我也不辞,张口就收下了,只回一句“多谢大将军费心”,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回礼。      霍光什么也不缺,但我相信,他家里养的针线上的人,肯定不如我。   晚上霍光的猎物送到家里来了,多是皮毛,也有几只已经熏好的野鸭。   野鸭我交给杨河柳江她们分着吃了,剩下的皮毛,我清理了一下,很丰厚,足可以做两身大氅衣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有事做了,灰灰白白的皮毛我自己留下来做了一件贴身小袄,还剩   一些交给侍女分了,叫她们给自己还有猛子等人做个暖手的袖筒。纯黑色的我单独挑出来,正正好够做一件氅衣。   拼皮子很容易,拼完里子再上重缎就差不多成形了,不过我嫌纯色的重缎太肃静,上好了素缎面子又拆了下来,扔绷架上准备加绣花。   外面有织花缎子卖,我让杨河挑了个卖布的人来,将他手里的布头看了一圈,总觉得花样老旧毫无新意,对性喜静穆的男子而言,又太花哨,不如自己绣花来得更好。   图案我心里也有了成算,下摆江崖海水扬波,肩上鲲化为鹏,中间留白处绣同色联珠纹样,寓意好,又不花,想必霍光会喜欢。   这幅画我绣了将近两个月,赶在腊月前,瞅着霍光顺路经过的时候送了出去,一则还他去岁赠披风的礼,二是为了谢这些狐皮貂裘。   我总共和霍光也没说几句话,就让霍斌看了去,然后这娃就一脸纠结地出现在了我的院子里。   彼时我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推演一张皇帝陛下赐下的棋谱,霍斌来了就接受了残局,结果被我杀得大败。   霍斌无奈,一边捡棋子,一边道:“论心眼,真是十个我也比不得你。”   我道:“那是你让着我。手谈,就是要走一步,看十步,最考验人的眼光。都是要上战场当将军、打匈奴的人了,难道眼光还不如我一个闺阁女儿?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叫人先说一声,差点怠慢了你。”   霍斌道:“哦,只是一时兴起,想找你说说话。你也知道,乌桓寇边,我要出征了。心里有些紧张。”   我说道:“小鸾预祝霍将军得胜归来了。你们霍家,就是能出将军。”   霍斌不好意思地一笑,又皱眉道:“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伯父了,伯父……经常来找你?”   我微微一滞,嘴上道:“哪有的事,上回进宫,劳烦他接送,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特别准备了谢礼给他。你伯父和我阿父,那才是真好友。对了,主上一向可好?”   “很多,多谢你劝他,主上现在好多了。不过太医说,主上的底子,再也养不回来了。鸾娘子,你要不,再进宫和主上说说话?”   “你忘了我还没出孝?再进宫,指不定就有人说我给主上招灾了。纵没人这么想,我也得顾全主上和自己的清名。主上想找个人诉苦,叫他写书信给我就是了,又不一定得见面。你也一样啊,在政途上遇见个什么,想说没人可说,就传书我吧。”   我转掉话题,虚虚实实地塞几句话,终于打消了他对霍光出现在我家门口这事的疑虑。   万幸他是个比较粗的人,若是刘病己看见,一来不会说,我也没机会辩解,指不定他会怎么想,二来即使他主动问起,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我糊弄过去。   这也算是提醒了我,不能因为就在自家附近,就一小会儿,就放松警惕。   古人说君子慎独,诚不我欺哉!      我在心里将自己教训了一顿,又心平气和地问道:“未知你是跟哪位将军?”   “跟表姐夫走,就是二表姐的丈夫,范将军。”   “范将军?就是那位度辽将军?听说他能征善战,数击匈奴有功,是个扎扎实实的能将。你可得好好学习才是。主上将你派给他做裨将,想来是很看好你了,你也要为主上争口气。”   “能打善战是真的,只是范将军一向……眼高于顶,以前和他也不熟,不知道他肯不肯细心教我。”   我不由语带讥讽地说道:“教你?你看着旁观着,学着就是了,还要教?赵将军白教你这么多年了。我这些年,学的东西多,可有多少是正经学过的,不都是自己看,自己问,自己钻,指着人教你?你多大了啊霍、大、郎?”   霍斌呆住了,继而笑了:“我就知道,找你聊聊是对的!”   我道:“再则,大将军目光长远,岂会没有安排?你是霍家的人,谁不希望自家子弟出挑呢?”   霍斌搔着头发,嘿嘿直笑。      过了年,没几日,霍斌就启程出征了,我正好看到《天宫书》,于是做了一副五星同出东方的护膊给他,加上锦缎披风、裘皮袄,零零碎碎总有一小箱子。   霍斌并未娶妻,亦无父母,出征打点全靠赵夫人和霍光遣的奴女子,赵夫人本人也是武将家族出身,自己喜欢舞刀弄枪,女红不过尔尔,至于霍光派去的人,打点妥帖倒是没问题,要有多精细,那就谈不上了,至少不会比我做的护膊更精巧。   希望他能得胜归来,近几年他得赵将军看重,又有陛下重用,俨然是朝中新贵,可把霍显气得不轻。我现在手脚展不开,只能靠霍斌这些霍显瞧不起的人打她的脸了。      差不多是三月的时候,北方出征的军队陆陆续续有些消息传来,有好的,也有坏的,总的说来,胜多赢少。   许平君在榻上挣扎一天两夜,终于给刘病己生了个儿子。   听说连赵将军、邴叔父等人,都在那孩子的满月宴上哭了。   我没去参加宴会,但是有给那孩子准备礼物,一个金镶玉的海棠图案长命锁,八宝璎珞,精巧又雅致。   此时差不多又快到父母的祭日,我在斟酌着祭文。想想自己这两年,除了将京中上下的消息打理了个通透,其他事一事无成,张安世还封了富平侯,霍晏虽然渐渐的不得丈夫的心了,可侯夫人也做的稳稳的,心下不由十分难过,这叫我哪有脸给他们祭扫呢。   墨,早就磨好了,开篇也写好了,一到正文,就写不下去。   正磨蹭着,杨河说刘病己来了,我只得推开书案,更衣挽发,开门待客。    ☆、山陵崩   刘病己是来还礼的,他儿子的满月宴我没去,但送了礼,他便要上门来还礼了。   皂纱袍子在霍光身上穿着肃穆,在他身上则有几分忧郁。   “阿姐的礼物,我和内子都觉得过于贵重了。”刘病己在我对面坐下来,有些踧踖。   我道:“今日看来,也许贵重,他日看来,也许就轻贱了。以你和令夫人的品格,我还嫌轻呢,只可惜我家中也不是什么显贵,没有更好的了。那海棠锁上的络子是我自己打的,锁也我自己雕刻的,你觉得好不好?”   刘病己露出点惊讶的神色来:“阿姐什么时候学会琢玉了?”   “你不知道的多了,岂止琢玉一件哉?你不嫌弃它粗鄙就好。”我说道,“还不曾问,你家孩子长什么样子?像你还是像平君妹妹?哭不哭闹不闹?可想好了取什么名儿?”   刘病己明显精神一振,道:“感谢阿姐垂问,那小子还没长开呢,也看不出像谁,不过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名字还未定下,平君的师父也想了几个,有一个和我的想法合上了……嗯,阿姐不如猜猜是哪个?”   “以你的志向,我猜……是‘奭’字,对不对?火德昭显,咱们大汉,不就是以火德为根本么?”   刘病己面带惊喜,笑着点点头:“阿姐真知我也,正是刘奭。等孩子满周岁,就给他正式取名。”他边说边将一个雪青底织五谷丰登暗纹锦缎的包裹放在案上,道:“谢谢阿姐的礼物,犬子一定会在您的祝福下平安长大。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阿姐不弃。”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可爱,我道:“柳江,收好。”   柳江上前捧着礼物退回内室,杨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主人,博陆侯带着车驾来接主人进宫,说是急事,请主人务必立刻出发。”   刘病己马上站起来道:“我就不打扰阿姐了,先告辞。”   我抿嘴,让柳江送他一程,自己则由杨河扶着出门。   还好今日刘病己来了,我已经换了一身可以出门的衣服,若是家常的葛麻衣,未免会冲撞了贵人。      自去年皇帝陛下病重以来,我经常会被诏入宫廷,在一大堆内侍、宫人乃至妃嫔的围观中陪皇帝陛下说话、念书、下棋,有时也作画赋诗,所以虽然进宫频繁,倒从未传出闲话来。   每次进宫回家,都是霍光亲自护送,这一整个流程和步骤,我都已经很熟练了。   霍光每次都走在右边第三个位置,仿佛是种默契,我不用再去寻找他的背影,他就在那儿,可他再也没有回头看我。      今天霍光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说陛下的情况很不好,太医令暗示他,陛下已在弥留之际。   我对此早有准备,陛下的身体一贯不好,这种先天体弱,不是后天调养和保持好的心情就能扭转的。   相信霍光也一样。   宫里永远是阴阴的压抑,好在此时正值春暮,佳木繁茂,仓庚鸣阳,倒也是一派烂漫之景,多少冲淡了那些阴翳。      皇帝陛下躺在宽大的榻上,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他身边只有上官皇后和两个内侍,别的宫人都被赶出去了。   白面内侍——现在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夏峰,引我走到皇帝的右手边,而皇帝的左手,正牵着上官皇后。   “你来了……朕好辛苦,朕差一点就等不下去了……还好你来得快……”皇帝陛下第一次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冷又冰,没有任何温度。   皇帝陛下说:“上官,是朕的妻子,朕一生最爱的女人,而你,是朕的知己,朕一生,最喜欢的人,子孟,是朕的依靠,朕此生,最愧对的人……”   我侧眼看了一下守在门口的霍光,他的侧面晕着阳光,看起来又严整又庄重。   “朕走了,你们要好好的,上官……你独自寡居深宫,叫朕怎么放心得下?而小鸾,伯翼,以后谁能一直一直庇佑你?新君会不会像朕这样支持子孟?朕……好不舍啊!”   我反握他的手,上官皇后还在哭哭啼啼,我于是大着胆子开口道:“陛下放心,小鸾会很好,皇后殿下也会很好,小鸾以后,一定经常陪皇后殿下说话散心,大将军也会好好的,皇后殿下一定会保护他,我们都会很好,陛下您不要心急,更不要不舍……”   “安君?你会很好么?”皇帝陛下勉强睁开眼,看着皇后殿下。   上官皇后呜咽着点头:“妾身会好好的,陛下您不要离开妾身,妾身求您了!妾身只有您,除了您妾身什么都没有!妾身自八岁起,生命中就只有您一个人……你不要抛弃妾身!妾身才学了一首江南的曲子想悄悄唱给您听,您怎么可以离开呢?”   “江……南……听说那里很美,和长安不同,它秀美多情,朕空守天下十余载,却从未离开过长安……听说大汉疆土辽阔,各地风光不同,山水各异,处处成景,朕好想亲眼看看……”皇帝陛下低声喃喃道,“真等不到啦,皇后,你就先在唱给朕听吧……不然就真的听不到了……”   上官皇后抽抽搭搭地应了,然后就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一支完全听不出曲调的歌。   “如月日早,阳春声好,萍生虹见,雨青东郊,大河冰解,思君骨销……”   “好想亲眼看一看……朕好想看看……朕,朕的父亲,朕的先祖,为之守了一生的国土……一定很美吧……”   “桃月虫骚,仲夏春消。日永星火,暑蒸灼烤。约于黄昏,思君心劳……”上官皇后泣不成声。   我突然有了个想法:“陛下,陛下,陛下可有画像?能否赐一幅给小鸾?”   皇帝陛下非常吃力地吩咐道:“夏峰……给小鸾取一幅朕的御真来……”   “陛下,小鸾会将这幅画像托与可靠之人,令其踏遍大汉江山,每至一处,就将陛下的画像与当地景物画在一起,这样不就是陛下到了所有风景可爱之处了吗?”   皇帝陛下笑了:“依……你……皇后,你为什么,不唱了……让朕听完它……”   “……霜……月来归,度此秋杪。吉辰良日,永结同好。执子之手,白首偕老……”   皇帝陛下轻轻抚摸上官皇后的手。   白首偕老,终于还是辜负了。“对不起,朕等不到了……不能与你偕老……”他十分遗憾地说道,继而又向我道:“小鸾……请一定要让作画之人,去一次漠北,朕不能亲眼看见乌桓兵败,匈奴遁逃,朕心不甘,朕要看看大汉的疆土,往北究竟到了何处!”   “是,小鸾从命!”   皇帝陛下的手松了。   上官皇后终究还是没唱完那首《四时相思歌》,皇帝陛下终究还是抱憾而去。   我站起身来,捧着夏峰送来的两卷帛画,退出殿外。   殿内,上官皇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捧着皇帝的画像回到家中,接下来的国丧治理,本与我无关,日子更没什么变化,守一重孝也是守,再加一重国丧,还是守。   至于带着画像走天下的人,我也想好了,霍斌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和皇帝陛下关系好,有喜欢到处走,闲不住,关键是还画得一手好画。   皇帝陛下临走还是给我留下了一重保护,上官皇后和霍光,一个地位崇高,一个大权在握,皇帝陛下将我托付给他们,可保我未来至少一二十年无忧吧。   我真心地,感谢他,临死还没忘给我留下这样的保护。   六月,皇帝陛下获谥为“孝昭”,入葬平陵,同月,霍光拥立昌邑王刘贺为新帝。      我几乎快笑出来了,刘贺是个什么人,我不信霍光知道的比我少。   武帝在位时,李夫人的亲族拥立刘贺之父为太子,结果被武帝灭族,刘贺的舅舅投降匈奴,大汉上下,莫不深以为耻。而刘贺本人,少年嗣昌邑王位,骄横跋扈,蠢钝不堪。   若说霍光立他没有私心,反正我是不信的。    ☆、求救   果然自刘贺入朝,长安城里上上下下,都为这新君叫苦不迭,宫中女子出色者,无不被其淫遍,至于连下诏书横征暴敛,肆意杀人,其爪牙当街夺□女、抢人钱财,更不计数。不几日,便已民怨沸腾。   我是想冷眼看这位新君被赶下去,完全没想到火会烧到我身上。   时值瓜果节下,家中虽然不能做七巧之会,但还是摆了些新鲜的果子,女眷小聚了一会儿,正对银汉说话到一半,杨河接了个小丫头的报信儿,一脸慌张地跑过来,道:“主人,大事不好!刘贺向霍显求娶霍姃不得,霍显向刘贺荐举了主人!外面的人说,刘贺已然心动,且安排了人手,怕今晚或者明早就要——”   又是霍显!我生生折了手中一双湘妃箸,桃溪忙持了我的手检查是否受伤。杨河也忙劝道:“也不十分准,主人请勿动怒。”   若刘贺是个长久的君王,我反而无所谓,只容我守完孝罢了,毕竟帝王有令,不可不从,且做帝王妃嫔,于我复仇之计还算有所助力。可刘贺,那是个帝王之相么?   若是真的,那么我只能求助他人了,最好的选择,便是霍光。其次还有张安世、赵将军等人。   霍显既然敢向刘贺荐举我,那么她一定有办法让我无法向霍光或者他人求援。如果霍光在家,他那守正门的二十四亲卫也必然在,这些人可不是霍显能收买的。所以她一定能说动刘贺在霍光上朝后派人来。这时候连张安世他们也在朝上,各府上只有主母,即便想救我,又岂能挡得住刘贺的爪牙?更不提那些不想救的了!      还好我提前得了消息,我正要遣人去通知霍光,但临时又改了主意。   刘贺要抢我,这样的事,他都未听闻,我却能主动上门找他,这不是明摆着暴露我有眼线么。   况且,也不足以将我的优势发挥出来。   前后梳理一遍之后,我吩咐杨河道:“你现在马上带话给掖庭的那位,我记得周阳氏曾经给先帝下过药,那药的方子我有,让掖庭的那位通知咱们的那位侍医,设法熬一剂给刘贺吃了,现在这位新帝是个草包,宫里头正值新旧交替,哄他喝药不是难事。刘贺服药后必定无眠,让掖庭摸着时间,明晨丑时,再叫人去吹吹风,将我夸得天花乱坠,我有八成把握,他会忍不住提前行动。大将军上朝,一般走烈侯府前那条路过,从咱们这过去,到最近的能遇见他的地方,就是河坊街,差不多正好半个时辰。而大将军一般……寅时正点出门,走到河坊街,大概一刻,也就是寅时四刻——杨河,大将军没有告假吧?”   “没有,大将军一切如常。”   “那就这样安排。左右刘贺的人到咱们家差不多是接近寅时,这样就能接上了,便是差些时候,咱们也能随机应变。杨河你去吧。桃溪柳江,今儿套好马,早点睡,明儿咱们好好演一出戏。”      次日刚过丑时正点,我起身梳妆,杨河回来复命说都办妥了,我看看铜镜中的自己,想了想,将梳好的头发重新放下,束齐整的衣服也打乱,只穿了贴身的白麻衣裙,然后披一件葛麻外衫,任头发披在身后,道:“既然是梦中惊醒,就不能太齐整了,这样才好。到寅时了吧?咱们走。”   这天在下雨,我撇下木屐不穿,赤足走过长长的木廊。   木樨花落了一地,桃溪托着风灯,灯光朦胧,庭院的积水反射着微弱的灯光,一晃,又一晃。   我深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来到后门的马棚子上,霍斌当年送的马,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牵着马,倚门等着猛子报信儿,但愿刘贺那个昏君,是派的爪牙,而非官兵,不然我就得另想个借口。   我的时间掐得不错,寅时不到,猛子就从巷口钻了回来,低声告诉我一切如我所料,刘贺遣了一帮未穿着官服、未带谕旨,满身酒气之人直扑我家而来。   我应该庆幸这昏君是个花天酒地的皇帝,昨晚也一如往常,和人痛饮达旦。否则他叫人带上圣旨,规规矩矩地来宣召,我想脱身,还真有点麻烦。   我跨上马,猛子和桃溪护着我逃出家门,迎向阴冷的风和雨。      凌晨的长安城本来是有宵禁和巡逻的北军,但是因为刘贺这些日子的糟践,已经乱成了一团,宵禁几乎成了一纸空文,而巡逻的军队,也不像以前那样尽心尽力。刘贺的爪牙如陈东等人,经常携刀夜行,之前北军还会依律逮捕他们,但是刘贺有心袒护之下,北军反而吃了几次挂落,所以现在巡逻的人也不尽心了。   好在他们不尽心,我才能畅通无阻地直奔向河坊街口。   追兵在我身后,隔着两条街,嘻嘻哈哈的笑声和不堪入耳的辱骂,依然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我骑术其实不错,但是故意骑得歪歪倒倒,也不放开马儿快跑,反而尽量控着它的速度,让它不将追兵抛太远。   我在河坊街附近绕了个大圈子之后,终于得到了桃溪的暗示——霍光的车马仪仗出门了。   我控制马儿将速度降下来,转过青石街口,正正对上大将军的仪仗。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闯过来,明显混乱了一下,几个衣着打眼的侍卫抢上前拦在霍光的马车前。   我在马上已经摇摇欲坠,看着时机,一狠心松开手坠下马。   疼,没骨的疼,从我的膝肘传开,痛彻全身。   “救……我……”我努力从地上探起身子,向昏昏的风灯下的人伸出手。   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将灯移来,我明确地听到有人认出了我,可他们都不敢扶我,一个人跑到霍光的车马下向他禀告状况,然后,我感到一双温热的手,隔着一件袍子扶起了我。   我浑身发颤,抬眼看向扶我的人,眼中闪过惊喜:“大将军……救我!救救小鸾!”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刚刚有歹徒闯入我家,要强掳小鸾……小鸾骑马出逃,未及辨明方向,还好小鸾遇见了大将军。大将军救我!”   霍光侧过头,让人带我回府里安置,又叫人去请大夫。   我从马上跌下来,跌得很重,勉强站起来,每走一步都钻心彻骨地疼,可我还是跟上霍光的侍从吗,慢慢慢慢,走进了大将军府。   我身后,霍光已经和刘东正面交锋了,刘东在霍光这,讨不了好。      我忍痛走到霍家的客房,很快就有侍女来为我更衣、擦拭身上的雨水,文太医的女儿文子华带着药箱来,一看见我的伤口,不由倒抽气:“张娘子,您怎么伤成这样?”   我垂首不答,她也不追问,麻利地给我清洗伤口、诊断伤情。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得多养养了。最近都不要动哦。”文子华一边将捂暖的药膏擦在伤口上,一边道:“很痛吧?可是药一定要涂,明天还要换呢。”   却是很痛很痛,我攥着手里的帕子,咬牙道:“我忍得住,您只管上药。”   文子华眼露赞叹之色,手下却一点也不迟疑,不多时就将我的外伤全部处理好了,又递了几个签子给侍女,说:“坠马不仅有外伤,还会有内伤,嗯我再开几方汤药,一定要按时服用。”   她恐我睡着,想着话和我聊天,不久就有侍女送来清淡的粘粥,文子华亲手喂我喝了半碗,第一副药也熬好了,她盯着我喝完,才满意地说:“药里有定神安眠的材料,你好好睡一觉,等大将军回来,我再来叫你。伤口难受或者有其他问题,你就叫我,我就陪在屏风外的竹榻上。”   我向她道声谢,然后就昏昏睡去。    ☆、霍光的想法   等我再次醒来时,室内一片昏黯,摸不清早晚。   桃溪趴在我腿边瞌睡,柳江坐着值夜,头却一点一点的也快睡着了。   我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四肢、肩部的伤痛阵阵发作,很难受。   柳江惊醒了,赶紧推醒桃溪,桃溪忙窜上来扶我,柳江点了灯,捧案上前。   桃溪道:“主人可算醒了,怎么样?伤口疼不疼?外间文娘子和一大帮子侍女都在等着吩咐,厨房里好克化的粥点都是现成的。婢子马上给主人取来。”   我用水漱漱口,柳江又用湿帕子给我净面,我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主人话,快申时正点了。”   我不由诧异道:“申时正点?我竟然睡到这时候。”   “是呢,昨儿可把主人吓坏了,博陆侯回家来看过了主人,主人没醒,婢子就没让博陆侯进来。博陆侯说等主人醒了,就告诉他一声。”   “那,柳江你亲自跑一趟,向大将军道一声感谢费心。”   “是,主人。”   柳江去后,桃溪叫人呈上一碗药,一碗鸡皮菌菇汤,一碗糯米粥,还有一小把碧绿碧绿的葵菜,一碟凉瓜。   我毫无胃口,为了早日养好伤,忍着恶心喝完药,压着自己多少吃了一点。   刚刚放下碗筷,漱口盥手,柳江就小步急趋到屏风外,道:“主人,博陆侯来了。”   我赶忙起身下地,让桃溪给我穿好衣服,头发来不及梳好,就松松挽髻,簪黑檀长乐簪。妆扮好了之后,才由桃溪和柳江扶我走到屏风外的待客之处。      霍光已经安坐主座,威严肃容。   我走到他右手的坐具上,刚想行礼,霍光抬手一拦:“你有伤在身,不用多礼。若非某探望你多有不便,本不该让你起身,请张家娘子多担待些。”   我低着头,回说:“大将军言重了,说来是小鸾不对,打扰了将军清净。”   霍光转头问桃溪:“你主人如何?文娘子怎么说?”   桃溪躬身道:“回博陆侯,主人申时正点醒的,精神很好,吃了药,也喝了粥。文娘子说,伤不是很重,主人年轻,好养。”   “那就好。”霍光又将目光放回我身上,“朝里的事儿,我办妥了,你安心休养。昨晚上是陛下的人……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小鸾心里有数,知道是谁。”我定定地望着他,慢慢说道:“其实小鸾并不怕被宣召入宫,也不恨主上。男子好色,人之常情。只是,既然是宣召入宫,总得有诏书,有身份。小鸾是官宦之女,不是寻常舞姬讴者,小鸾不可以无需名分就侍奉他人。且就算有意下诏,也需顾忌小鸾尚在孝中。男子丁忧,主上夺情,臣下仍需上表请归,累计不下三次,方全了孝义之礼。小鸾是女子,岂可随随便便,抛下父母,许亲他人?”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儿,这件事是主上做得有欠考虑。”霍光非常难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叹道:“大将军是要好好劝谏主上才好。若不然,今日小鸾虽侥幸得脱,长安城中,又会有他人被主上这般抢入宫中。”   “这个有我,我会劝谏主上的。你好好养伤,等好了,我就送你回家。隔壁房间我叫人收拾好了,你可以祭拜父母。不过你手上有伤,最好别自己抄书。”   “小鸾多谢大将军关心。”      送走霍光之后,我又蜷回榻上。自从母亲去后,我就特别喜欢摆成蜷缩的姿势,似乎心里会安定许多,淡化掉飘萍风絮之感。   虽然手和足依然很疼,可我还是喜欢这样。   桃溪将内室收拾干净,焚上七夕应景的莲蓬荷叶香,柳江很有眼色地在外边就着灯光值夜,桃溪用签子挑着灯火陪我,道:“博陆侯长得那么严肃,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可关心起主人来,话又多,心又细,就像……就像咱们家老主人身边的赵媪。”   我懒懒地看她一眼:“我是客,他是主,再说我现在这样是谁害的,他心里有数,他又是个不愿意愧对别人的人,心里有愧,当然做事,就会失去往常的威仪,这也值得你说道?”   桃溪道:“若只是如此,也不值得婢子说道了。可是主人也难得为一个男子解释这么多话,两者相加,婢子怎能不多说几句呢?”   我转过身来,叱道:“你出去看看药好了没!”   “哦,是,主人。”桃溪委委屈屈地领命退下了。   柳江接替了她的位置,走到榻边,道:“主人也太纵着她,才养得她口无遮拦。不过,婢子也觉得,桃溪说的并不错。主人,博陆侯太危险了。”   我拢紧被子,道:“我心里有数,谢谢你们提醒我。”   柳江不说话了。   其实我一点数也没有,我的心,很乱。      第二天清晨,我起身洗漱完,觉得手上好了不少,于是抄了一会儿诗文,准备化给父母。刚搁下笔,杨河就来说霍姃来了。   霍姃虽然上了妆,两个眼睛却还是红肿一片,和桃儿一样。   “姐姐!”她一来,就坐在我身边哭,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流下这么多眼泪。   我轻轻抚拍她的背,等她好些了,才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到底怎么了?”   霍姃抽抽搭搭地,说:“前儿晚上父亲不在家,宫里头来人,说主上看上我,要我进宫去伺候他,给他当什么美人夫人的,还好母亲有法子,把人打发走了。可我听说,昨儿主上在宫里又吵闹着说什么美人没到手,还要再找,我,我,我真的好怕啊!”   看来她还不知道,她母亲把我推出去挡灾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口上却温言细语地说道:“你放心,大将军一定能保护你的。大将军是大汉的第一人,主上又是他主持册立的,若大将军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天下呢?”   霍姃还是哭哭啼啼的:“可是自古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主上还没让父亲死,只是让他献出女儿!”   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她是霍光的女儿,她不肯信任自己的父亲,还不如我这个外人呢。我有些为霍光不平,他对自己的妻女够好了,可他的女儿一点也不理解他。君要霍光死,霍光一定会死,但君要霍光献女求荣,霍光绝不会从。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正要为霍光说几句话,不防嗅见一丝惊精香的气息,这是霍显喜欢的香,博陆侯府里,只有她敢用,我于是又改了口,道:“妹妹,你也得对自己的父亲多些信心才行啊!我相信长安城倍受其苦的绝不止你们家,你们家可是大将军大司马家,尚且被其滋扰,我都不敢想长安城别的人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再这样下去,谁能有好日子过?大汉的基业也就摇摇欲坠了。若劝谏不能,还有退路可走。须知主上自己的皇位,还是大将军给他争取来的,倘若他惹了众怒,大将军不高兴,上表请废君,只要太后殿下盖了印,谁还能说什么?”   我想到刘病己很可能是霍光属意的人选,一瞬间又有了个主意,遂又道:“你是大将军的爱女,又是太后殿下的姨母,按说,新帝继位,你家又有拥立之功,倘若新帝是个好人才,你便是做皇后,也应该。可惜主上偏偏就好女色,听闻也不懂朝务,否则……其实倒是你的良配。”   霍姃羞得满面通红,绞着手帕别过脸去,道:“姐姐太过分了,妹妹是找你诉苦的,你反倒打趣我!”   窗外有些衣裾摩擦的声音,霍显走了。我牵起霍姃的手,道:“好妹妹,我就是这么一说,就想让你想开些,好受些。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霍光对卫霍二族的看法纯属我捏造 ☆、新的战场   霍姃与我厮混了几日,不久,朝上传来消息,霍光等人上书废君,太后已准。   而我细细打听到的缘由,却是七月十七,上官太后在御沟散心,恰好废帝刘贺当日也在御沟附近享乐,不仅践踏坏了先帝亲手给上官太后栽种的兰草,更趁酒兴调戏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在侍婢的护送下回到宫中,当日就找了霍光哭诉,次日便下诏废去刘贺的帝位。   霍显的手脚真快,而且,手段真下作!   上官太后也是她的外孙女儿,她也可以用这样的手段去利用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连自己的外孙女儿也可以伤害,我倒要佩服她的行动力了。   不过,我相信霍光也知道谁在背后动手,我听说废帝的前一个晚上,他又和霍显吵了一架。   吵架,多好,多吵吵,多在夫君身上吃吃亏,她才会花心思在夫君身上,省的一天到晚给她丈夫惹事。   娶妻如此,真叫我由衷地同情霍光。      废帝次日,我向霍光辞行,霍光百忙之中匆匆见了我一面,他的脸色很糟,我估计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说完场面话之后,我实在没忍住,道:“大将军面容憔悴,小鸾以为事已成定局,大将军还需多自保养,否则大将军精力不济,谁来主持大局?”   “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等匆匆废君,却未找到合适的继承者,真是惭愧啊!”   “这却有何难呢?”我道,“宗室子弟,其贤者择而用之不就好了么?素闻得史皇孙为人贤达,博通今古,才干过人,宽怀谦和,正直可靠。论血统,他是孝武帝嫡太子之孙,论为人,也极好。他如今是将军府的主簿,怎么大将军反而没想起他来?”   霍光眼中一亮:“你真觉得他好?”   我非常非常真诚地回道:“是,小鸾真觉得他好,能服众。倒不是小鸾认识他,才这样说,实在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长安城知道他的人不少,从未听闻有不好的消息呢。”   霍光的神情明显一松。   我猜他有拥立刘病己的意思,只是因为刘贺太不像话,导致他担心自己再拥新君时,会让群臣不服,他虽不惧群臣反对,到底怕事情失控,所以听我说我觉得刘病己合适,他大概就有了些底。   “而且我听说廷尉邴公与史皇孙有半师之谊,充国赵将军一向对史皇孙照顾有加,司农田公与史皇孙是忘年交,完全可以请邴公与赵将军,大司农等人上书奏请立史皇孙,相信诸位大臣不会反对。大将军以为呢?”   霍光的眼镜更亮了,他有些干裂的唇扬起一个微笑:“光已有决断,多谢鸾娘子提醒。”      又一日,我已回到家中,一切如旧。   听闻刘病己已被刘氏宗正亲自驾车迎入宫廷,继而又被太仆接入未央宫,谒见太后,上午受封阳武侯,下午就即位谒庙,登基称帝。   同时许平君亦入宫,被封为婕妤。      新的战场,终于露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4000字,庆祝苦逼出差过半,早上1000,晚上3000 ☆、新帝与皇后   新帝登基、拜谒高庙、掌握朝政、安顿妃嫔是一系列很繁杂的事情。   这些事与我无关。   听说许平君被封为婕妤时,我才有了点兴致。刘病己是想直接册封她为皇后的,朝臣却都属意霍姃。新君刚立,就和重臣起了矛盾。      一方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女儿,家中父亲有拥立之功,母亲又得势不饶人,自己也确实才色均佳,很有母仪天下的气质。尤其是其母,对后位志在必得。而霍姃本人,与刘病己也小有往来,我看得出来至少她不讨厌刘病己,也可以说是有些欢喜的。   一方是新帝发妻,共同患难,还是长子的生母,出身虽寒微,气度却也颇为出众。   刘病己会怎么做呢?是屈服大将军之威,册立霍姃为后,还是坚持要自己的发妻为后?   桃溪每天都和柳江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些。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被她们吵得头昏脑胀的日子,说:“你们既然都看好霍家四娘子做皇后,那我就和你们打个赌,最后一定是许婕妤做皇后,你们敢赌吗?”   桃溪吐吐舌头:“婢子当然不敢赌了,长安城还有什么事是主人算不到的?主人说是许婕妤做皇后就一定是她。”   我又拿起书卷,道:“那就别吵了,放你主人我清静清静吧!”   桃溪道:“可是主人,我们不懂呀,主上新立并无实权,许婕妤家境亦不佳,而博陆侯权倾朝野,可以废君立君,为什么会是许婕妤做皇后呢?”   不把这个好奇宝宝应付过去我大概永无宁日了,都怪我太纵着她,可她这样可爱,我怎么舍得不纵?再看看柳江,也是一脸的好奇,我只得又放下书册,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将军虽然权势大,可想让四娘子做皇后的又不是他,是他夫人,大将军自己并无此意,又怎会尽力争取?主上恋旧怀恩,许婕妤一家偏偏就对主上有恩,怎会同意让自己的发妻变为妾室?而主上最疼爱的长子尚在襁褓,又怎会舍得让他从嫡子变成庶子,被别人压一头?再者他应该清楚,一旦立了霍氏为后,没有势力的许婕妤和长皇子,大概就保不住了。主上这个人,为人倔强,坚定不移,他定了主意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而且主上还未有后宫妃嫔,长安城等着把姊妹女儿送入宫的人不少,先帝在时,因为上官太后是霍家必保的人,后宫其他女子均很难受宠幸。如今换了主上,若再立霍家女子为皇后,那么循照先帝之例,其他妃嫔岂能有出头之日?所以朝臣不会支持霍夫人的打算。再说了,主上暂时根本不想纳后宫,若群臣强谏,主上不得不在此让步,那么在立后的问题上,朝臣们自然就不能再逼迫主上了,否则就是得寸进尺,反而不美。霍四娘子来势汹汹,却既不得父亲支持,又不占主上青睐,朝臣也是表面同意私底下各有打算,她又怎能当上皇后呢?你们还有问题么?”   桃溪和柳江摇摇头,我舒口气,道:“那么以后再不准在我跟前嘀咕这些了。谁再提这个事儿,我就把谁赶到二门上守夜去。”      此后我很是清静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入冬不久时候,桃溪说邴吉给皇帝陛下出了主意,教他在广纳后宫的争执上让步,换来群臣对立后之事松口,同时皇帝陛下下诏求“微时故剑”,朝臣解其意,领其情,纷纷上书请立许皇后,皇帝陛下许之,十一月即下诏册封,授以印、玺,谒于高庙。   表面上看起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过我知道的消息说,皇帝陛下和许平君闹翻了。   好像是因为霍显进宫逼迫许平君,许平君为了消泯皇帝陛下和霍光之间的矛盾主动提出请立霍成君,皇帝陛下当时就拂袖而去,次日更将刘奭接到自己身边抚养。   虽然同样长于民间,起于衰微,刘病己的政治眼光,明显比许平君高出一筹。   他对许平君的恼怒,既有她在立后之争上不与他同心的原因,也有她对霍家的过于退让。   自古来帝王都想将权力收拢在自己手中,越是有才华的人越是这样,刘病己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将来收拢皇权,必与霍家有交锋,倘若后宫不但不能给他支持、帮他抵挡压力,反而还给他引狼入室,他怎么可以在朝政上放手作为呢?   所以刘病己不仅生气恼火,更不敢将自己看中的孩子交给她教育,于是连刘奭也带走了。   如果许平君不能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将来他们的嫌隙会更大。      倘若许平君就在这事上栽了,那岂不白让霍显高兴?   我可是算准了她会白忙一场,才故意让她听见我劝霍姃的那些话,估计她现在又气得天天躲在房里装病,怎能让她这般轻巧就恢复呢。   我算着时间,估计刘病己的气头儿过了,便叫杨河联系宫里的人,在他跟前提提我,没多久,清晨,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就带着马车和一队御林军出现在我家门口。   本来皇帝诏见臣下需提前一天下诏书通知,次日臣下盥洗净身,奉诏入宫,不过这种私人相会,当然是皇帝陛下怎么高兴怎么来。   照样梳妆齐整,穿上正式的衣服,我登车入宫。      刘病己几乎没有改变任何昭帝留下的布置,所以我对宣室殿每一个器皿的位置,都倍感熟悉。   只是人,都换了。   我认识的刘病己,穿着黑色的礼服,坐在昭帝曾经坐过的正座上,看起来很陌生。   右手压左手上举过眉,然后慢慢下压,身体随之跪倒,继续伏低身子,直到额头触地,双手微微分开,贴在地上,如此九叩,方成女子之礼:“妾身张鸾,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寿长安!”   刘病己的语调挺自然的,他说道:“免礼,冬山,给张家娘子设座。”   没有外人的时候,我的座位一向就在皇帝右手下,现在也一样,我谢了恩,小步走到他右边坐下。   刘病己屏退了外人,道:“许久不见你,你又清减了。近来可好?”   我稍微低头道:“回陛下话,托陛下和皇后殿下的鸿福,妾身近来很好。”   刘病己叹道:“你太拘谨了。”   我回道:“君臣有别,本该各遵身份,岂可以拘谨二字怨我哉?”   “你呀……”刘病己虽然语带责怪,但心情显然很不错,“若是平君有你一半懂我就好了。”   “恕妾身妄议皇后殿下,妾身以为,殿下对陛下的一片心可谓至诚至信,风雨不移,陛下对殿下还有什么不满呢?”   “平君的心,我知道。可是现在,你明白的,不是有心就好,我希望她能更敏锐些,至少得知道她应该做什么,才对我有帮助。”   “妾身听闻,关系越是亲密,就越容易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陛下对殿下有所期待,恰恰说明陛下与殿下感情融洽,互为倚靠。殿下刚受册封不久,上要侍奉陛下与太后殿下,中间有许多权贵内眷需要往来,下面还要管理宫中大小事务,一时之间,哪里能万全呢?只论理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关系,都让人头疼不已。再者陛下新立,殿下来不及转换自己的身份和陛下的身份,也是有的。陛下何不将心中所想与殿下好好说一说?世上的不悦,多是由于互不相知引起的,说开了,也就好了。”   刘病己又轻轻叹了口气,却说道:“我究竟不如你心细,不如你能体谅她。这样,我请你去和平君说说,怎样?你们一向很好,而我,非常欣赏你的智慧。”   我非常谦恭地压低身子:“陛下有所吩咐,妾身自然遵命。妾身愚钝,不过是时间比别人多,所以琢磨的比别人细,当不起陛下的夸奖。”   刘病己笑笑,与冬山吩咐了些话,又道:“用了膳再去吧,顺便把奭儿带去,这件事,终究是我做的太过了些。说到奭儿,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奭儿快到请师父的年纪了,你觉得谁合适呢?”   “为皇子择师,乃是国之大事,岂容一个女子置喙?”   刘病己很是高兴,道:“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问,你说了人,我也不一定用他。我知道你的眼光向来准,可称是足智多谋,说来我听听,并不为过吧。”   我还想拒绝,刘病己却又道:“你在博陆侯面前,可是知无不言,怎么反而对我有所保留?”   我忙解释道:“陛下恕罪,陛下请知:小鸾对大将军知无不言,是为了朋友,不得不如此。且自古来,女子可以劝导夫君、朋友,却不可乱政,陛下是君,小鸾怎可以一己之见,影响陛下呢?”   “那,我用朋友的身份,就当咱们是在奭儿的周岁宴上,我再问你,你觉得谁最合适教导奭儿为人的道理呢?”   我揣摩再三,道:“莫过于廷尉邴公了。邴公为人正直,擅长法、史,见识过人,肯为主人牺牲性命,实在是可靠啊!”   刘病己摸着下巴沉思,冬山接了小内侍的禀报,说膳食已备好,刘病己于是摆摆手,领我去偏殿用膳。    ☆、出谋   宫中的膳食很简朴,不说比昭帝在时的膳食,就是比霍光家的也不如。   用过膳,刘病己亲自送我去椒房殿,为了配合我的小步,还特意压慢了速度,一面走,一面说:“张家娘子怕是从没吃过这样简单的膳食吧?”   “膳食虽简单,可厨子不凡,于平凡材料中,亦能见精巧用心,论其细致之处,之前确实不曾见识过。实不相瞒,小鸾看见陛下的膳食时,心里很欣慰,也为陛下高兴,为大汉的万千生民高兴。”   刘病己回头笑笑,却没有问我欣慰,高兴什么,我想他懂。   椒房宫外,得了消息的许皇后已经盛装出迎。   我可不敢受她的礼,在她行礼之前,已与其他仆从侍儿一起先向她行礼。   刘病己扶起许平君,许平君又忙叫起我们。   刘病己让乳母回到许平君身边,道:“今日上午事情少,朕来看看你。接下来快到年关了,事情就多了,大概没时间和奭儿玩耍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许平君喜极而泣:“是,妾身明白。”   “走吧,朕去你殿里坐坐,下午博陆侯和御史大夫等人还有事要议,闲暇难得啊!小鸾,你也来吧。”刘病己执起许平君的手,道:“朕陪你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小鸾难得进宫来,让她好好和你说说话,你们自来交好,以后你闷了,大可以下个诏书请请以前的朋友。魏家的……哦现在是夏侯夫人了,小鸾,还有高家的……你交游广阔,别闷着自己。”   许平君矮身一礼:“妾身多谢陛□谅。”      他们这一来一往的,端着身份地位,还真不嫌别扭。   讲究身份是对的,但是讲究也有讲究的方法,刘病己与许平君,是帝后,是夫妻,行动处处受规矩制约,长此以往,夫妻之情也不免有所变化。许平君若是聪明点,就该及早变通,刘病己成为皇帝后,一份不变的旧情何其难得,倘若抓住机会将这份旧情继续深化,许平君往后的造化,就更大了。   端身份,也有端身份的方法,有的人端起身份来,感情却更加亲昵。我是不屑对陛下使手段,若我使来,不出一年,许平君也得与我避让一席之地。      刘病己陪着许平君和宝贝儿子坐了一个时辰,前边请他议政,他便走了,刘奭也困了,被乳母抱下去休息。剩下我和许平君自己说话。   许平君站起身,走到我榻边牵了我的手道:“走,咱们到里边说话去。”   刚才帝后相见的前厅高大空旷,富丽堂皇,而许平君的寝室,却温柔小意,又带着几分疏朗。   许平君面色微红,道:“主上新立,我不喜欢太奢靡的装饰,所以都撤换掉了,叫你见笑了。”   “殿下,何出此言哪。”我打量着室内简朴的程设,只有几处上官皇后留下纱帐缎幔依稀透露出几分富贵景象,我任她牵着我在屏风里边坐下,“刚才宫里头传膳,小鸾看了主上的膳食,也是寻常人家的几道菜肴罢了。当时小鸾就想,大汉有天子如此,何愁民不安,国不盛呢?殿下此处虽简单,却处处透出仁慈之心,与主上的简单膳食,原是同样的心思。所谓天下资财,宜在民而不宜在官,正是这个道理。主上和殿下戒奢侈,国家才可以长治久安。”   许平君笑笑:“我不过是觉得太过奢靡,所以有所改动,反惹出你这么多好话来。”   我道:“虽是好话,也是实话。也许当时殿下不是这样想的,但其实做法已经契合,可见殿下的天性适合母仪天下。”   许平君的兴致又高了些,道:“谢谢你安慰我,哎,这是我让宫里的嘉媪做的梅子酱,你试试。我觉得口味虽好,和你做的到底不一样,早年习惯了的口味,一旦变了,真叫人不舒服。”   一个面容平淡,稍带清丽的高个儿侍女呈上食案和杯盏,我规规矩矩道了谢,轻轻抿一口,道:“多谢殿下。这梅子酱可说是用足了心,比我做的还繁琐呢。这位嘉媪的手艺真不错,一定是位又耐心、又忠心的人。”   许平君抿着嘴笑,也啜了口梅浆,道:“姐姐真是目光犀利,正是呢。唉,你我向来关系好,私底下何必再端着身份?只像往常一样,你还叫我平君妹妹就好了。”   我忙道:“这可使不得。古人说名正言顺,名正在前,殿下是皇后,小鸾当然要先在心里放好殿下的‘名’,才可论交啊。再说,常言道天子无私,其实殿下也是一样,天子皇后,一旦名成,哪有‘私底下’三个字可言?不单单是对小鸾,对其他人,乃至博陆侯夫人,殿下也需摆正自己的位置。一则是小鸾所说的‘正名’,二则是如此,方不堕了主上的威信。”   许平君回道:“我受教了。还是小鸾说的透彻。”   “主上新立,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殿下若能从旁辅助,使主上帝位永固,那是最好不过。”我见她听进去了,便将心中计划,细细与她计较:“主上如今,称手的人脉不过邴公等人,行事还需倚仗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满朝上下,也尽唯侯府马首是瞻,倒不是大将军有何不妥,而是权臣在朝,主上不稳,一日二日还不觉,三年五载,难免不生猜忌,反而误了君臣的情分。若殿下能为主上寻到助力、早日确立威信,那才好呢。”   “话虽如此,可女子不该干政啊,朝里的事儿,我怎么能说呢?”   “并非是干政,而是进谏。殿下既不安插亲信,也不妄谈国事,有何不可?殿下打理好内宫,就能为主上收揽嫔妃背后的势力,这样就给主上添了助力。殿下既然贵为皇后,那么殿下的父亲按律当封侯,即便不能封侯,也会有赐赏爵位,何不劝说令尊举荐才人?虽然大才之士,多不屑借外戚立身,可是自孝武皇帝重用烈侯、景桓侯起,已有许多人不在意参政进身的途径。小鸾知道令尊是淡泊名利的人,主上若有所赐,必然推拒,只是为了巩固主上的地位,希望殿下劝说父亲,万勿推辞,一者是为了给主上招揽人才,再者也是不驳了主上的面子,好在朝臣中给主上树立威信。”   “谨受教。若不是你教我,我正想劝父亲不要接受主上的赏赐呢。”   “不接受也是对的,但不是现在这个情势。”我又抿了口水,继续说道,“再有一件,乃是主上天大的机缘。先帝驾崩早,尚未给孝武帝立庙,何不由主上立庙呢?”   许平君皱着眉,显然不明白我说的立庙是何意,我知道她并不曾接触过这些太飘渺的事物,对于尊称庙号的事不甚了了,于是耐着性子解释:“立庙之事,关乎正统。主上为孝武帝立庙,就可以彰显自己乃孝武皇帝嫡太子之孙,授命于天,而非太后和重臣。现在只因众臣有拥立之功,所以反而削弱了主上的威信。主上为曾祖武帝立庙,就是代表主上的帝位是继承自孝武皇帝,不仅可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主上乃是天生的皇帝,也可震慑小人因拥立之功而产生的轻视,更加确立自己的威信,使朝臣和太后殿下不敢妄动,也再难行废立之举。”      许平君沉默许久,道:“你让我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我可不敢肆意妄言。”   “这也是应该的,小鸾不担干系,所以随便说说也无妨,殿下毕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自然要更加小心了。”我轻轻搁下漆盏,道,“今儿天气好,我刚看见外边银杏树叶子下雨似的落,不知小鸾可不可以在园子里看看?就在椒房殿里边载了银杏的地方走走。”   许平君也放下了杯盏:“你呀,太拘束了。走,我陪你去。”    ☆、朝争   许皇后留了我晚膳,我申时才离开皇宫返回家中。离宫前,冬山在宫门口等我,递给我一个檀木佩,挂在掖庭下,可以随时递帖子求见太后、皇后以及皇帝。   我没想到第一次进宫就能拿到它,有了它,以后行事就不必再七弯八拐地让宫人做手脚了。   昭帝临去前半年,我就是靠着这块牌子,才能经常入宫。昭帝去后,那块檀木佩陪葬了。这块是新制的,上边有刘病己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的名字。   回到家中,将木佩妥善收好,杨河已经烧好了热水泡好了药材。   这一天可把我累得够呛,热热的水,染着药香,迅速冲淡了我一身的疲惫和紧张。   浸完滚烫的药浴,柳江和桃溪细心又轻柔地给我擦着头发。   柳江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发丝,道:“主人,有些事婢子不懂。”   我闭着眼,道:“你说。”   “为什么主上说,论私交,主人就和他以朋友论交,皇后说私交,主人却拒绝了呢?”   我说道:“倘若皇后殿下是真心说私底下仍以姐妹相称,你以为我会拒绝吗?主上问我谁合适时,是真的没有拿出天子的身份,皇后殿下可只是说说而已。我要是真和殿下论私交,殿下心里会不畅快的。而且……你说,主上现在做了皇帝,他忧虑些么?”   桃溪插话道:“这忧虑可多了,怕宗亲篡位,怕权臣架空,怕国家不宁……主人,还有什么?”   “你说的都对,可还没万全。主上一定对现在的大权旁落感到担忧,除此之外,他至少还有两个忧虑之处。一是他能不能做好皇帝,治好过。不过他确实很有才干,所以这个忧虑,过段时间就不会有了。二是,他大概会担心别人说他一朝富贵,就忘了贫贱之交,进而对他的品行产生怀疑。可主上的朋友,大多并不在长安,霍大郎远征去了,夏侯家的小郎君被他父亲压着念书,张家的已经去了外地赴任。彼时主上交游三辅,朋友天南海北,哪里这么快就能恢复往来?前几日霍显还公开辱骂主上是白眼狼。”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啊,主上说让我别太拘束,是真心的,可许平君就不是。我向主上行叩拜礼,主上当时身形一晃,是想在我行礼前就扶我起来,却被那个年老的内侍轻轻咳嗽一声阻止了。许平君受我叩拜的时候,可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所以我断定,她说的私交,不可信。”   “既然如此,主人为何还要与许皇后推心置腹,教她那么多办法和主意?”   “柳江,你站在外人的角度,别向着你主人我,你说……许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温柔和顺,体贴入微,坚强能干。”   “她聪慧吗?目光长远吗?”   “聪慧是聪慧,于诗辞赋上聪慧,目光倒是一般,我看霍家四娘子也比她强些。不过将来能走多远,未可知。”   “我给她出的主意,都是大局入手,中间的关窍,估计她做成了事也想不通。这样的主意,岂会是她想出来的?别人不了解她,主上和大将军还能不知道么?许皇后只要把我的办法告诉主上,主上和近臣自然能看出来是我的主意,到时候,干政的名头是她背,霍显忌惮也是她。霍显将矛头对准她,而主上却会因为她隐瞒出主意的人而更同情我。这样好处我得了,却让她惹上强敌。”   “许皇后会把主人的主意当成自己的想法告诉主上啊?”   “如果她老实告诉主上是我的主意,我倒真的要佩服她了,以后我就死心塌地帮她。不过我有九成把握她不会说出我来,倘若是别人也罢了,偏偏是我出的主意,主上曾和我议过亲,还曾立誓若娶我就在不纳娶,她对我一直有些疙瘩,有些忌讳。主上待我好,她今儿也看见了,心里能舒坦么?再说她身边的宫人,可不是好说话的,那个嘉媪,一看就内藏奸狡。今儿许皇后上的梅子酱,哪里是寻常的梅子酱,分明是南越的贡品越橘酱,加了许多南边的香料,只添了少许梅子,喝起来有些像,却胜过我的梅子浆百倍。为了让她压我一头,不惜欺骗,这样的人在许皇后身边,岂能让她在主上跟前为我表功?你们若不信,不如和我打个赌。”   “哟,这婢子可不敢,再和主人赌下去,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也该被主人赢了去了。”   我回头弹一下桃溪的额头:“就你嘴巧,前儿挖出来的梅子浆,你们和杨河分了吧,我可受不了,味儿太厚,都快赶上越橘酱了,我可没许皇后的口味重。”      我在准备过年的日子里忙忙碌碌,朝堂里的事也多如牛毛。   前朝上去岁攻打乌桓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霍斌没回来,他伪装成大夫,继续前往匈奴腹地,失去了消息。   希望他平安吧……他若回不来了,昭帝的画像,我真不知道该交给谁。   后宫的消息更加精彩,霍显恨和她摆皇后身份的许皇后恨到了骨子里,连带的上官太后也不喜欢许皇后,每每许皇后去向太后问省,今儿睡迟了明儿病了的晾着她,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或者知道,也不敢改。因为她的坚强,刘病己没再为后宫内眷的事恼过火,两人好的蜜里调油一样,她怎么舍得改。   过了元旦,刘病己调整爵位时,下诏册封许广汉为侯,被霍光力谏,刘病己不得不撤回诏书,颜面扫地。   这是刘病己登基来,第一次与霍光发生直接冲突。   其实两个人都没错,皇后之父该封侯,皇帝陛下没错,许广汉是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封侯,霍光也没错。   那错该谁背?只能怪许广汉不识抬举,心大,不拒绝。他要是拒绝了,还能有后面的事么?      霍光和刘病己僵持了很久,差不多是四月的时候,霍光正式登门来了。   这一天很特殊,我在园子里,对着一丛牡丹,拨着琴。   曲调很哀戚。   霍光一出现在院子门口我就看见他了,我没理他。   这支曲子很长很长。   大约两刻,我才停了手,扶弦少倾,起身道:“大将军。”   “我有话问你。”   我道:“大将军有话不妨直说。小鸾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要挑唆许皇后给她父亲争取侯爵?”   他倒是直接,我挑着眉,说:“挑唆?这罪名未免太重了。敢问大将军,大汉是否有律,皇后之父理当封国呢?”   “大汉也有律,宦官不可获封!”   “即使如此,皇后之父可封,难道错了么?我只是告诉殿下这件事,到底怎么做,在皇后,不在小鸾这个孤女。”   “可是若非你鼓动皇后劝说许广汉不要推辞,许广汉就会拒绝这个爵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那大将军就错了,不是我要如此劝导,而是主上的意思。我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才这样劝说皇后,本意是希望他们和好。且原话是‘按律皇后之父可以封侯,即使封不得侯,也当有其他爵位赏赐’。当然我也没想到,主上当真准备给许广汉封侯。大将军,说到底,小鸾只是告诉许皇后她可以怎么做,最后做决定的还是殿下和主上。大将军与其兴师问罪于小鸾,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霍光的眉峰蹙在一起,他明明很生气,我却一点也不害怕,看他没有回答,我反问道:“大将军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劝解   霍光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冷冷地看我。   我主动解释道:“今天,牡丹花开得真好,我的生母妙娃,去世整整六年了。今天是她的忌日。”   霍光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些,我继续说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大将军同情,而是……想告诉大将军,幼年失了怙恃的人,往往早熟,想把一切都切切实实地攥在手里。主上幼年就失去了亲人,辗转郡邸狱和掖庭,经历的磨难比小鸾多得多,所以主上比小鸾更敏锐,更成熟。而大将军,似乎是用辅佐先帝的方法来辅佐主上,将所有的事都压在自己身上。恕小鸾直言,这是不对的。先帝至少是孝武皇帝亲自决定的继承人,而主上却是大将军拥立的,主上比先帝缺根基,所以就会更恐惧大将军事事周全。大将军是小鸾崇拜的人,主上是小鸾心底的朋友,小鸾并不希望你们起冲突……大将军放心,主上那里,小鸾去劝说。只是大将军是不是该换个态度对主上呢?”   我算是看出来了,霍光一直在暗中照顾刘病己,十几年过去,不知不觉就把刘病己当成了自己的晚辈,照顾和保护成了习惯。如今刘病己做了皇帝,他的态度却没变,可对刘病己来说,他又不是一直照顾他的赵充国,霍光的态度,不过让刘病己更不开心而已。      我留了霍光用晚膳,撇开朝堂上的话,聊聊音律,听他说说阿母以前的事,还是不错的。   我知道霍光擅长音律,但不知道他如此擅长。   他的琴,很好,比以前听过的琵琶箫埙好多了。   今天他弹的是酬知音的曲子,大约以前母亲是他的知音吧。他明明带着怒火而来,却能为母亲抚琴一首,对于情绪的控制,简直非凡人可及。   用过膳,不过才申时,霍光离开了,我则拿出刘病己上次送的木佩,递到宫里去了,当天晚上我就得到了回话,刘病己同意明天议政前召见我。   议政前,如果没有紧急事件的话,就是巳时以前。   我有那么一点点相信,刘病己是真的还拿我当朋友了。      当我再次坐到刘病己右手下时,刘病己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最近和霍光的矛盾而有所改变,也没有因为我给许平君出的主意而不悦。   聊了家常之后,我正色向他请罪,刘病己苦笑着摇手,道:“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估了博陆侯的坚持。”   “是小鸾的错,小鸾没有直接说清楚,许国丈可封,但不能封国,不能封侯。”   “这不怪你。我熟读律法,明知道有宦官不得封侯的说法,却还是抱着侥幸,却让博陆侯抓到了借口。”   “陛下其实并不是侥幸,是人之常情。许国丈照顾陛下多年,陛下感怀旧恩,许国丈照顾有功,封赏高一等,也并非不行。只是毕竟——”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改了个由头,道,“许国丈封不得侯,可有别的爵位可封啊。咱们大汉的爵位有二十等,只要不是关内侯、列侯,什么封不得?就算不喜欢这二十等,不过就是生造一等出来,孝武皇帝在时就曾生造骠骑将军,位同三公。主上让了步,臣子岂能一再逼迫呢?”   刘病己沉吟片刻,道:“博陆侯飞扬跋扈,得理不饶人,会同意么?”   “陛下,这是气话吧?”我慢言问道,“陛下压着心底的想法说,博陆侯真是如此?”   刘病己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我承认,刚才是气话。霍子孟忠诚可靠,奉公执法,从不因私废公。有经略天下之才,拳拳辅佐之心,是难得的国之栋梁,朕之肱骨。”   “那么许国丈的封赏,只要不是侯,没有国,大将军岂会反对呢?大将军反对封侯,从来都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大汉的律法考虑。陛下喜欢法家,得此同道之人,契合之臣,小鸾为陛下高兴啊!”   刘病己叹口气:“如果霍子孟不和我硬顶的话,我也会高兴的。”      劝抚了陛下,我并没有马上离宫。照例先向许皇后道了早,许皇后因为父亲的事情急得连日没睡好,脸上施了粉也遮不住憔悴。   她一见我,就红着眼眶,说:“我好后悔啊,当初不该太贪心,你都提醒我父亲封不了侯,可我还是想试试,结果连累父亲千夫所指……小鸾,你帮帮妹妹吧!”   我欺身上前,有些不忍,说到底这件事是我利用了她,又坑了她一把,我又不是没脸没皮的人,看她难过,我也不好受,只好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是我不好,当时应该把前后的干系都和你说清楚的。殿下别难过了,最多三天,我一定把事抹平了,殿下,您哭得眼睛都肿了,主上在前面为了殿下父亲和朝臣斗智,回到宫里,殿下再哭哭啼啼的,主上还要安慰殿下,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   许平君于别的还好,听见会影响刘病己,赶忙擦擦眼泪,道:“我好多了,只是一想起来,就……就……”   “好了好了,这件事交给我,我给殿下办妥了,殿下……殿下近来可好?可有没有什么难为的事?”   许平君的神色有些尴尬,我知道是宫里新人的事,不过她不说,我也没办法接下去。   今年三月上巳节祓禊,刘病己于宫人中独悦充衣华浅,不过一个月,华充衣已越三等,进封美人。   华美人与上官太后关系好,有太后撑腰,没少和许平君顶撞。如今华美人被查出有身孕——可能许平君还不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   许平君不说,我自然不会找事,陪着许平君散了心,用了膳,便离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张鸾本来有希望做皇后的,她真的没有遗憾么?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真心对许平君才是真圣母。 ☆、封赏   离开宫廷时,霍光的仪仗和我的马车一前一后。   他主动停步等我。他肯定有话想对我说,我却不想再耽搁了,于是我也叫停了马车,下车步行。   霍光也跳下车来,我矮身低头一礼:“大将军。”   他扬手:“走吧。”   我穿着素色纱衣,长安城的街道虽然干净,毕竟不如室内,我将长长的曳地的下摆敛在手中才可行走。还好不是冬季,今天也没有雨水。   我和他并肩走着,前边是他的亲卫,后边是柳江、桃溪,都是可靠之人。我主动问道:“大将军,怎样?”   “已经妥当了。你给主上出的主意,我挑不出错儿来。”   “那大将军为什么满脸不悦?难道还在与主上置气?”   “没什么。”他刻意放松了表情,道,“主上对你……很好?”   “怎么说?”   “昨天下午我找了你,今早上你就和主上见了面,把事办妥了。”   “主上大约是和大将军吵烦了,想找我诉诉苦吧。”   “对你言听计从也算是诉苦?”   我冷笑:“我统共就给主上拿了这一个主意,还是主上自己的意思,我只是代主上说出来。这也算言听计从?那主上对霍大将军,可谓是交权放心三不问,那才是真的言听计从呢。”   霍光被我的话堵住了,气息明显一顿,然后又放缓,我自悔失言,对他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冷着脸,继续走我的路。      大约行了一里地,霍光转过身来,道:“抱歉,刚才我的话过了。我担心你。”   我去他三尺远,凝神问道:“担心我什么?您又是用什么身份担心我?小鸾做事,不用他人着急,结果自有小鸾自己担。大将军大可放心。”我说完,又加快了步子。   渐渐地离皇宫远了,街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很快我就把他抛在了身后,隔着数不清的人潮。   我转过一个巷口,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绪。把情绪亮给别人看,这样不好。可那人是霍光,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我心情变化。   我冷静了片刻,觉得差不多可以做到不惊不喜了,这才转身走回大街上。   霍光高高大大的身影很明显,他在人潮中左右张望,似乎是在找我。   他的眉宇间满满是后悔和担忧。   他也是个无惊无喜的人,似乎也格外容易被我挑起心情变化。   我本想直接带上桃溪她们,找个酒肆棚子歇脚,等他走了再回去,却突然挪不动步子。   他也在人潮中找到了我,停在了路中间。   我家的马车吱吱呀呀地行到我面前,我垂下眼帘,收回视线,转身就上了马车,也不管霍光还在边上杵着,直接离开了。      回到家安置好,我抄书,桃溪磨墨,柳江挑灯煮浆,我写完一篇祭文,存起来准备明天早上烧掉。   桃溪道:“主人,今天您为什么对博陆侯发火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不得他说我。昨儿那事是我错了,他来训我,我还能接受。今天他管到我头上来了,也不想想,他是我什么人?”我说着说着,心情又坏了些。   桃溪笑道:“主人别恼,婢子是想起,年前主人说主上和殿下的不睦,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俗人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因为他与别个不同,所以别人犯错可容忍,唯独他错了就不能忍。婢子看来,主人和博陆侯,不也是如此么?”   “这话怎么讲?”   “主人对博陆侯的事,特别容易心烦气躁,动辄生气。以前被霍显欺辱,主人也能不动声色,暗中盘算,可今天博陆侯三言两语,就让主人失了冷静。昨天的事也一样。而博陆侯一向情绪内敛,心事不昭,不多言不多事,却总是对主人多管闲事。主人和他生完气,看他在街上找主人的样子,眼里脸上,全是忧郁呢。”   “……然后你悟出什么来了?”   “婢子愚钝,婢子什么也不知道,婢子猜不到主人的心事,也不了解博陆侯的想法。但是主人这么聪明,一定能悟出来的。”   桃溪的话很直,直直地插到我心里面,让我的思绪一片空白。      我在琢磨和猜测中度过了春天。   盛夏季节,关于许广汉的封爵再度提上议政,刘病己将他封为昌成君,这次没有人在反对,霍光表示支持后,大家都附和。   我想霍光大概很想苦笑吧,大家附和他,不过让刘病己更加忌惮他。   不过同时刘病己还下诏给霍光增加封地,我想刘病己是想通了,增加封地,不仅仅是为了表彰其拥立之功,也是为了安定臣子的心。      到了父亲的忌日时,刘病己下了一道诏书,因为我父亲抚养主上有功,顾追封恩德侯,恩及子女,又因我侍奉父母尽心尽力,为父母连丧耽误了己身,是以与我加虚爵,比大上造,因父母本非生身父母,又恩加一等,位比关内侯,以彰我纯孝贤淑,明惠嘉仪,免去我因逾岁未嫁而需缴纳的罚钱。   别人可能并不觉得如何,我知道,他追封我父亲是真的为了旧恩,推恩及我,也是感怀旧人。唯独以纯孝的名义加封,却是为了将来给孝武皇帝立庙而做准备,同时,也是谢我给他出的主意。   我出的可算什么主意?其实不过都是猜着他的打算说的。与其说是谢我,倒不如说是酬知己。      母亲的忌日只比父亲晚几天,我给母亲扫墓后就进宫谢恩了。   刘病己非常忙,只抽出了一小刻见我,辞了宣政殿,我又往椒房殿去,许平君不在,说是上官太后不好,她去侍奉汤药了。   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去见上官太后了,太后殿下在长乐宫,车马折腾。我想太后殿下忙着和许皇后表演和睦的后宫气氛,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让外人看见的。   天气非常炎热,我特别选了绕过池塘和御沟的杨柳阴阴的小路行走。   蝉在柳树上叫得声嘶力竭。我提着衣摆,走过柳树下的白石路。   桃溪和柳江跟在我身后,刘病己另遣了几个侍女跟着我,他把他随身伺候内侍令德也派了过来。   令德年纪在四十上下,长得非常平凡,是我母亲很多年前就收买了的老人,在宫里帮衬了我不少。   他撑着一柄阔约四尺的绢伞,小心地给我遮阳,不时提醒我小心下阶、路滑。   草木欣荣,特有的青涩的气味,因着阳光的熏照,更加强烈。   这让我想起柏子香,厚重的木质的香气,简单干净。   水池中的荷花开得烂漫如锦,风一吹,小荷怜怜,水波摇摇,柳枝款摆,更显出十二分的缱绻和缠绵来。    ☆、后宫众女   这片水池很大,几乎可算是个小湖泊了,我绕过南岸在最东边折向北走。   迎面恰对上一队服饰富丽,堆锦砌绣的人。   为首的女子不过二八年纪,穿一身绯色宫装,容颜极为秀丽,带着几分得意。她一手扶着腹部,一手由侍女搀扶,另一侧则是一个桃红宫装的女子,不比为首的漂亮,只双目灵动,五官精雅,身段窈窕风流,别有一番韵味。身后两个粉衣侍女,不轻不重地打着扇,又有两人撑伞,一路摇摇摆摆地行来。   她们遇见我,显然很惊讶。   我停下步子,她们也停了下来,扶着她的侍女叱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宫中乱走?见了华美人、卫充衣为何不行礼?”   卫充衣则娇笑道:“看形容是哪家的内眷,没见过宫里的繁华,不识得人,有什么可喝问的。你这丫头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   我抬抬下巴,令德低头道:“小的叩见华美人、卫充衣。这位是张家小娘子,几日前主上有旨,有封‘惠淑君’,位比关内侯。张家小娘子今日进宫谢恩,主上命小的送张娘子离宫。”   对面的侍女侍儿马上跪了一地,华美人和卫充衣也露出尴尬的神色,勉勉强强朝我半蹲身子,有些讪讪地让出路来。   卫充衣道:“是我们没见过张娘子,失礼了。德内侍,辛苦了。”   令德恭恭敬敬地说:“不敢,主上有命,小的从命。不是辛苦,是福气。二位夫人,小的还要送张娘子出宫,就不多说了。张娘子,这边请。”   我一言未发,顶着刺人的目光继续前行。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华美人的哭闹声。   这点事都受不住,在这个宫廷里,可有的熬了。      向刘病己谢了恩,我将恩封的旨意誊录下来,火化在三位长辈坟前。想想今年夏季的供花还没上,又择了些时令的花材,两个新制的漆盘,阔长一尺,宽七寸,深一寸,黑底红卷草鸾鸟纹,错金银丝勾勒线条,端庄富贵。一只铜壶,青铜铸的仙鹤望乡莲叶六棱壶,小雅之气。   父亲在世时是心忧国家的人,给他的供花非常朴实,一蓬新莲子,几只扎得整整齐齐的菱角,郁李连枝叶,葡萄连着藤儿,缀以凤仙三支,鸡冠花一朵。祝曰今岁丰收,瓜果繁茂,女儿平安,家国福泰。   母亲是大家娘子,又处处以父亲为重,供着桑枝一把,稻杆做的蚕架一只,上有双茧相套的蚕茧两个,萱草花一把,茉莉一簇,衬以新纺的绢。祝曰今岁蚕桑正好,女儿手巧,衣食两全,唯慈萱难忘,犹似花香在户,久久不散。   生母妙娃别致风流,所以用的是铜壶,供以盛开的红莲一朵,花苞一支,白莲一束,凌霄环衬,芭蕉作底。祝曰母恩不去,音容宛然,女儿虽安,不忘前难。   三座供花分别放在父母灵前,我又默默念过几遍祭文,天色便近了黄昏。   柳江安排下清粥小菜,嫩嫩的葵叶,田庄上献的早熟的菰米,宫里赐下的鲜藕粉,菱角,小菜上浇着茱萸汁,一旁的木盏中盛着细乳茶羹……摆上来红红绿绿灰灰白白的,倒也好看,吃着也酸甜苦辣,各有滋味。   用完膳,回到书房里,我拿白天用剩下的花材,漫不经心地折腾着。      杨河快到人定时才回来和我通报今日的消息。   今日遇见了华、卫二人,我可没以为华美人在御池上哭过一场这事就算完了。   看杨河一脸的“主人好聪明又算准了”的表情,我就知道所料绝对不差。   杨河绘声绘色地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与我听:“……听说啊这位华美人,今儿晚膳前和陛下哭闹了好久,说是自己怀着龙胎,乃是天子家眷,竟然还不如市井孤女,嚷着闹着说不如死了干净!”   桃溪讽笑道:“真有这样的气性,她就跳了御沟,我就服她!”   “哪里想死,卫充衣拦着呢。她们俩自进宫起就常在一搭儿,一刚一柔,一个哭一个笑的,相辅相佐,比单打独斗的强多了。今日也是,华美人是哭哭闹闹,卫充衣呢就怀柔小性儿,换了别人还不定就被她们拿住了。”   柳江道:“主上又不是昏君,主人常说主上历经磨难,心志坚定,不会轻易为人左右,更厌恶别人质疑他的旨意和决断。两位夫人的小打小闹,能有用才怪呢。”   “正是。主上本来就忙,被二位夫人一吵,当时就拂袖而去,不到一刻,椒房殿就下谕旨斥责两位夫人多嘴嚼舌,削卫充衣俸禄三个月,命两人禁足半年。”   我道:“这倒不仅仅只是生气,华美人是上官太后的人,和霍家关系千丝万缕,其父华守,前不久还给大将军家里相过面。主上除了讨厌她恃宠生娇,更是不想让霍家的人再在宫中横行霸道。华美人肚子里的可能是个皇子,和太后殿下太近,将来就难免成了霍家的势力。主上躲霍家还来不及呢。如果她们两个够聪明,等惩罚过了,就该和太后殿下疏远些。”   桃溪道:“华美人能有这脑子?”   我道:“她也许没有,卫充衣应该有。她今天说话虽然难听,似乎是胸无成算,可是我看她双眼灵光闪现,分明是别有计较。她是在伪装,依我推断,所谓的禁足,是她想挣脱皇太后的约束,又不想单独和霍家翻脸成为霍家的叛徒。她比华美人聪明多了。至于我判断得准不准,就看她以后能不能起事了。”   我说话间,手上的花材已经用尽了,只编出了个半月形的花环,于是又截了两段丝缎接上,顺手套在杨河头上:“最近辛苦你啦,把那俩人盯死,我在宫里的人手,还是少了点,能说得上话的,就更少了。咱不求她服服帖帖,只要能为我所用就好。”    ☆、有女若兰   我才叹了手中无人,未料不足一月,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选人是个很伤脑筋的事,没有本钱,不要。寻常的宫女子我想要多少要不得?我如今想要个有些能耐的,或者容貌过人,或者聪慧机智,或者别有特点,总寻不到满意的。直到七月中浣,过了我的生辰之后,才有了些眉目   。   这天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没甚变动。   直到晚上我准备洗漱完好睡下了,杨河说有个神色仓皇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孩求见,自称是富平侯张安世的族人。   我顿时就来兴趣了,是张安世的族人,还能求到我这儿,怎么看都是处处透着蹊跷。   我于是停下更衣,叫人把她带到小书房。自己慢慢地把衣服收拾好,过了小半刻方起身迎客。      那女子身着葛布绿衣,青色裤子,赤足立于堂下,被晚风一吹就打个哆嗦,却始终抱着怀里的婴儿,不让他见一点点风。   我走到主座上坐下,那女子立刻跪启道:“婢子若兰,叩见张娘子。”   她态度不卑不亢,语调身形却楚楚可怜,是个可造之材。我道:“起来吧。你说你是富平侯的族人,我怎么不认得你?”   “回娘子话,婢子担心娘子不肯见小的,所以不得不冒称,请张娘子恕罪。”   “你倒有心,你深夜前来,必定有事,不妨说说,倘若能帮衬一二,我倒无所谓。”   “多谢张娘子!”若兰语带惊喜,双手将那婴儿捧起来,道,“婢子原是二夫人的贴身侍女,四年前,被大夫人索走教以歌舞,以备他用。今天主人下朝回家,说是有急事要议,约摸三五日不会回来,主人前脚走,大夫人就将二夫人和小主人囚禁起来,将二夫人的侍女们拘押,正在一一拷问,命她们诬告二夫人通奸,证明小主人并非主人亲生。婢子受二夫人之恩良多,看守二夫人的又是奴婢兄长,故而人定后潜入囚室中,想救二夫人,二夫人不肯走,只将小主人的儿子托付婢子,嘱咐婢子向张娘子求救。婢子……”   “真难为大夫人能忍这么久。”我叹道,“我还在右将军府的时候,因着二夫人所出的次子延寿比大公子聪颖,大夫人对二夫人百般刁难。二夫人意外生下张彭祖,若非右将军宠爱幼子,他们母子两个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不过大夫人年纪见长,脑子却一年比一年不够用了。她还真当张彭祖是随随便便可以杀的?”   若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讶。   我厉声道:“你也别装了,二夫人是个不问世事的人,每天做不完的活儿,累得七苦八苦的,哪有精力打听外头的事?你们大夫人恐怕不容任何人在府内谈及我,二夫人大概连我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抱着她的孙子来求我,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想挑起我和大夫人斗?”   “若兰、若兰绝无此意!娘子明察,抱小郎君向张娘子求助,确实是婢子的主张,婢子是逃奴,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所以不得不向张娘子求庇护!若兰砌词作假,若兰该死!求张娘子救救小郎君吧!”   我向桃溪示意,她走上前,弯腰抱起那婴儿递给我。   小孩儿睡得好熟,外面的风雨,似乎完全和他无关。   我轻声道:“送他去我那儿,交给赵媪,拿点蜂蜜水给他。明早叫赵媪和赵阿伯去如珰那问问有没有正在哺乳的羊,有的话,高价买两头来。”   “是,主人。”      若兰像是完全松了口气的样子,我借着灯光仔细观察了她片刻,摊开书简,让柳江磨墨,自己润笔,道:“其实你求错人了。张彭祖和主上有同学之谊,关系很好,你该抱着孩子去掖庭的。”   若兰唯唯诺诺的,我道:“莫非你还指望我直接冲到富平侯府,把二夫人和张小郎君救出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你这么聪明机智,都能诈开我家的门了,怎么会犯这种错?”   若兰弓着背,深深地低着头,我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也不理她,只埋头写我的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晾干墨迹,将竹简编好,用黑色的丝绦系好,连着令牌一起交给柳江,她去了片刻后就回来了,表示猛子已经去了掖庭。   我拿丝帕将手擦干净,道:“柳江,你叫两个人把若兰洗干净了,拿一套我的旧衣服给她换上,梳个简单的椎髻,然后再领过来。”   柳江带着若兰走后,桃溪就回来复命了,道:“主人,你真想救张家的小郎君啊?”   “为什么不呢?又能给霍晏添堵,又能给主上留个人情,还能给咱们家添个当户的男子。我也不求别的,只要给咱们家留个香火,逢年过节,有个孝子上坟,也就好了。张彭祖的秉性咱们都知道,人是弱了点,可老实,正直。他妻子虽是小门小户的,但是人不坏,能持家。这也就好了。如所托非人,我也不会叫他们好过的。左右二夫人还在富平侯府做妾,我难为难为人家,张彭祖也就听话了。”   桃溪道:“主人英明。那这个侍女……嘴里没一句真话,就想欺瞒主人,主人想怎么样呢?”   “等柳江把她收拾整齐了咱们再看看,没准……是老天赐给我的人呢。”      亥时过半,柳江带着若兰回来。   若兰的容颜极为清丽,柳江拾掇后,远胜卫充衣,身段细长窈窕,更显可怜可爱。她刚才还说她被教以歌舞,想来于歌舞之道亦有出色之处。   我让柳江取粉黛来给她施粉上妆,不时指点几句,眼线在眼尾细长上勾,在眼珠上描粗,下眼线也浓浓地画上;眉毛加重重的黛粉,不学世俗的女子一味地追求细长圆润,而是粗粗地画,略出锋芒。   她的鼻子不够挺,我也没办法改变,略加一些鼻影也不过微微好了一些。   脸有点太过枯瘦,这也补不回来,想让她面颊丰润,就得好吃好喝地养着,但一养,人就重,也就难为歌舞了。所幸现在灯光昏暗,我于是让柳江给她的粉再厚些。   她的唇形稍厚,也用粉盖去原有的形状,再重新描成菱唇。   好容易打扮好了,我让柳江退开些,道:“现在看着,可有几分像我?”   桃溪道:“容貌有三分像了,可气质不太像。”   柳江附和着点点头,我一边仔细打量若兰,一边说:“气质都是骗人的鬼话,容貌像三分就行。若兰,你多大了?”   “婢子十四了。”   “十四,还能长大些,现在确实太小了点。歌舞怎么样?你现唱个擅长的曲子我听听。”   若兰手足无措,好半天,才扭捏着唱了一支《湘君》。   嗓子还行,但若要精彩,还得下点功夫。   不过我手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心里……可有了人?”   若兰睁大眼,抖抖索索地嗫嚅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张婕妤的身世我查不到,所以随便按了个过去……后来非常得宠的后妃,许皇后死后的后宫一霸,生子淮阳王刘钦,一度威胁到刘奭的太子之位 ☆、嗣子   送走若兰之后,我重新更衣安置。   第二天一早朝中便有旨意下来,命富平侯张安世幼子张彭祖出继张贺,命张彭祖任侍中。   侍中,就是天子近臣。武帝爱将卫青,最初也是担任这个职位。不仅是喜欢,更是信任。   我感谢皇帝陛下和他的臣子们在忙得昏天黑地时还能想起我的小事。   再顺便感谢一下皇帝陛下在朝政中狠狠抽了张安世一巴掌。   出继这个事前后要延续很久,张彭祖被大夫人放出来后,次日就进宫谢恩,下午便正装肃容上门拜访。   他来时穿着素白的衣服,是个有心人。闻其谈吐,也踏实可靠。他提出愿意在父亲坟前结庐三年,以示纯孝。他诚心诚意的,让我拒绝了。   有那个心,百日即可,再不然,守到母亲第三年忌辰,也足昭孝道。   再守三年,反而耽误了他。   我想父亲会满意他的。   他比若兰可信赖多了。      刚发现若兰和我有三分像的时候,我是想过要把她赎出来,交给红姨好好练练的,不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欺骗我,着实让我有些灰心。   之前诈我开门放她进来,还可以说是为了小主人,不得不如此。后来我问她可有心上人时,她惊讶归惊讶,含羞带怯地说出夏侯阿郎时,我就绝了赎她的心。   一个十四岁的女子,若是怀春,若是对一个公子求而不得,眼中脸上,不会只剩下直直白白的惊。   没有羞赧,没有情意,这不是在回忆心上人的样子,而是在绞尽脑汁地想,说出哪个名字来会让我留下她。   我能救下张彭祖,我当然有能耐,我估计她在宴会上也没少听贵妇人贵千金说我的闲话,自然能知道我会是个很好的进身台阶。   她捏造自己恋慕夏侯小公子,我几乎要冷笑出来。   夏侯小公子,魏涟的夫君,一个多好的心上人人选。他出身诗书大家,家中没有豢养歌姬舞姬的习惯,更不会纳个歌姬为妾,她当然没办法和心上人双宿双飞。而我知道她有这个心上人,手里又有了把柄,就会放心用她。   等她借我的手飞上了天,我还管得着她么?   主意是不错,就是嫩了点。想来是没受过多少挫折,也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我还是决定给她个机会,但我也会让她知道,我能让她生,就能让她死!   那晚我告诉若兰,我和霍家不死不休,所以若是由我将她送入宫廷,可能她不出一个月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叫她磨练歌舞的技巧,安心呆在侯府,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若兰欣喜若狂,面上佯装镇定,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我没有欺骗她,我说的都是实话。   上官太后连许平君都能打压得灰头土脸,何况区区一个妃嫔或者宫人。      送走张彭祖,没几日又迎来了霍光。   霍光为了政事在宫里和刘病己讨论了很久,今天打点整齐了登门,还是遮不住憔悴的神色。   面容憔悴,遮不住他心情很好。   他的心情很少见诸颜色,我也是根据感觉判断,他此时的心情很好。   他果然是为了张彭祖的事来的,这次他没办法责怪我,我并未插手朝政,只是在二夫人求助时将消息递给了皇帝陛下。   至于皇帝陛下怎么处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最多就是在写上书时,多提了一句彭祖系我亲弟,当初与他关系好,同样为主母不容,再哭诉了一下父亲无子,致使我孤女当家,不得不亲自写上书告知主上实情。刘病己怎么联想到将张彭祖出继张贺,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就算霍光想到了这一层,他也不能怨我什么。   相反,他若是有一字不悦,我倒有一车话等着他。   霍光只是来问我,是不是还在恨张安世。   我反问他,我父母的死,是不是与张安世有关。   他没回答。   他说是,我就要问他父母之仇,是否可以消泯。   他说不是,我就要问他,我双亲之死、我失信悔婚于主上,又是谁之过。   张安世欠我一个父亲,甚至还可说欠我一个皇后之位,虽然我并不想要那个位子。   霍光搓着手,就是不接我的话茬。   我自己先心软了。   这样的一位人物,智量远胜于我,不是说不过我,更不是对付不了我,只是让着我,我又不是不知趣的人,他默然,我也没话可刺他。      那么他上门来做什么呢?就问我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和他对坐许久,下了两局棋,他才又起了话:“见过彭祖了?”   “嗯,见过了。挺懂事的,很乖巧。”   “我也觉得是个好孩子,很老实,不会堕了张贤弟的名声。”   我不由带上了两分讥讽:“大将军这样说,小鸾就放心了。像我这样满脑子都是算计的人,就得找个单纯些的弟弟。”   霍光停下提子的动作,闭上眼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身倦意,好吧,我又心软了,压下了顶回去的话,换成了:“大将军,小鸾套车送您进宫吧。您既然离府,必然是不喜欢府里的气氛。小鸾这不能留您,主上那肯定有您的地方,小鸾送您去?或者,附近的客栈旅店,有个汤伯开的,干净又安静,小鸾送您过去?”   霍光挥挥手,道:“我只想见你——”   我的心突然乱跳,他就是有这个本事,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我方寸大乱。   霍光自知失言,迅速拈走了一颗白子,我努力平静下来,反杀他一片。   这局很快进入了速杀状态,不再是之前一步三推敲的样子,你来我往的,不过两刻就完了此局。   柳江数目,霍光道:“你棋艺见长,不过杀气越来越重了,是心乱了,这得怨我。”   我淡淡地说道:“大将军的杀气也很重,不过到了大将军这份上,等闲事已经无法左右您的情绪了,这样的杀气……”我略停顿了一下,道:“是要出征了么?”   霍光愣了一下,我道:“我从大将军的棋风上猜的。大将军的棋风素来宽和,只有先帝驾崩前岁,北征乌桓那会,大将军的棋风带了些杀气,今日手谈,前两局虽然大将军努力想下得平稳,可杀气是藏不住的,更不谈这一场,我不过稍微快了些,大将军的杀意就暴露无遗了。”   霍光叹道:“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我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顺手接过桃溪煮的甜浆啜一口,道:“大将军的心,小鸾就不知道。”   霍光又哑口不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张彭祖,与刘病己有同窗之谊。刘病己重旧情体现在他对旧人的好上,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落难时的朋友会将他的贫寒宣扬出去。所以知道邴吉在监狱里照顾过他,他就对邴吉好;知道过去好友的女儿嫁不出去,就把他女儿收后宫了,虽然不喜欢她,也让她做了婕妤;张贺死了,有追封(这是历史上真有的不是我捏造的);教过自己的疏广疏受俩叔侄(还是兄弟?)后来是太子少傅吧;张彭祖先做了侍中,后来咋样我忘了,侍中是天子近臣,骨干大臣预备班;对许平君、许广汉更没的说,不过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这应该是他一生最大的痛吧。 ☆、怀人   下完棋,我送霍光去了汤伯的旅店。   汤伯其实是母亲的旧人,我出了钱,让他把旅店翻修了一下,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经营的不错,消息也滚滚而来。   送霍光到汤伯店里却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而是我的地方我清楚,虽然简单,却很舒适,能让他休息好。   后来霍光很久没上门,而我忙着张彭祖过继的事,也没时间想东想西。   年底张彭祖举家搬入刘病己赏赐的宅子,开了宗祠后,正式过继我家,当日张彭祖便上书刘病己辞官回家丁忧,刘病己再三挽留,固辞,遂准其守孝至明年母亲忌辰,并发遣二百户人家为我父亲守墓。   张彭祖于是请人在父母墓前结庐,约莫年后就可以将房子建好,到时候我会和他、以及他的夫人萧氏一起搬过去守完最后的一段时间。      元旦宫中开宴,我们这些有孝在身的人可以回避,故而就自己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了。   张彭祖这个孩子,非常干净,眼底澄澈如晴空,不染纤尘。   萧氏闺名鹄,小字朱绣,她的容貌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像谁;人有点傻傻呆呆的,不过很听话,很乖。   他们这对小夫妻,是怎么在富平侯府活到现在的?   我真的很好奇。   由此观之,张彭祖的母亲二夫人,一定是个相当有手腕的女子,才能将自己的孩子保护得这样好。   晚膳是我亲手做的,八种小菜,藕葵菽薤,能找到的都找到了。   小郎君乳名百儿,才四个多月大,乳母已经奶过了,正被萧鹄抱在怀里。   左邻右舍都请了跳傩仪的人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层层院墙传来,好叫我们家的元旦不至于太过安静。      用过膳,我与张彭祖略说了几句,宫里的赏赐就到了。   我和张彭祖虽然都无官职,但爵位都在,所以年节下的赏赐从来不少,次日我还得和他一起进宫谢恩。   刘病己这天并没有休息,他还有许多朝政要计划好,去年的收成,今年的农耕,他都要亲自过问,不求能有什么帮助,但需了然于心。   昭帝是个好人,可我觉得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昭帝不如刘病己也远矣。昭帝手中无权,他便不怎么钻研政务,刘病己照样没亲政,可他会关注大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任何一个细节,虽然无法动手做什么,总还是在熟悉政事。   我听令德说刘病己大清早的在看卷宗时,已经做好了见不到人的准备,但是出乎我的预料,刘病己让冬山亲自出来接我和弟弟到宣政殿的书房。   行过大礼后,刘病己换上很轻松的语调,说道:“二位一个伴我寒窗,一个解我忧愁,本是一家人,又成了一家人,天机真是难料。”   “依小鸾看,不在天机,在天子。若非陛下相助,小鸾万不敢想还能给父亲留下一线血脉。”   “凑巧罢了。”刘病己道,“也算是了了我心头的一件大事。张伯父膝下无子,我记挂了好多年。本以为能有你出继,已算难得,没想到还有彭祖的机缘。彭祖,你姐姐是个明白人,你要和她相互扶持,你们家就剩你们两姐弟了。”   张彭祖伏地叩道:“是,彭祖一定会和阿姐好好地过下去,不堕张家门风!”   “快起来,你和你阿姐真是一家人,拘束得过了头。”刘病己笑道,“今天别回早了,陪陪我吧。鸾阿姐,太后殿下正好也想找你,等下用过膳,让令德送你去长乐宫。”      上官宁想见我,这事我没有听见任何风声,想来并不是因为什么特别重大的变故。   我和她已经两年多不曾见过。自从昭帝去世后,上官宁的生活除了找许皇后的麻烦,就只剩下思念昭帝了。   上官太后这日虽然穿着大礼服,却双眼含泪,面带悲怆。她身前的黑色漆几上放着一个金丝的鸟笼,两只鸟儿一动不动地躺在里边,大约是死了。   我与她见了礼,在坐榻上坐了。   上官宁拿帕子掩着右颊,哑着嗓子道:“我十四岁生辰时,先帝送我一对相思鸟作为礼物。二十五那天雌鸟死了,雄鸟不吃不喝,终日哀鸣不休,今天清晨也死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让你进宫来听我说说话。先帝留给我的老人,只有你还能与我一同回忆先帝了。”   “殿下,请节哀。”   “我已经很克制了,放心吧,我不会伤害自己的。”上官宁脸上挂着泪珠儿,却笑了一下,“我多活一天,他就在我的记忆里多过一日,我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努力活得长久些。鸾娘子,我好羡慕你啊!”   “人说我长于富贵之家,嫁入大汉皇室,做了七年皇后,年纪虽小,却能与先帝琴瑟和睦,鹣鲽情深。可谁知道我前八年父亲不管,祖父不问,尚不如庶出的郎君过的好。嫁入皇宫时我才八岁,宫人欺我年幼,每每有所贬鄙,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倒也罢了。可为什么他要救我?”   “他为什么要将我从那种境地中拖出来,允我欢笑喜乐,免我忧苦挣扎?他让我过了七年开开心心的日子,然后就抛下我走了——他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宫殿里,每个晚上梦见他我好开心,一睁眼却只有冰凉的榻,一丝人气儿都留不下!”   “如果每天都是这样过也罢了,如果我从不曾和他相恋就算了,为什么要让我过了七年快乐的日子又收回他!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鸾阿姐……我好后悔啊……那时候他非常愁苦,自己身体不好,治理偌大的国家,烦心事岂止一两件,他那时候就特别想和你聊天。而我因为嫉妒,总是从中阻挠。他想出去看看大汉的江山,去不得;他想和自己喜欢的人说说话,见不了。我是不是错得很离谱?”   上官太后又哭了,这么久的情绪,一朝爆发,这样长的时间,竟然也没有让她的悲伤消散。   她是真的用自己的全部灵魂和整颗心恋慕着昭帝,感情纯粹浓烈,连我这个凉薄的人,也不忍直面。   “殿下没有错,女子恋慕人的心情是不会错的。我想先帝很高兴,先帝对殿下那样好,先帝的感情,总算收到了殿下的回应。先帝会很高兴,很高兴皇后那样倾慕他。”   “其实……四年前,我刚刚懂事儿的时候,博陆侯曾问先帝是否要诏你入宫,因为你是掖庭令唯一的女儿,又是右将军的侄女,进宫初封就是傛华、娙娥,先帝那样喜欢你,说不定破格直封婕妤,也大有可能。我那时候很生气,和他哭闹不休,他也就不提这事了。你怪我吗?若不是我阻止,他后来几年会高兴得多,而你,现在也是太妃了。”   “小鸾并没有进宫的想法,怎么会怨望殿下呢?先帝也并不想纳小鸾为妃,所以其实殿下做了件好事呢。”   “是这样吗?我没有错?”   “是的,殿下没错。殿下和先帝的感情真是世上难寻,又岂容他人插足?”   我说了许多好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她没错,没有一丝错,总算将她安抚住了。她昨夜一宿无眠,对着临死的雄鸟坐了一夜,早上哭了这一场,终于沉沉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鹄,另有安排。以及上章忘说了,张鸾在昭帝驾崩前并没有和霍光下过棋,她能一口咬定霍光当天的棋风有杀气并不是bug……而是她为了方便做事,对朝中重臣和皇帝的喜好都钻研过,霍光的棋风她很当然熟悉…… ☆、宫闱   上官宁睡觉的时候,我让令德从宣政殿找刘病己讨了一册书,慢慢翻着看。   过了不知多久,我看得有些眼酸,于是揉揉酸痛的肩膀,正想让桃溪帮我捏捏肩,有个侍女小步进来,道:“张娘子,皇后殿下銮驾已至,并华美人、卫充衣、戎七子一起,向太后问省。”   我站起身来,道:“桃溪,随我出宫迎驾。”      许皇后今日并没有抬出全副仪仗,只是寻常宝銮,数十人扈从。   她的黑漆红凤湘帘凤鸾先在长乐殿前停下,系在车檐角上的铜铃没有声音,杏色的丝绦被冷风一吹就四下翻飞。   她是个有心的人,按制她并不需要给昭帝守孝至今,但每次她向太后问省,都是最肃穆的妆扮。   “妾身张氏,叩迎皇后殿下,祝皇后殿长安!”   “妾身华氏(卫氏/戎氏),问娘子好。”   华美人还是一脸的不情愿,扶着突出的大肚子随便弯了下腰,卫充衣和戎七子则是规规矩矩地半跪着。   许皇后亲自扶起我道:“姐姐是客,无需多礼。”   我没答话,借势站起来,道:“多谢皇后殿下。殿下,太后殿下才刚睡下不久。”   “那就有劳姐姐陪我多坐一会儿,静候太后殿下起身了。”   “这是小鸾的荣幸。不过华美人任身快八个月了吧,可不敢让华美人久等啊。”   “长乐殿的偏殿有专给华美人休憩的宫室,不打紧的。”   许皇后变了。   她变得端庄威严,不再患得患失,手足无措。华美人最初得宠的时候能气焰嚣张地把她压下去,现在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许皇后的话。   进到殿内之后,许皇后马上让人把华美人带到偏殿去,杜绝一切会妨害到华美人肚子里那个龙子的可能。   嗯,她不仅气势起来了,也精明了。这一年的亏没白吃。      许皇后坐定,问道:“鸾阿姐好久不往宫里来了。听说最近令尊有了嗣子?”   “回殿下话,正是。叔父富平侯将幼子出继先父,先父也算后继有人了。这孩子孝顺老实,乖巧得像个稚童,妾身又省心,又忧心呢。”   “有个兄弟,真好。”许皇后走了一下神,马上又回过来,道,“听闻他已娶了妻,他妻子可好?可有不敬之处?”   “回殿下话,弟妹萧氏,很明晓事理,是个本分人,真是再无不妥了。”   “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这句放心倒是真心实意的,我借张彭祖的事一巴掌打在霍晏脸上,偏给霍晏出馊主意的又是霍显,这两位的脸面到现在还没消肿呢。霍显那日被霍光又斥责了一番,在家装病,连宫中赐宴也不肯参加了。许平君能不放心?   太后宫中的侍女给许皇后端上热浆,她只沾了沾唇,并没有喝下去,又道:“去年有人进献了从未示人的《易》《礼》《尚书》各一篇,主上看了很是高兴,我叫人誊录了一份给你,你可喜欢?还有蜀地今年新贡布匹中,有一匹纯素的夏布,织得很好,摸起来和缎子也差不了多少;再有一匹缎子,织得密,是黑质三段白竖纹的,我想着你们姐弟两个一定能用得上,就一起送去你们家了,你可见着了?”   “回殿下话,见着了。妾身还奇怪呢,是何方高人这样体贴。原来是殿下体谅,多谢殿下费心记挂。”   许后笑笑:“这有什么,鸾阿姐帮了我许多忙,一点回礼,怎值得记挂?”   正说着话,太后身边的乳母王媪亲自前来通报说太后醒了,正在梳妆,许皇后遂带着卫充衣等人一起入内殿参见太后。      上官宁神色依然带着些怆然,许皇后问了好,上前去正要接过侍儿手中的犀角梳,上官宁却拧着眉道:“你做事没个轻重,些许技艺,不用你动手。卫芳,你上次梳头时给本宫折枝,很是舒服,你来。”   卫充衣“喏”一声,向许后道声请罪,越过她,接下了侍儿手中的梳子。   上官宁对着镜子,没精打采地说道:“说吧,什么事儿这时候来找本宫。”   “回太后殿下,元旦节殿下的赏赐,姐妹几个都收到了,所以一起向殿下谢恩。”   “谢恩?谢什么恩?你的手长,都伸到孤的长乐殿来了,你还不知道孤昨晚一宿没合眼?张伯翼不知道的,都明白给孤留个安睡的时间,你倒好,大中午的跑过来。”   上官宁说着,蓦地转过身来,唬了卫充衣一跳,太后一掌拍在木几上:“既然见着了,可否请皇后殿下回去了?别扰了本宫的兴致!”   许后脸上一白,伺候太后殿下的宫人道:“殿下小心手疼。”      这个侍儿一句话,就挑动了我,让我不得不朝她看去,这一看,又是一惊。   许后红着眼眶,朝太后拜了拜,便求去了,临走又朝我看了看,示意我一会再去椒房宫一趟。   上官宁舒口气,对我道:“见笑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她,就烦。”   我稍稍欠身,不语。上官宁又抬头看了看刚才说话的侍女:“你今天,话有点多啊!”   侍女利落地跪了:“婢子不敢!”   上官宁道:“你说出个前因后果来,本宫就饶你。”   “婢子听说,大司农犯了事儿,已经求到了博陆侯府上。”   底下的话,那侍女并没有说下去,上官宁蹙起眉头,我也有些了然了。这时候,霍光态度未明,实在不宜再得罪许平君。   “你倒是个有心的。”上官宁重新转回去,对着铜镜,意兴阑珊地抹着杏仁霜,又道,“起来吧。”   那侍儿谢了恩,伶伶俐俐地站起来,继续给她梳发。      片刻后,上官宁绾发梳妆完毕,又起身更衣,几人说了几句话,长乐宫留了膳。饭毕,我正要辞行,上官宁又叫出那个侍女,对我道:“这是个聪明孩子,又在我身边做了很多年,通晓人情世故,我欲将她派到椒房宫去。伯翼,你就顺路带她走一遭儿吧?”   这倒是巧,我正想和她说几句呢,于是我赶忙道:“是,妾身明白。”   我坐着肩舆离开长乐宫,经过长长的夹道,又到了未央宫内,需要换一次肩舆。我坐了一整天,浑身难受,于是挥退了他们,步行前往椒房宫。   上官宁赐下的侍女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跟在我身后,我觑了她一路,终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躬身道:“回娘子话,婢子巧儿。”   “巧儿,确实巧。你姓什么?”   “回娘子话,婢子本家姓王。”   “王?祖上是哪里人?”   “回娘子话,婢子家是长陵王氏。”   “长陵王氏啊……”母亲也是长陵王氏的分支娘子,难怪她不论身形、容貌还是声音语调,都有六七分像母亲,原是一族人,不足为奇。    ☆、王氏之巧   我和王巧儿一行说,一行走,不多时到了椒房宫,许皇后早命人等着,我一到就被迎了进去。   许皇后的眼眶还是红的,见了我只道:“今日让阿姐见笑了。”   “哪里。妾身之前还为殿下担心,今日见太后殿下如此待皇后殿下,反而放了心。”   许皇后果然忘了哭,道:“这是何解?”   我道:“太后殿下,年纪虽小,却经历了太多事,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爱憎不明示人。殿下对谁不假辞色,不加掩饰,就是真喜欢谁。”   许皇后果然面上一变,低声问道:“是真的吗?”   “真的。”   “谢谢你,就算只是安慰我的话,我也好受多了。”   我安抚了她,又道:“殿下,太后殿下做主,把今天那个多了一句嘴的宫人送给你了,妾身带她到椒房宫,交给了赵媪。这丫头很聪明,又有心帮衬殿下,又是太后殿下的心腹,殿下用好她,就能弥合与太后殿下之间的嫌隙了。”   我没有为王巧儿说太多好话,说多了反而对她不好。   她能在上官宁震怒时劝一句“仔细手疼”,足见这姑娘大胆心细,抓得准时机,算得准人心,假以时日,必是后宫一主。   只是不知道她值不值得我为之安排,又值不值得我与之结交。      出得未央宫来,张彭祖正在门外等我。   他虽已成亲,却还未及冠,因此我走到他跟前了他便向我躬身一礼,等他及冠了,就无需如此。   “阿弟一直在此等候么?”   张彭祖亲手挑开车帘,道:“阿姐不走,阿弟怎敢独自回家?阿姐请上车。”   他的表情特别严肃,我忍住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道:“乖。不过阿姐在宫里,经常会因为这个留那个说话的,顾不上时间,以后万不可如此了。主上放了你,你就赶紧回家,小郎君见不到父亲,又该哭了。”   张彭祖正色道:“多谢阿姐体谅,但是为人兄弟,理当对姊妹好,多久小弟都能等。”   我很欣慰,说:“你真的和父亲一样呢。咱们走吧。”      家中因为多了张彭祖一家子,显得热闹了不少。   至少进了门,到了院子里,萧鹄抱着小公子在等门,几个丫头小子垂手站着,给萧瑟的春初之景添了几分人气。   萧鹄抱着小公子规规矩矩地一矮身:“阿姐,夫君。厨房晚膳还热着,水也都烧好了。”   我说道:“有劳弟妹。我在宫里,皇后殿下留过膳了,你还没用过饭吧?赶紧和彭祖用膳去,今天可耽误了你们了,我就不打扰你们说话,先回房了。”   他们夫妻两个一起行半礼:“不敢,阿姐慢走。”      沐浴、焚香、祭祷完毕,已经是深夜了。桃溪帮我拆掉发髻,梳好头,服侍我躺好,然后自己在榻边上也睡下了,不过我却睡不着,想着王巧儿。我推推桃溪:“你说那个王巧儿,像不像母亲?”   桃溪翻过身来,对着我,道:“她年纪太小了,还很稚嫩,容貌身段,像了五六成。难得连声音都像。再过十几年,婢子觉得她能像□成。”   我道:“你说的很对,就是不知道品行怎么样。”   “主人,查她祖宗三代,不信查不出人品如何。”   “是个办法,就是要花些功夫,不过也值得了。她是个聪明人,就是还不够漂亮,若是风韵能有母亲的五分也好,偏偏她年纪小,连风情也没有。咱们不说华美人如何,若兰又如何,单说戎七子、卫充衣,也胜过她不少。”   “主人虽然这么说,可婢子觉得主人一点也不为她担心。经过主人栽培,容貌不美又有什么关系,照样能当宠妃。”   “就你嘴乖。”我揉揉她的小脑瓜,“睡吧,明天咱们商量一下。”      次日完结了杂事,我关起门来,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   若兰经过这小半年的培养,差不多可以出手了,而我也抓到了她真真正正的把柄——她的兄长张博,可不是个好人,而她却和她这个哥哥感情非常好。   若兰如今聪明得多了,小家子气也少了些,总算有了些风流别致的感觉,关键是虽然总想着利用我,可也知道了我不是她可以随意糊弄的人。   迟迟攥着她不告诉她进身之道,一则是她确实还不到足以惊艳刘病己的程度,二则是我还没有找到制衡她的人,如果王巧儿可用,就算完美了。   我让杨河找红姨把王巧儿在宫外的人脉查个彻底,又让令德把王巧儿在宫里的情形打听清楚。   王巧儿和我母亲、赵将军的夫人王氏一样,都出自长陵王家。只是母亲和赵夫人都是分支的嫡出大女儿。王巧儿家是袭爵的分支,业已经落败,其父王奉光有爵位在身,却终日在市井游手好闲,堪称不学无术。   王巧儿许是命太硬,自十岁上开始说亲,每说定一户人家,未婚夫总会离奇死亡。刘病己周游三辅,和王奉光有些旧识,也深知此事。他登基后得知故友之女逾岁难嫁,便下旨命她进宫。   按说王巧儿既然是故人之女,初封理当是中等以上的分位,可她当时已知晓“故剑情深”的传说,固辞不愿为妃嫔。刘病己当时亦未有多喜爱她,就随她去了。她这才辗转成了上官宁的侍婢,虽不是贴身侍女,也算是半个心腹。   上官宁把她丢进椒房宫,除了是对王巧儿出声帮助许平君不满,也有让她监视椒房宫的意思。      王巧儿也许很聪明,也许不够聪明但眼光够好,所以她在椒房宫就只做了一件事——帮助许平君和上官太后打好关系。   结果就是上官太后也高兴,许皇后也高兴,刘病己也高兴,而她则被许皇后接受了。   各方都高兴的结果,可不是那么好获得的,背地里得受多少委屈,花多少心思,打听多少消息。   过了段时间,关于王巧儿的一切就都放在我的书案上了。聪慧内秀,淡定安宁,这八个形容她的字绝对没有一个字虚了。   她的年纪十八许,为人本分实在,几乎没犯过什么错,不过因为不是家奴,所以一直不是上官宁的心腹。难得的是她认得字,念过书,不是睁眼瞎,写的字虽然不漂亮,总算还端正,而且她不曾受人教导,完全是自己自学来的。      一个人的出生,际遇,是他无法选择的,是甘于现状,还是奋起反抗,才见一个人的本性。   我无意责怪甘于现状的人,只是因为我自己心有不甘,所以才喜欢志在改变的人。   我努力学歌舞,学丝竹,念书写字,都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她偷偷念书,努力放宽眼界,也是为了改命!   独此一条,实属难得!   就冲这一点,只要她不害我,我就愿意帮她!    作者有话要说:王氏,无宠,无子,完全靠父亲的余恩做的婕妤,也因为无宠无子,做了皇后,又因为无宠,差点连刘奭一起栽了 ☆、七夕   出了初七,我和张彭祖夫妇便来到了父母坟前的草庐居住。   山上非常地幽静,而有他们作伴,我也并不觉得生活清苦。   我已经习惯简单的饮食,沉寂的日子,在这里我的思绪更加清楚。   若兰和王巧儿都不傻,拿捏她们的分寸,我得好好斟酌。      我和张彭祖在山上守孝的日子里,朝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大司农田延年贪污事发,向霍光求情,结果自然不必多说,霍光重法,怎会容忍有人触犯,不仅没有袒护他,反而上书刘病己依法处置,结果田延年为免受辱,自尽身亡。   这时候倒有骨气了,前面又何必下手贪污呢。   差不多同一时间,华美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为此她很不开心,一恨大司农死得不是时候,冲撞了她的女儿;二恨她没能生下皇子。   后宫的女人,聪明的都知道,指望圣宠不如指望儿子,所以断其恩宠的仇也比不上伤其儿子的仇深,田延年自杀冲撞的虽然只是个女儿,也足令华美人不悦了。      到了夏季,我和彭祖的守孝已接近尾声,刘病己提出为武帝论功以立庙,夏侯小公子上书反对,以非议诏书、诋毁先帝为由下狱。夏侯小公子此时是上官宁的老师,但是上官宁、霍光并没有为他求情。   从我自己的角度判断,我觉得他也许是真的反对为汉武帝立庙,但如果不是为了帮助刘询立威,他不会这么直接、激烈地上书以致牢狱之灾。   许平君的知交好友魏涟就是夏侯小公子的夫人,她还真是交了个好朋友。   霍光大概了解他和刘病己之间的约定,所以才没有上书为之求情。   和夏侯小公子一起下狱的还有一个廷尉黄霸,因为为人宽和而不堕法度,去年才擢升,今年就因为纵然夏侯小公子非议诏书而获罪。他可是刘病己自己提拔上来的人,又这么快打下去,说没有安排,我不信。      六月即过,我和张彭祖返回长安城,刘病己并没有忘了我们。先命张彭祖嗣爵中郎将侍中,复又赐下宅邸,与霍光的博陆侯府,相去不过五里地。   ……   这不是戳我的心么!   我还不如呆在我的小宅子里呢,起码隔得远,不用看霍显每天在我跟前走动。   这些年我没少抓到霍显的把柄,可都是些小事,纵有大事,也不过降爵赎买便可应付,我要她姊妹两个的命,又不欲伤害霍光,这样就麻烦了。   不过我有的是时间,等得起,现在有霍光约束着,想让她犯大错也犯不了,等她的几个儿子也都身居高位了,估计她会更猖狂一些。那时候就算要给他下套也方便。   到时候让她犯个大错,再让霍光自首,按律法,就可以不牵连霍光。      虽然我很想留在原来的宅子里,但是为了不让张彭祖背上骂名,我还是不情不愿地搬进了新宅,张彭祖将我的寝室、书房安排在主院,连上东厢的一大片院子,他和夫人则住在东厢,只将他的书房安排在主院前边的几间屋子里。   这个人总是能让我惊讶……他这么老实谦让,是怎么在右将军府活到现在的?   还是我自己重新调整了布局,我住了东厢小院,书房在主院后边的几排房子里,旁边设一个临时小憩的地方。   而张彭祖作为当室之子,住在正院,他夫人自己的闺房在东厢,和我的寝室一前一后。   这座宅子不是新宅,房屋倒也罢了,朴实无华,布置沉重,无可细说。庭院倒非常合我心。   宅子里的花木很繁茂,尤其东厢院子里的一株梨花树,高可七丈,又有大枸杞树两株,长枝慢垂,形如华盖,又有一丛牡丹,是新种的,形状似小,却是名种。   池塘里的荷花一片深浅芳葩。   四面廊前檐下,紫藤葱茏,蜿蜒如屏风壁画。   处处美不胜收,着实费了主上的心思。      安顿好之后,张彭祖开始尽忠职守地伺候刘病己前后,而我,终于可以动动手脚了。   若兰那里快等不下去了,我瞅着她那毫不知收敛的做法,却也没反对,参加霍晏寿宴时,几句话一刺,激得霍晏次日就将若兰献给了霍显,意在伺机削我的颜面。   霍显大约也觉得若兰是个人才,做了主意要将她献给刘病己。为这个,若兰还特意求我给她新作几支曲子。   她还不是宫妃,就敢挟势压我,我却并不说什么,草草捉了三支曲,连合适的装束也写好了一并交给她。   连桃溪、柳江也十分不满,我只让她们等着看好了。      进宫走走,也是必须的。我总是避着刘病己去椒房殿或者长乐宫,如果王巧儿在,我就和她说说话,她有些不大明白的诗书,我若知道,就仔细说给她听,若不知道,就记下来,回家翻了书,或者向高夫人、赵夫人等清雅的女子讨教,下次再告诉她,一来二去的就和她很熟了。   越熟,我就越狠不下心用她,她虽然聪慧识大体,可性格里还有些天真烂漫的影子,她想做到了年纪,出宫回家,她的兄长也愿意接她回家,到时候虽然年纪大了,总还能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而我,却是打算让她牵制若兰的。   后来想想,牵制若兰,也不一定非得做刘病己的妃嫔,像我,能牵制的何止一个妃子,许平君不也被我制住了么,就是麻烦些。   一个这样温柔可爱的姑娘,我怎么舍得害她。      七月初,逢我生辰,一家人小聚了一回,宫里有赏赐,宫扇罗帐,锦衣华服,书卷图谱,不计其数。   八月十五拜月之会,宫中又有赏赐,并设宴相请,许皇后又下了帖子请我提前进宫,下午几个内眷先小聚了,晚上再赴大宴。、   我干脆趁早进宫,先谢了恩,然后就等着晚上的雅聚了。   我虽然出了孝,但并不作十分修饰,淡淡地上了妆,挽着寻常发髻,簪一对宫里赐下的白玉仙鹤簪子。簪子看似简单,玉质却白腻如脂,最为难得。一对赤金花雨流苏步摇,嵌碧玉,压在鬓上。身上穿了件看起来简单的广袖襌衣,主色浅松花,缎子是今年宫中新制的,颜色是我自己调配好送到宫中织染局织染的的,上面绣着牙白色的卷草石榴纹,亦是我亲手所绣,非别家可比,衣缘是浅柳绿素缎,里边衬一件深柳绿的阔边直裾,雪色中衣裙,腰里系着大红宫绦苍玉佩,大红的流苏夹杂着一个小小的苍玉玉璧,坠在裙角上。   我的容颜秀美,艳丽如牡丹芍药,气质却如松如兰,既坚强,亦柔弱,似单纯,实阴狠,分明很矛盾,却又无比融洽,既有二八少女的明媚,又不乏母性温柔,以我的资质,无需他物为我增色。反而与我为伴之人,越是刻意妆饰,就越是落了下风。      华美人的容貌也是艳丽大方的,只是今日晴空湛然,皇后殿下又将游玩之所设在室外园中,她却顶着浓妆前来,阳光一照,脸上的粉迹,让人想忽视都不行。又一身桃红宫装松花绿的腰带衣缘,浅杏色素缎裙子,明艳归明艳,到底不是秋日的打扮,倒似春装了。   华美人是抱着女儿来的,小丫头瘦瘦小小,哭闹不休,一点也不讨喜。华美人自己哄了半天,连她也不耐烦了,许后便叫人把孩子抱到偏殿去。      卫充衣就聪明得多了,她本来就在容貌上输给华美人一筹,所以今日并未十分妆扮,雪青底翠蓝色水纹涟漪图案的曲裾,深青色的腰带和宫绦,头发半挽,青玉凤头钗,脸上不过薄施脂粉,只将眉眼画得极为妩媚,她肤色本就极为白腻,用粉反而不好。她一身装束清清冷冷,将原本就有的冷艳风流衬得更加别致。   戎七子则是以温柔小意取胜,这本是许平君的长项,许平君做了皇后,自然不再是小家碧玉,她温柔端庄,平和不失威严,而那份小户人家的细腻和委屈,就被戎七子完整地学去了。   戎七子今日也是日常妆面,只眼尾挑了点大红的眼影,略增了些色彩。她身上的服饰是暖暖的橙粉色,夹着一丝儿柳黄葱白。发髻梳得齐齐整整,挽着和衣服同色的发带,并不用玉石檀木的簪子,点缀的是宫纱花儿,更显三分温柔,七分婉约。    ☆、服饰逾矩   宫中妃嫔很少,春兰秋菊,各有特色,单从刘病己的宫妃看来,还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喜好。   我坐在许皇后右手下,对面是一脸不乐意的华美人。   除了我,宫外的女眷还有高氏等几人,因为无爵无位,都排在后边,和我说不到话。魏涟不在,她丈夫还在牢里,她辞了一切宴饮之乐,专心等丈夫出狱。      几个穿着翠色舞衣的宫人挑着时下的折腰舞,小巧可人。丝竹之乐也是清新简单的曲子,正合这样的小景。   我一边品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许皇后聊着。   许是见我和许皇后说多了话,完全没搭理她,华美人倚着凭几笑道:“咱们宫里的歌舞,虽是乐府新呈上来的曲子,到底不如张娘子的手段,听闻又新鲜,又惊险,不仅主上喜欢,满朝勋贵,谁不知晓?”   我笑笑:“华美人谬赞了,些许微末技艺,寻常女子谁不能为之?不如美人袚禊时高歌一曲,非但乐工、讴者不如,连主上也赞叹不与往年祭祀之歌可比。”   华美人在祭祀袚禊时中途乍改曲调歌词,博取刘病己的注意,全宫无人不知,我直直地挑开来,她的脸马上就僵了。   许皇后道:“华美人不可冲撞贵人,主上才让你抄《礼记》,你又忘了!”   华美人气得攒起眉来,泪珠儿已在眼眶里若隐若现,却不得不起身向我道歉,向皇后请罪。   许皇后看看我,我道:“我也不该出言相激,华美人真性情,倒不好被我这几句话就改了去,小鸾向皇后殿下求个情,就丢开不提了罢。”   许皇后于是向华美人道:“你坐下吧,以后不可再犯了。”   华美人委委屈屈地一礼:“妾身知道了,谢皇后殿下,谢……谢张娘子。”   我不以为意地晃晃手,华美人的性格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不来惹我,我也不会惹她,言语上的小得罪,我亦不会计较。      我和许平君一向说话自在,话题就不免私密了些,许皇后甚至直接问我有没有虚了人家,我以“残躯病弱,年岁渐大”婉拒了。   我已经二十了,不论脸看着多青春年少,也改变不了我今年已满二十的事实。   适龄的男子,大凡好一些的,谁没有娶妻呢?想讨我做妾做续弦,又有谁敢和我开这个口呢?   我已经抱着终身不嫁的打算了,所以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许平君口中的贵公子、好郎君,又有哪一个堪比霍光?   许皇后见我了无兴致,不由叹口气,道:“这几年人事变化,实在耽误姐姐你了。”   “也不尽然,小鸾看来是成全了小鸾。小鸾声名不佳,哪个真正的好男子愿意娶了去呢?这一耽误啊,倒成全了我,以后再不想这些事就好了。女子一生,也不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就完了的。小鸾看来,倒是前朝的冯嫽,虽未嫁得如意郎,周旋乌孙、大汉之间,辅佐公主,维护两族人的友谊,为我大汉争取一只臂膀,这样的人生,纵是嫁与萧史,也比不上。”   许皇后闻言,举起手中琥珀盏,道:“阿姐志向远大,非等闲闺阁可比。阿姐,我敬你。”   “殿下客气了。”我说着,也举起手中水晶盏,一饮而尽。   说话间天色渐晚,大殿上内侍过来说殿里宴会已备,许皇后于是便约我更衣。   晚上大宴的礼服是宫中制备的,不过宫里头只做下了款式样子,主要的纹饰则是我自己绣的。   一般只要不逾矩,宫里头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妃嫔的礼服,也多是各自交代针线房如何如何做,所以款式虽然相似,但细节各有千秋。譬如上官太后今岁新裁的一身牙色礼服,上边的纹饰便是兰草相思鸟。   宫中尚俭,礼服也并不华贵,我因喜欢仙鹤、孔雀,所以我的礼服上绣花多以此二种鸟为主。   皇后殿下的礼服是正红与黑色,饰以祥云飞凤纹,层层叠叠数件叠穿,气势磅礴。   令我有些奇怪的是,宫人送来的礼服并不是我带进宫的那套翡翠色仙鹤海水纹样的五重衣,而是一套紫色的五重衣,显然是新制的。   礼服是紫色,里外共五层,大氅是深紫色织锦缎,金银线织出星辰彩云的图案,下摆和袖口为蟾蜍折枝桂子的图案,桂子上缀以玉珠珍珠和水晶,衣缘宽八分,双层,反面衬以同色素缎;里边一层也是紫色织锦,只是薄得多,暗纹为葡萄缠枝,衣缘也宽八分,与衣身同色。   宫里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奢侈的礼服了。   我有些奇怪,前来送礼服的老宫女却是我见过几次的御前侍人丰媪,令德说过她极为古板,很难被人收买。她说这身衣服是刘病己赐下的,我也就不多心,让侍儿为我换上礼服,重新理妆梳头。   时已昏,妆容便浓了些,晕红的桃花妆,用正红色胭脂膏扫过眼尾,口脂的颜色也愈发重了。   五六个宫人一同帮我换上紫色的礼服,我才发现,这套礼服的两件氅衣均是广袖,袖长回肘,阔四尺,衣长曳地三尺,内有一件紫色阔缘曲裾,绢制,丁香色阔缘直裾,罗制,这两件曳地一尺,浅藕色中衣和窄腰裙,罗制,裙及地。   腰上挂着一组白玉组佩,羊脂白玉,玉质触手温腻,如脂滑细,白度只比皇后用的略低一些,组佩上有三璜六管,一对凤头冲牙,大玉珠子三百六十颗,小玉珠子三百九十一颗,串以绯红的丝线。又有一组禁步,乃是谷纹玉璧两个,一大一小,龙凤玉璜一个,串以绯红的缎带,压在裙角上。   宫中很长时间没有做过这样浪费的礼服。是的,就算以我的眼光看,这套礼服也过于浪费了些。   “太奢靡了。”我对丰媪道。   丰媪板着脸说:“回张娘子话,这套礼服是主上拿私帑的钱制的,用的是博陆侯府的织匠,博陆侯自请出人,并没收主人的钱。玉组佩呢,是从私库里找的白玉做的,本来该随娘子母难之礼一起送去,主上说新作的礼服还没有组佩,就叫用这个,确实是华贵了些,却没费多少。”   “总归是费了民力,又与宫中尚俭不合,令我心愧然不安啊!”   丰媪道:“张娘子不是宫眷,宫中尚俭,本不关娘子的事,礼服又是主上和博陆侯制备的,娘子放心。”   我道:“少不得要厚厚地准备一些回礼了。”   说话间,宫人已将我的头发梳好,选的是宫中新起的参鸾环云髻,发髻高耸,两束散发从耳后垂下为髾,齐齐垂在锁骨下。发髻上插一把白玉雕凤戏牡丹错金纹梳子,高处又有一把白玉牡丹金银花叶步摇的梳子,系绯红色薄罗发带,末端坠于额前,髻上簪一对白玉回凤望仙簪,一对白玉牡丹珍珠笄,两个小金玉步摇压鬓,两个大金玉步摇压髻,一只蝴蝶牡丹钗压发尾,余发用两根宽五分的绯红织锦发带挽起,发带末端有白玉金珠装饰,曳地三尺。   为我梳头的宫人一边调整首饰的位置,一边恭维道:“张娘子的头发真好看,又黑又亮,挽了这样高的发髻,还有余发可结鬟,真叫人羡慕啊。”   她这话倒是不假,宫中贵妇,多以假髻累发,好让自己的头发看起来多而长,上官太后还是皇后时,头上顶的假发最多时重达□斤,加上首饰,活活的要压死人了。   我勾一勾唇,示意桃溪等会儿给她们每个人塞一个香囊。丰媪为人死板严苛,容不得这样的事,我得在她面前帮这些宫人遮掩一下。给丰媪的礼物是一份膏药方子,我亲自交给她。丰媪年少时侍奉东宫,曾在寒冬为救人跌下寒池,落下了体寒的毛病,关节更是每入冬必作痛,我也是观察许久才发现,这份方子是我找文子华要来的,她才做出来没多久,虽不能根治,镇痛还是不错的。   丰媪见只是个方子,便收了,脸色虽未变,眼神却柔和了些,低声道:“张娘子有心了,若有驱使,只要是礼仪规法之内,老身自当从命。”   我听出来她是先认了这个情,防着我拿这个短让她做逾矩之事,所以忙到:“你是主上的老人,我不过是为了讨主上喜欢,才求了这个方子,主上高兴就好,不敢有所驱使,丰媪言重了。”   丰媪又矮身礼了一礼,全了礼数,然后跟着我,由一大群宫人簇拥着回正殿等皇后。    ☆、好高骛远   正殿上已经站了一群莺莺燕燕。   趁着灯光看去,妆都改了,礼服合制,又各有心思,华美人的衣服上缀着玉珠,卫充衣的衣服上是满幅刺绣,看绣工是她自己做的,戎七子出身不高,亦无卫充衣的刺绣手艺,她的衣服上是一幅画,画的是月宫缠蛇,布局中规中矩,画法也尚可算精巧,看起来是她兄长戎立的手笔。   我走到她们对面,宫外女眷之首站了,不意外地发现华美人又恼了。   一套礼服绝非一日一夜就能做好的,我身上这身在宫里不知放了多久,华美人在衣饰上下了不少功夫,岂能不知,大概还想要吧,结果被我拿走了。   这套衣服规制有些越级,大约是婕妤以上的品级。华美人想的可能不仅仅是一身华丽的衣服,更觉得刘病己会升她的品级。   然而这套礼服却穿在了我身上。   其实我也不该用这个,我的品级比之婕妤要低一些,不过既然是额外赐下的,那就不在等级之列了。      卫充衣在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华美人忙背转过身去。   好像气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最看不得女儿家哭,可今天,真不是我蓄意为之。   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后,我帮她一个忙。   华美人生下刘病己唯一的女儿也没得到加封,显然刘病己现在厌恶了她,我帮她一回,就当偿了这一次。   心里想了这些,我带着自然的微笑,和几位女眷小声说着话。   许平君交友的眼光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高氏、左氏等几个贵女,都是年纪小,规矩好,见识也不错的闺秀,而我们几人之间并无利益瓜葛,也不必防着勾心斗角,所以与她们相处,自在。   宫外的女眷命妇也先后到达,很多目光落在我身上,其中不乏霍显和霍晏的恶毒,我全部微笑以对。   她们随各自丈夫的品级,才能穿上紫袍,我一个孤女,得罪她们得罪得狠了,却能穿着比她们更华贵的袍子,以她们的心胸,不生气才怪。   要是能直接气死她们,该多好!   霍姃也在其中,穿一身胭脂红的三重礼服,忧心忡忡地觑我。      又过少时,许皇后盛装出来,新裁的黑凤袍,一整套白玉首饰,甚为庄重。   她应该早就知道这身礼服是我的,所以并未惊讶,她与几位贵妇虚情假意地寒暄几句,点齐了人,往麒麟殿去。   麒麟殿已经高烛燃烧,酒宴齐备,隐隐的大曲声传至殿外。   这次大宴,设于殿外,以便观月。   设湘竹、香色素纱为屏障,将未婚的女眷与男子隔开。   鎏金十八枝花树灯台数十座,将坐席间照的通明。   霍光等人已经端坐席上,霍光就坐在右手第一。   皇后殿下自然不会和我们一起入座,我们是走侧门的,而皇后殿下是走正门的,且刘病己还未到,她自然要先去见皇帝陛下。   女眷的席位并非完全按品级排,宫妃自成一列,未婚的娘子一列。   我在娘子之首,右手是皇后殿下的席位,左手是霍姃。   张彭祖今天被刘病己留在身边侍奉了,所以并没有留出他的位置。   我在自己的坐席上坐好了,身前的红漆几上已经摆了四样冷菜,时令的鲜果,一小壶桂花酒。一座三枝莲花灯台上,蜜炬在温柔地燃烧。      我的正对面,帘子的另一边,是霍光。   霍显与霍光同席,二人同座,但相距约五六尺远。   霍光给足了霍显面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霍光对霍显有些不满。   霍光是给霍姃看好了人家的,只是霍显拦着不让,一定要女儿进宫,两人为这个互不相让,不是一两天了。   如果是因为这个,倒也说得通。   戌时刚到,丝竹乐作,帝后入席,所有人跪迎。   麒麟殿非常大,帝后行走得很慢,小半刻才听见刘病己命众人起身。   刘病己今日衮服全饰,十二纹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带微笑,却极为威严。   他举起手中酒爵,少少说了几句祝词,在座同饮;第二盏酒是许皇后起杯敬皇帝陛下,所有人陪敬,第三盏酒则是霍光敬帝后二人,是为开席。   用膳的时候,只有低低的新鲜曲子为伴,满殿无声,待膳食撤下,换了点心酥饼等小食上来,乐工也换了华丽轻快的曲子,才渐渐有了声音。   乐工、伶人、舞伎排好的歌舞也放到了等下表演。   照例是长袖盘鼓舞开始,第一支舞是《拜月》。   美自然是极美的,只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舞乐都有些浮躁喧嚣,不像许皇后的品味。   再看主座上,刘病己已微微皱起眉,小声和许皇后说话。   许皇后唇形似乎念了一个名字,刘病己又吩咐了一句什么,许皇后点点头,似是领了命。   《拜月》结束后,换了《菱歌》,它本是很清新的江南令,今年才流传到长安,我听过好些版本,不得不说,还是寻常的仆妇小女孩,在劳作时随便哼唱的最动人。如今它却被改成了华丽的大曲,若是不懂音律也罢了,懂音律的人很容易就能听出曲调和风格的违和感。   刘病己虽然长期在民间,可他在音乐上的造诣却不低,他对乐曲的感觉非常好,应该发现了其中的不对之处。      今晚的乐舞绝不是宫中太乐安排的。宫中的几个乐匠我很熟,就算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想到前些天打听到的消息,怕是霍显为了捧人,特意安排下的吧。   上月下旬,太乐的老人、太乐丞曹大家曾经找过我,拿了一卷曲子,说是有人安排下中秋拜月表演,他觉得曲子不对,却又不能驳了那位的面子,只好交给我帮忙提点提点。   这支曲子是我交给张若兰的三支曲子之一,也是最难的那支《帝子降月宫》。   我还以为霍显只是出了这一支曲子呢,没想到整晚的歌舞都是她安排的。   我在将三支曲子交给张若兰时,就曾名言《帝子降月宫》是最难的一首,未学熟之前不可轻易示人,她这么好强,我怎么好意思驳了她的面子呢。   当时我和曹大家将曲子改了不少,虽然唱词、旋律不变,但是部分地方的音,高了不止一等。   张若兰若是真的不自量力,敢选这支歌,我就敢让她颜面扫地。《帝子》在未改动前,她尚且难唱,何况改动后,连我也需勉力为之。   另外两支曲子难道就不好么?何必这样好高骛远。    ☆、破军   我回想了一会前些日子的事,稳了心神接着听歌看舞。   眨眼过了三支舞,皇后举爵,向霍显道:“今日宫中乐舞,别具风格,却是霍夫人的手笔,本宫谢过博陆侯夫人。”   霍显起身笑道:“歌舞之道,需多年浸淫方能治好,皇后殿下初进宫廷,不熟也是有的,臣妇不过是交给下边的人罢了,不敢称劳。”   许皇后僵了一下,挂着笑略略沾了点酒。她有三个月身孕在,不敢喝酒,所以只沾唇示意。   刘病己脸上有些挂不住,霍显讥讽皇后见识少,不就是在往他心上戳刀子么,许皇后可能只听出她讥讽自己,却没想到皇帝陛下也会受伤。   我于是执酒樽站起身来,左手敛袖,笑道:“皇后殿下操劳后宫,做的是大事,些许歌舞小道,不过娱人娱己的玩意儿,乃是太乐的职责,怎入得了皇后殿下的眼,又怎值得殿下出手?殿下率领宫中上下,为陛下分忧,申以孝悌慈爱之义,为天下女子表率,这方是国母的本分,值得钦佩。妾身张氏,愿借此宫中佳酿,祝殿下千秋长乐,祝陛下万寿长安,祝大汉江山永固、万民安泰!”   霍光也起身道:“臣光祝大汉江山永固、万民安泰,祝陛下万寿长安,祝皇后殿下千秋长乐!”   顿时满堂只听见臣子、女眷祝祷之声,将方才的风波平息了下去。      才刚坐下,霍显又道:“我们这些山野之人准备的歌舞,自然比不得你张大家,全长安城,谁不知道你专精于此。”   我便笑道:“都说了是微末技艺,不比相夫教子来得正统,妾身不才,正的偏的都略懂一些,也就是为了娱亲,不敢说专精。值此拜月佳日,若能以微末小道,讨主上欢心,也是妾身的能耐。”   许皇后道:“听张家娘子的意思,是今日也做了安排?”   “不敢说安排,宫里事儿,哪容得一介臣女置喙?”我道,“上月大军开拔北上,妾身有幸得见我大汉兵马北去,心中有动,故新写了一支琵琶鼓乐《大破军》,请家弟填了词,若陛下有意,妾身愿为之,以为远行的将士壮行!”   霍显不就是想让大家都知道我出身低微,原是舞姬歌伎之流。我便抢先出手,先断了她的计谋。   刘病己越过皇后,道:“听起来是沙场之乐,朕很喜欢,你且一试。”   “请陛下赐琵琶;请太乐丞曹大家陪箫管,请太乐吏王大家陪鼓乐,请陛下赐战鼓。”   “准!”刘病己点了太乐府中善鼓乐的王大家和善箫管的曹大家,命人取战鼓给王大家,又叫人请出一张螺钿琵琶。   这张琵琶名曰“千山鸣雷”,极好,乃是宫中藏品,我早有耳闻,也借曹大家打听过这张琵琶,知道它扛指厉害,音域宽广,低音有九折萦回之绮靡,高音有裂石断金之壮烈,尤其适合沙场乐。   它保养得还不错,我横抱琵琶,拿拨子试了两下。曹大家的吹了一声长长的宫音,我循着这一声又调整了弦的松紧,直到声调与曹大家的箫管一致,这便向王大家和曹大家点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好了。   霍姃看着我,面露不同意的神色。   霍显和女伴面带嘲讽地说着什么,许后、张彭祖均满脸担忧,我心中哂笑,这一曲,我早有安排,无需惧怕别人嘲弄我歌舞娱人。      王大家和坐在前排的太乐丞换了位置,与曹大家并肩坐了,曹大家道一声:“张贵女请。”   我便用拨子拍在四根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隐约带风雷之势,每一次击弦都带一次轮指轮过四根弦,金石之声,穿空崩云。   王大家和着节奏轻轻拍在战鼓上。   荒凉萧瑟的杀意渐起,两节之后箫声由弱渐强插入。   “陷阵营,千死百伤!北风扬,成将!成将!成将!”   “国有士,格虎斗象!士成将,行壮!行壮!行壮!”   “朔夜寒,枕戈卧缰!北风上,无乡!无乡!无乡!”   “逐匈奴,饮马雪江!士无乡,破狼!破狼!破狼!”   歌一阕,已而横笛相和,琴瑟为友,歌二阕,已而军中郎击掌按节为壮,歌三阕,霍光目视刘病己,刘病己会意,起身约霍光为舞,霍光欣然允之,继而军中郎起,继而文臣起,继而男客纷纷作舞。   文人讲究以舞相属,我特别喜欢这个习惯,以前父亲和邴叔父、赵将军没少趁兴而舞,我有时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男子之间的舞,非常讲究规矩,一举一动都受规矩限制,可因为是趁兴而舞,再受限制,看起来也很精彩。   歌三遍,鼓声渐挺,角声犹在,最后由我收拨一划,以完此曲。   刘病己顺势转身定足,请霍光还座,自己也回到主座上,道:“张娘子编曲为歌的本事又精进了,歌曲虽短,能壮我情怀,朕十分欣赏!冬山,赐酒!”   冬山亲手捧了皇帝的酒樽下来给我,我满饮拜谢,端坐好,对霍显挑衅地笑笑。   歌舞确实是小道,讴者舞姬也确实下贱,我又想压她一头,又不想折辱自己,只得出此策。   估计她十年八年之内是不会再想在歌舞上对我做什么了——假如她能活到十年八年后的话。      有了皇帝表态,内眷宫妃也纷纷赞赏,霍姃拍着心口道:“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姐姐也太冒险了,万一主上不应和,姐姐怎么办?”   我笑道:“能为我大汉将士壮怀,已经可以了,主上应不应,有什么要紧?”   和霍姃搭了几句,霍光和刘病己对饮一盏,收了酒杯朝我看来,我朝他笑笑,举樽遥敬,谢他刚才配合我起舞。   今天还是冒了险的,刘病己是皇帝,以舞相属实在难得,若不是在宫里,倒还好一些,无人配合,我收买个小郎配合着舞剑就是了,宫里不让见兵器,只好息了这个想法。      《大破军》是我花了十成力气写的,余波留了好久,许皇后又让太乐重奏几遍才算真结束了,让中断的歌舞得以继续下去。   宴席上觥筹交错,已而明月当空,天如洗,云如纱,晚风送几丛木樨香动,素华洗几户人家流瓦。   霍显已经面带晕红,可还记着她要捧的那位,在刘病己下令侍中每人为诗赋一首,以记今日宴会之情。   霍显堆笑,道:“有酒有诗,有舞有乐,却无美人,终究遗憾,臣妇家中有一讴者,绝善歌舞,愿为陛下、殿下、诸位大人助兴。”   许皇后听了只朝我看,我对她稍微颔首,她便笑道:“陛下,侯夫人一片心,倒不好驳了她。”   “皇后说的有理,侯夫人,请吧。”   霍显道:“是,臣妇遵命。”   霍光皱着眉低声说道:“你又要捣什么乱?”   他话本来很轻,但因情绪激动,稍微大了些,我耳力很好,仔细分辨,能勉强听清他们夫妻的话,只听霍显低声道:“你不让我把女儿送进宫,我送个歌女,你也有话说?”   霍光道:“随你——小心引火烧身。”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聊一下感情的变化之前N长一截,霍光对鸾女都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而且是带着愧疚和责任感的态度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在我看来是从鸾女插手朝政被霍光发现的时候。他这个时候才发现,不仅皇帝陛下已经是个成年大丈夫了,鸾女也已经是一位颇有见识的成年女子,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照顾、保护的故人遗孤……感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的。对鸾女而言,她的感情大概是从上坟路上有人来保护她的时候开始变的。失去父母、举世为敌的感觉很孤独,霍光是个例外,而且是个有能力保护她、对她好的例外…… ☆、帝子降月宫   霍光几句话就说的霍显面上发狠,她恨恨地,叫来侍女低声吩咐了些话,那侍女便走了,一会儿,太乐声调一转,曲子转得婉约凄冷,泠泠如玉,霍显道:“这是咱们家新得的曲子,名叫《帝子降月宫》,请各位听个新鲜,以助雅兴!”   二十四个女孩子翩然而舞,月华裙子流素衫儿,梳月下飞天髻,簪挽月抱山钗,青玉明溪步摇,月白的长袖盈丈,大红宫绦回旋,抖下一地清辉。   一丽人手执桂枝,穿碧青轻纱三重衣,结堕马髻,款步而上。   刘病己憋着笑扫我一眼,我也朝他笑笑,无他,张若兰这身装束适合白天,晚上光线不好,烛光昏暗,她这一身都快融进夜色里了,反衬得脸色青白似鬼。   倒是那二十四个女孩子的月华裙,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光华夺目。   不过这可不是我害她。张若兰心气高,一定要唱《帝子降月宫》,可按我的设想呢,主歌之人,亦需穿月华裙流素衫,唱歌间隙要与舞姬一同跳舞。这套碧青的轻纱装束,却是为了小令《江雪曲》做的,是冬季晴雪天白昼雅集时的妆扮,虽然在三套装束中最出色,最适合张若兰的气质,却最不适合今晚。   没错,我故意的,最好看的衣服偏对不上最好的那支歌。   贪心,人之常情,我偏用她的贪心,让她失色一回。      思忖间,张若兰已启唇作歌:“岁寒知天意,木叶凋相思——”   “天既难为情,奈何降帝子——”   “濯我手兮万里霞,扶我身兮风作栖——”   “束银汉兮为素,披朝云兮为衣——”   到了这个“衣”字上,下一句“子兮子兮何皎皎”,她却怎么也唱不上去了。   她怎么唱的上去呢,经过我和曹大家的改动,回环往复的“子兮子兮”四句,比她学到的那个版本音高不只一等。   原来那个版本,没有几个月的功夫,都学不到尽善尽美,何况这个高音的版本。   若此时她忍了,不露风头,不唱最高的四句,那也罢了,忍不了,就得破音。   张若兰大约已经发现了太乐府配的乐和她学的不一样,犹犹豫豫地望着霍显,霍显只瞪她。   霍显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管不顾,一定要她全这个面子。   张若兰无法,只得勉励为之,“子兮子兮”,第一个字就颤巍巍的,破了音。   刘病己皱着眉,又看我,似是问我有没有办法救场。   唔……我确实不该扫了这一堂宴会,让人看他的好戏。虽然近前的几个都知道是霍显安排的,可传出去,谁不说是宫里头没能耐还要显摆?   我也没想到张若兰心气这样大,明知不可为,还要丢人,少不得设法全了刘病己的面子。   张若兰已歌至第二字,声音带了些嘶哑。   我抱起琵琶,信手一划,压住了张若兰的歌,也解了这个场面。   头一句音高飘渺,还不是最高的,后三句在飘渺之上仍需婉转上升,我拨到第二句,张若兰羞得满面通红,哑口不唱了。   子兮子兮何皎皎,归兮归兮来我思。下群山兮为榻,卷大河兮为席。东君至兮邀为媒,天烛明兮约为期。胡不来兮月上,忍顾哉!佳时如川逝!   我能唱上去,可我不会在这里唱。   曲子重复三遍,张若兰破了音,已经无法再唱的动人心弦了,接下来的两遍,完全靠我的琵琶撑住了场面。      一曲即罢,我将琵琶还给了刘病己,虽然《帝子降月宫》是最难的一支曲,可谁知后面还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了结,别人的事我才懒得理。   刘病己叫人把琵琶抱下去,问皇后道:“皇后觉得如何?”   “曲子不错,很难,很新鲜。舞也好看,歌……也可以吧。”许皇后很得体地回道。   霍显插话道:“殿下,这讴者舞姬都是臣妇府上的,若是殿下喜欢,愿献给殿下,以为娱乐!”   好一番强词夺理的话,霍光的脸已经成了铁青色,皇后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   我出来解围,道:“皇后殿下恕罪,皇后殿下容禀,侯夫人一番好意,怕是拒绝不得,但不知她们的规矩怎么样,是否需要送到掖庭去先教给老宫人们带一带?等训好了,再带到太乐去,也不晚啊。”   许皇后仿佛找到了台阶,舒口气,道:“还是张家娘子懂礼,说的很是呢。”说完,她便直问张若兰:“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今年几岁啦?”   张若兰忙袅袅一拜,低着头,却抬着眼,道:“回殿下话,奴家张氏若兰,今年十四了,河间人士。”   我笑道:“皇后殿下,妾身看其中领舞之人,容貌舞姿都可爱,想和她说几句,殿下以为呢?”   “准。”   我于是转头向那领舞的小女娃,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那个女孩子脸尚有些圆,身子也小,容貌并不十分漂亮,却胜在明眸长眉,温柔大方。   她小步上前,在张若兰身边立了,跪拜三次,道:“小的叩见陛下,陛下长安!叩见殿下,殿下长乐!叩见侯夫人、张娘子,贵人安好!回张娘子话,小的张氏,今年十三了。”   我便对皇后道:“又是一个本家,她年纪虽小,规矩倒不差。殿下觉得如何?”   许皇后侧脸问道:“陛下觉得呢?”   皇帝陛下只问霍光:“可都是子孟府上的人?”   “回陛下话,臣不认得,这要问内子。”   霍显再傻也知道张若兰完全被小张氏比下去了,只得勉强笑道:“陛下,这些人自然都是侯府的。”   “都舍得送给皇后?”   霍显道:“几个歌女舞姬,不值什么,皇后看得上,自然愿奉给皇后殿下。”   刘病己又问皇后道:“皇后,这些人都是你的了,朕问你要一个,可行?”   “陛下哪里的话,陛下喜欢,都要去,就是了。”   “朕可不敢,规矩礼数太糟心,得让掖庭好好训诫她们才是。”刘病己笑道,“小张氏,你的舞不错,朕很喜欢,规矩也不错,今天又是个喜庆日子,朕可以给你一份厚厚的封赏,只要不违反国法宫规,随你开口,你可有想要的么?”      这话一出,张若兰几乎快跪不住了,泪珠儿一闪,又一闪。   小张氏却连头也不敢抬,连拜九次谢恩,然后道:“小的不才,只想做个寻常女子。素闻张家娘子至孝纯惠,陛下、皇后殿下每每称赞,又才能过人,无所不擅。小的无才无德,愿侍奉娘子身边,以效其榜样,不敢说学做娘子这样的女子,只要全了小的的仰慕之心,小的便铭感五内,愿结草为报!”   “好!有这份心,已经很了不起了!”刘病己大悦,问我说:“鸾娘子要收下她么?”   我道:“陛下,她有如此见闻,却叫我不得不脸红,她若要来,我自然收留,只怕到了身边才知道我并非她口中说的那样,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自己选择的路当然要自己走下去,她有这样的见识,岂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刘病己道,“就让她去你家吧,算是朕答谢你今日作曲赐下的宫婢。”    作者有话要说:小张氏,历史上并无此人在本文里相对比较重要 ☆、所谓傻瓜   就这样,我进宫一趟,得了一个侍女。   这个侍女还相当相当的聪明。当日张若兰和其他舞姬都被送到了掖庭学习怎样做一个粗使宫人,而她则在我身边,先被好吃好喝地养了半个月,等我确定了她的为人、身世和弱点后,就正式跟着我学她想学的那些事务了。   小张氏在舞姬中排第七,并没有名字,就叫张小七,到了我这,我将她家底排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别的企图之后,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张祈。   张祈是真的很聪慧,她不想进宫,不想留在侯府,她的目标完全达成了。   张祈长得还不错,眼下还只能说是清秀,五官清楚,长开了之后大约会很漂亮,但天资只是一般。舞跳得好,不过是她肯花时间练,心无旁骛,自然比有其他想法的女子跳得中看些。   我说她聪慧,并非夸她机智、聪明,而是觉得她很识时务,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这样懂事的女子,我当然也不介意帮帮她,脱离奴籍,嫁个好人,并不难。   张祈跟我念书,念的是经书史书,汉律宗法,管仲韩非……反正她说要效仿我,那就好好学吧。   当然,教出一个想像冯嫽那样帮助大汉结盟外族、平息边患的学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九月的时候,上官宁出手,把张若兰要了过去,放在长乐宫伺候。   在掖庭里的日子想必很苦,张若兰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见了轻狂傲慢,不见了骄傲自矜。   这还不够。   她还是没放下她的那些小聪明,她看着我的目光里,满满是不服和愤恨。   我的日子很无聊,除了整理各处的消息,就是陪可爱的小侄子念书,要不就是教徒弟。   这时候看见张若兰,我起了逗逗她的心思,反正她和霍显是一伙儿的,她犯错,还不是要记到霍显身上。      我到上官宁那儿稍稍提了一句,上官宁顺着我的话,说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便将她放了出来,没几天就侍寝,得到少使的分位,接着就传出喜讯,得封良人。   就算是良人,这分位也够低的。看来皇帝陛下是真的很讨厌她,虽然她在伺候皇帝陛下时表现还算可以,也未听说刘病己有什么不满,可是许皇后请封八子的表送过去,回来就成了良人。   听说张良人前脚获封,后脚就砸了宫中器物,皇帝亲自下谕旨申斥。张良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表谢罪,再也不敢丝毫触犯。   至于后来华、卫、戎、张四人怎么乱斗,我权当乐子看了。      拜月宴之后,彭祖因为赋写得好,被刘病己好好夸了一番,又有诸多赏赐,乐得他好几天见牙不见眼,侍奉皇帝陛下越发上心了,晚上时常留宿宫中,俨然又是一颗新星。   为这个,家中女眷往来也多了许多,加上自出孝后,我又恢复了与往日朋友的交往,一下就忙了起来。   萧鹄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现在已经能把宅子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在与女眷交往之类的需要与人打交道的事上,还是笨拙了些。所以这些事只能我自己来。   来往的最多的,除了父亲的旧友、彭祖的同僚,就是霍姃了。   张祈正在学念书,霍姃本来就认识她,疼她,现在更加好些,每次下帖子请我,都不忘暗示我把张祈带上。   我也挺愿意去她家的,张祈和霍姃都高兴,霍显和我对上总吃亏,天晚了回家时,还能遇见霍光。   自从拜月宴会后,我见他的次数多了些,大约是因为我最近常来他府上吧。   偶尔他也会和我们说些诗书上的话,也就一两句,不会坐多久,不到一刻就离开了。   他一来,有时候人未到,我已察觉,一觉察,就觉得心安。   即使他只是无意从廊上路过。      这一日秋风大作,我围着黑狐裘披风在霍姃的小院子里散步,霍姃和张祈讨论屈子辞,我被她们两个吵得头昏脑胀,索性躲出来图个清静。   松树上有群灰喜鹊聒噪着,打破了寒嗖嗖的死寂。   还没站多久,霍光就出现在院子门口,遥遥与我对望。   “大将军安好。”   “张娘子。”霍光颔首,道:“屋外风寒,娘子怎么不进门?”   我道:“平素只有四娘子或者张祈一个也就罢了,她们两个在一起,比外头的喜鹊还吵呢,我又不舍得阻止,只好出来静静。将军今日回来得早,想来是没有什么大事,年底下难得一日清闲。”   霍光笑道:“正是如此,一切平安,我也就可以偷得半日轻闲。”   我见他没有进门的意思,道:“大将军不进去么?”   霍光道:“姃儿难得这样活泼,就让她多自在一会儿吧。”   我道:“我新得了一支饮马歌,北边来的——”   “正好,关于上月拜月时的歌,我想问你……《月宫》和《破军》的词都是你自己填的吧?”   “你看出来了?总是女子之作,不便拿到国宴上去说,就假托了彭祖的名头。”   “本来只是怀疑,觉得像你的手法,不过姐弟二人,文风相似并不奇怪。今天看了彭祖做的《东升赋》,很严谨踏实,和那日听的歌不一样,我才能确定是你作的。”   “那……大将军喜欢么?”   他避重就轻:“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   我想说,以后有机会,我唱全了给你听,话说不出口,只好垂首不语。      我让柳江和张祈说了声我在隔壁院子里休息,并没提霍光来了的话,没有惊动那两位诗疯子。   这次并没有奏乐作歌,我只将乐谱写下来给他,并词一起。   霍光扫了一眼,道:“像西域的。”   我道:“是乌孙的,冯嫽做的歌,因为张祈喜欢她,我就多打听了一下。”   “冯嫽?”霍光眯了一下眼,这个看似平凡的名字,撩动了一些事。   冯嫽随侍解忧公主和亲,后下嫁乌孙国大将,这次大汉受乌孙之请合击匈奴,解忧公主、冯嫽二人功不可没。   我低声道:“毕竟三十年过去……”所以,是时候给她们找个继任者了,比如……一心想效法先贤的张祈。   霍光感叹说:“一转眼就三十年了,那时候的人都老了。”   “大将军哪里老了,看起来也就是不惑之年罢了。这位冯嫽,能将乌孙和大汉牢牢地绑在一起,想必是个很有智谋的人。”   霍光道:“别的谈不上,但是很有胆识。”   “三十年过去了,大将军还能这样清楚地想起她来,想必当初一定是很精彩的女子。”   霍光脸上露出些无可奈何来:“公主和冯嫽两人加起来也不如你。我纵横大汉几十载,没有见过能与你比肩的女子。”   我乐了,道:“大将军谬赞了,小鸾愧不敢当。只是大将军这话,真敷衍,怕是哄女儿都不是这个哄法儿。”   霍光道:“再笨的哄法,你受用就行了。”   话倒是真真的,世上女子时常为男人所骗,其实哪有那么多傻女孩,男人的骗局又何尝真的天衣无缝了,不过就是心甘情愿上贼船,被贼骗,心甘情愿做傻子,求个自己高兴良人也高兴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傻子。   霍光也是。    ☆、偷情   霍光和我坐了许久,直到晚膳时,留了饭,才送我回府。   彭祖今天留在宫里值夜,萧鹄已经将一天的家事都处理好了,和我一一说过,她做这些很熟练,我夸了她几句,这个年轻的母亲马上就红了脸。   回到自己房里,卸了钗环,沐浴完在妆台前坐下。桃溪捧来我自己配的玉人膏,挑了一些和水调匀,轻轻匀在我脸上。   我闭着眼,桃溪的力道拿捏得很巧,不轻不重。   “今天有些奇怪……大将军破天荒陪我坐了两个多时辰,而且有些心绪不宁。今天朝政有问题么?”   柳江道:“婢子没有收到这样消息,朝政理应没有变故。”   “这就怪了……让将军府的那位打听一下吧。”   “是——”   我话音刚落,杨河在门口道:“主人,张祈求见。”   “这个时候来?”我按下疑惑,道:“让她进来吧。”      张祈也换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头发放了下来,用帕子挽着。   “张娘子,小的今天遇到了一件事,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所以特来向张娘子禀报。”   “说。”   “小的今天和霍家四娘子说话,未时一刻出来解手,不防看见博陆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樱草在东小门口坐着打盹儿。樱草是霍夫人的心腹,霍夫人不论做什么都离不得她,可她却在小门口坐着。小的有些奇怪,于是就趁她睡着,悄悄进了夫人的院子,从铁树背后、芍药丛底下摸到窗根下,然后……然后小的听见夫人房里,有男人调笑的声音!小的本想,侯夫人和客人往来,本也没什么,可是仔细一看,不仅樱草在门外看着,连夫人的乳母仇氏、徐氏,也都在廊外,一个守在南正门,一个在西边廊下坐着,都没有活儿,只是干看,似乎是在防备有没有人靠近!小的觉得不对,本想再听听,没想这时,前边有人来传说博陆侯回来了,樱草等人跳起来通知侯夫人,没多久……小的看见——看见——看见管家冯子都,仓皇失措地从夫人房里出来,衣衫都没穿整齐,斗篷拖在地上,他中衣领上还有女子的口脂痕迹!”   “你的意思,是霍显和冯子都偷……情?”   “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不过这也罢了,小的等樱草走了,又悄悄离开夫人的小院子,往四娘子院里去,谁知还没转过回廊,就看见博陆侯在四娘子的院子门口站着,对着东边望。冯子都就是从东小门离开,往北穿过四千金院子东边的小径,绕北墙逃走的。博陆侯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却站了些时候,小的想……博陆侯也许发现了冯子都的行踪。”      张祈说完,就低下头,等我说话。   她这个消息,倒是能解答我关于霍光今天的失常行为的疑惑,我按下心中的惊讶和快意,淡淡地问道:“小七,你跟我两个月了,应该学了不少诗书。诚然,我对你有教导的恩德,你对我忠心,本无疑问。可是,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背主之人,必然不为下一个主人看重。你背叛霍显,反而会让我更加不能相信你,那么你背主,是为什么呢?”   张祈听了,先是沉默一阵,我瞅着她的裙子上溅了些水迹,抽了块帕子给她,张祈便拿帕子轻轻捂在脸上,哭道:“今年三月开始,凡是博陆侯家的歌舞之人,都被灌了夺子汤。小的也不例外,小的自十二岁初潮以来,月月葵水如期而至,但是从喝了汤,每月到了日子就会遍体寒凉,小腹剧痛,却再不来潮。张娘子……小的这辈子,生不得孩子了,连下三等的奴仆,也不会娶小的了!”   张祈呜呜地哭起来。   我想起她自到了我这,已过去了两个半月,确实从未见她来潮,每月初八、初九那几天,只能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动一下都喊冷喊疼。   我让桃溪下帖子请文子华抽空来一趟,她的妇科在长安可算首屈一指,应该能看出问题来。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请文家娘子过来给你看看,没准能治。夺子汤我知道,药力确实霸道,只一口,少说三年都怀不上孩子,但如果只是少少喝了几口,还是有救的。只是这方子是秦楼楚馆里用的,霍显从哪里来的?”我边说,边想着是不是让红姨帮忙打听一下,夺子汤太伤天和,折柳居等闲不用它,但是别的馆阁,就不好说了。   张祈哭道:“是……是折柳居班主身边的一个侍女,主动送给霍夫人的,她贪图三百金,就害了我们姐妹几十个人!小的那时候不知事,贪图喝了汤夫人给赏,足足喝了两碗,怕是再也治不好了!”      我看向柳江:“这么大的事,咱们家怎么不知道?”   柳江道:“不怪打听的人,侯府里给奴仆赏赐些汤药点心,一天少说也十几回,一不觉察,就错过了。且那时候咱们家的人都在山上守孝,城里的事,也就知道了些重要的,细枝末节的就没报过来了。”   我道:“以后万不可如此了,一天给十几回赏挺正常,若是几十人同时赏了一样的甜汤,还有钱拿,那就不对了,是不是?”   柳江躬身道:“婢子知错。”   “好了,没怪你,以后多注意就是了。”我示意她扶张祈起来,“小七,你先回去休息,别想太多,等文家娘子给你诊过脉再说,啊?”   张祈的眼泪还在噼里啪啦地落,哽着声音道:“小的叩谢娘子恩典。”      安抚了这位,我也乏了,桃溪回来复命后照往常一样伺候我睡下,然后柳江过来陪我,桃溪则轮换休息,回她和猛子的小屋去了。   我睡不着,柳江当然也就没熟睡了。   “主人还在想霍显的事么?”   我闭着眼,道:“不,我在想啊,如果每个歌舞子都被灌了药,那张良人肚子里那块肉,是怎么来的?”   “这好办,咱们偷出脉案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着倒是个办法。霍显这孽造的,真让人无法说起……唉,你说,霍显到底在想什么?大将军那么好的人,对她又尊重又维护,她还找个管家私通?如果张祈说的是真的,而他确实发现了冯子都和霍显不清不楚,那大将军可真够能忍的。”   柳江道:“主人,您心里不好受的话,不要勉强自己高兴嘛。”   ……所以说侍女太了解自己也不好,我的情绪变化根本瞒不过她们。   我只是心疼霍光,心怀天下,虚怀若谷,明明有自己的志向,困于朝政无法实现,又要受猜忌,又要做实事,对家人好,温和谦忍……霍显竟然还背叛他!   “算了,他都不生气,我为他气什么。”我赌气道,“不过,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明天先找人把这事确认了,摸清他们来往的时间。”   “然后要抓到把柄交给博陆侯么?”   “交给他?不,我要他抓活的。而且……你说对霍显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莫过于权势、地位。”   “不错,权势,地位。这两个咱们目前动不了,只能小打小闹地悄悄边角……不过,还有她女儿霍姃。霍显可是把一辈子的希望都放在女儿身上了,奉若明珠,要是霍姃抓到她母亲和管家偷情,那,乐子……可真的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黑了霍显一把历史上她和冯子都私通应该是在霍光死后但是这货绝对是个搅家精 ☆、关系厉害   没几天,文子华上门来,仔细给张祈把了脉,问了她身体的情况和夺子汤的气味,我因知晓那方子,直接将方子写了给她,文子华推敲许久,直说张祈服用的夺子汤更改过配料,药效更霸道,张祈的胞宫已毁得差不多了,今生很可能子女无缘,她能做的也就是留个方子,可以让她以后不那么难受,至于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天意了。   张祈大约早有准备,只是睁大眼,默默淌了两行泪。   而将军府的消息传来,证实了张祈的说法。霍光借口查账,将冯子都赶到了别院庄上。府里的老人起初确实未察觉霍显与冯子都私通之事,因冯子都是府里长大的,和霍光夫妻亲厚,以往亲昵些,也不觉为怪,现在想来,倒像那么回事。   后来有一日,霍光进宫议事,过了戌时才回,冯子都押着庄子里出产的藕、菽等物回了趟侯府,盘桓了两个时辰才走,他走后,粗使丫头小莺从霍显的榻上扫出几根男人的头发来——霍显的头发黄枯干涩,抹的头油是蔷薇香的,那几根头发乌黑健壮,却是冯子都喜好的桂花香。此外,被褥凌乱,有些□残留……可以坐实了霍显与冯子都私通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怎样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让霍姃把霍显抓个正着呢?      欲动手,自然需要先查明敌情,霍显的身家底子我们早就知道,冯子都却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为人外忠内奸,父母双亡,娶妻徐氏,还有两个庶妹,眼下他一家人并不住在霍府里,而是另起了宅子。   过了小几日,红姨把冯子都家上上下下的事都摸清了,交给杨河合总在一起,一一念给我听。   冯子都本人乏善可陈,倒是他的小妹妹冯约有意思。   “……猛子他们回来说,这个冯二娘子大约有六分颜色,倒是个佳人。”   我嗤笑:“六分就算佳人了?”   “主人不晓得,猛子他们眼界高着呢,便是婢子几个,在他们那也只是五五之数,那位张良人,也不过就是六分了。”   “能和张若兰相提并论,确实有些美貌了,有这样好的妹妹,怎么不托霍显送到宫里去?”   “冯子都倒是想,可他哪敢啊,再说他那个妹妹,除了长得好,为人处世,一无是处,送到宫里,那还不是给他招祸么。而且……他与庶母的关系并不好,冯子都对这个妹妹也并不上心。不过这个冯约的心可真够大的,去年满了十五,却拒了所有婚配之请,据说……她想给博陆侯做妾。”   “宁为穷□,不做富人妾,这个道理都不懂,确实是个蠢货。”   “谁说不是呢。这个冯子都被架空了权力丢到外边,说是查庄子上的账,可博陆侯又不叫他动手,事事都有老人们去做。冯子都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博陆侯,还在想方设法地要讨好他,霍显很想见他,可是毕竟他没理由回府,所以已经十来天不曾见过了。”   “他们俩不见面,怎么让霍姃抓活的呀,这也是两个蠢的,冯子都让妹妹去给霍显问省,他不就顺理成章地回去了么。和冯子都交好的人里,有没有我们的人?”   “有,在霍显房里当值,管着洒扫等事的贵媪,和冯子都的夫人关系好,她是咱们的人,小莺儿她们还是贵媪出面收买的。”   “那就让她找个法子提醒冯家的小娘子,想做妾,总得认个门。不过她既然和冯子都的夫人关系好,怎会不知道冯子都和霍显暗通曲款?”   “徐氏自己都不知道呢,贵媪又不是夫人的心腹,自然没察觉,这次事翻出来,贵媪深恨自己没用,听说病了好些天。”   “这有什么,她只要能不着痕迹地提醒冯子都怎么进府,就算将功补过了。不知道这位徐氏的脾气如何?”   “很粗鄙,是霍显乳母徐媪的女儿,霍显亲自配给冯子都的,性格很暴烈,前年冯子都和章台旋花坊的一个娼妓有私,徐氏带人把旋花坊砸了。”   我笑了:“天助我也。年底下事很多,大将军在宫里议政晚归是常有的。他们两个必然会见面,到时候,我们让徐氏和小冯氏去揭穿他们!事情原不难,利用小冯氏引开望风的,徐氏自然就能抓到人,闹起来,与霍显一墙之隔的霍姃能不知道?”   杨河道:“主人放心,婢子知道怎么办。”   桃溪本在给我捶腿,却忍不住插嘴道:“主人,霍显和家奴偷情,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传扬得全长安城都知道,却只想让霍四娘子知道呢?”   “传扬得全长安都知道有什么好,不过是让人看了大将军的笑话,也让人笑重用大将军的主上识人不清。主上和大将军待我那样好,我怎么忍心这样害他们?霍姃和大将军知道了就足够让霍显头疼了。”   如果不是霍光,我怎会只打算着让霍姃亲眼去看一看?他待我好,我要谋算他家人也罢了,怎可直接伤害他。      这边刚刚布置下去,尚未见成效,没料想宫里那位张良人又不安分了,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拿乔,甚至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不给她点教训她还真把自己当盘好菜了。   起初眼线说霍显把张若兰的哥哥张博调到了自己家,也不给安排活儿,就好吃好喝地养着。我只是估摸霍显要拿张博要挟张若兰,当时我还奇怪,张若兰处处唯霍显马首是瞻,霍显何必多此一举。   后来才知道,原来霍显让人配了药,命张若兰向许皇后投毒,张若兰哪有那个胆子,推三阻四的不肯,霍显于是控制了她的哥哥,以此强迫她向许皇后下毒。   让我说,霍显真是能强迫人,椒房宫被刘病己的心腹看得牢牢的,小皇子也住在椒房宫里,自从刘病己让邴吉做了小皇子的师父之后,还多了一重邴吉的保护。刘病己的人,上官宁还能控制几个,邴吉的保护却完全无法突破,让张若兰一个小小良人通过重重阻碍毒杀许后,亏霍显想的出来。   这事成了,认罪的人是张若兰,张若兰是现在唯一一个怀着孩子的妃嫔,却成了谋杀皇后的凶手,自然活不成。   霍显一向没脑子,难为她能搞出个一箭双雕的主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点击抽了吧????????????奇怪哟????????????? ☆、利用   我弄清了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心中一乐,和杨河叮嘱了几句,便让她去了。   时间悄然逝去,十一月我进宫向太后、皇后问省,顺便等着彭祖完了政事和他一起回家,才和许皇后说了没几句话,侍婢柔骊接了外边一个宫人的话,匆匆回来,在许皇后耳边耳语几句。   许皇后脸色大变,我见状,估摸她有急事,赶忙告辞出来,在园子里随意散散,等着议政结束的通知。   谁知不多时,刘病己带着近臣侍中和邴吉等人,气急败坏地急行而来。   我避让路旁,恭恭敬敬行个礼,刘病己压住脚步,让我起身,道:“鸾娘子为何在园中?”   我低着头回道:“皇后殿下有要事处理,妾身不便打扰,所以到园子里走走。”   我没问他发生了什么,问了反而不好。   刘病己道:“宫里的女子,没有比鸾娘子更聪慧的,现下发生了件大事,鸾娘子和我走一遭罢!”   “是,妾身遵命。”   邴吉等人面露异色,却还是让出了一个位置给我,我敬他们一声,走到刘病己身后,跟着他向椒房宫而去。      椒房宫外,许皇后护着肚子出迎,我和跟着来的外臣侍儿一起向皇后行礼,刘病己上前扶住她:“说了别太多礼,孩子重要。到底怎么回事,她伤到你了么?”   “回陛下话,没伤到,还好嘉媪去小厨房看熬的莲子怎么样,没想到却抓到她下毒。刚才妾身已经命人彻查椒房宫了,没搜出不好的物什来。”   “她招了没?”   “还没有,妾身还没开始审,陛下不如亲自去问,省得妾身,冤枉了她。”   一行说,一行到了正殿上,四个健壮的宫人压着张若兰,正在殿下嘤嘤哭泣。   刘病己坐好了,众人也都各自有座,宫人端上酒浆来,刘病己端起漆盏,突然动手砸在张若兰额角上,吓得所有人呼吸一滞。   张若兰被浇了一身褐色的汁子,整个人傻愣住,连哭都忘了。   刘病己喝道:“谋害皇后,你还有脸哭!从实招来,朕留你全尸!”   张若兰这才清醒过来,紧紧伏在地上,哭道:“下毒之事,真不是妾身做的!妾身陛下明察!”   “不是你做的,那你一个在芝兰宫侧殿养胎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椒房宫的厨房!不为下毒,又为什么!”   “贱妾……贱妾……”张若兰哆嗦了几句,满身绝望,却始终哆嗦不出个什么来,最后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妾身是知道那汤里有毒,去把汤倒掉,是想救殿下,绝不是想害殿下!求陛下明察,真的不是贱妾下毒!求陛下明察!”   邴吉嘴角一抽,张若兰这词说的,真当所有人都和她主人一样蠢?   刘病己又砸了一个耳杯,当头砸在她头顶上:“还敢砌词狡辩!来人,将她压到暴室去,命掖庭严刑审问,务必让她撂了!”      四个侍女、两个内侍领命,一起动手,把狼狈不堪的张若兰拖了下去。   我想了想,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这事实在蹊跷。”   刘病己道:“朕也觉得很蹊跷,难道她以为她怀着孩子,朕就会连谋害皇后这样的大罪,都饶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妾身不明白,谋害皇后殿下,对她一个小小的良人有什么好处呢?这可是要灭九族的罪,就算她受人胁迫,可什么样的胁迫,能让她连灭九族的罪都敢犯下呢?”   邴吉道:“启禀陛下,张娘子所言甚是,这也是微臣想不通的地方。”   我瞥见许皇后不安地动了一下,面上似乎有些忍耐的表情,道:“皇后殿下,请问殿下,是否不适?”   许皇后道:“没什么,太医令刚来诊了脉,已经命人去熬药了。”   刘病己沉着脸,道:“孙太医,皇后脉相如何?”   “回陛下,皇后殿下的龙胎本来就不稳,今日受了惊,有些惊险,最好卧养数日,先吃几天安胎药,微臣估计,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恢复。此期间不仅要服药、少行走,还不可劳神,更要放开心思。”   许皇后白了脸色,道:“妾身无能,让陛下担忧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放宽心,保养为重,这里的事,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刘病己吩咐宫人扶皇后殿下回寝殿休息。许皇后也不推辞,稍稍一礼就走了。   刘病己拿起新换上来的热浆喝了一口,心情似乎平复了些。他想了许久,最后道:“鸾娘子,你素来有主意,暴室里那位就交给你了。朕赐你权力,婕妤以下,拘捕审问,无需朕的命令即可执行。邴少卿(邴吉字),张若兰投毒,可能不只是宫里的事情,若是牵涉朝中大臣及外命妇,那就请少卿协助了。”他在说到“大臣”、“外命妇”时咬得很重,显然已有所指。   我和邴吉忙拜倒在地:“妾身(臣吉)领命。”   许后病着,宫务本该转交他人,可想想宫里实在没有一个可以放心的人,最后刘病己不得不让许后继续掌管宫务,但是却让她的心腹协助。   他实在低估了后宫女子的心,这样是明摆着给许后拉仇恨,比分权给别人的更糟。      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打断了议政,刘病己匆匆安排过一番,让人在椒房宫侧殿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以供我留宿,然后点齐了人依然回前朝去了。   张彭祖临走十分忧虑地看了我一眼,想说话,就是没逮到机会,这个傻小子,还真挺可爱的。   用过晚膳,我沐浴更衣,换了身宫中的礼服,披上新做的白狐裘里子白底红鸾织锦面子的大氅,长长的风毛快把我的脸都埋进去了,桃溪还嫌不暖和,唯恐我吹了一丝儿冷风,她边给我整理衣服,边抱怨道:“主人这么急着把事情查清楚做啥,反正人都拿下了,慢慢审个十天八天不好么?”   我转过身来:“我想早点回家,宫里再好,到底憋屈。而且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啊。”   桃溪没话接了,给我裹上和大氅同样材质做的头巾,道:“好了。”   室外已设下步辇,六个内侍提弯着腰侯着,六个侍女提灯,两个空手,也都弯着腰等着我,我踏出门外,道:“去掖庭暴室,咱们去看看张良人。”      张若兰一脸呆滞地困在地上。   看守的宫人提着嗓子喊了一声,她还未看清我是谁,扑将上来道:“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你信——是你——!”   内侍将她拖开,给我放下座榻。我让桃溪带着众人离开,接下来的话,我不想任何人听到。   我看着一身污渍,头发甚至结了些冰碴的张若兰,慢慢地说道:“张鸾不才,得蒙主上看重,全权督办良人张氏毒害皇后一案,婕妤以下妃嫔,拘捕审问,无需经由主上和两宫殿下同意。”   张若兰嘴里低声哼道:“我真是冤枉的,我没有下毒……”   “我知道。”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我。   我笑笑:“毒是我下的。”    ☆、收服   “毒,是我下的。”   我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又加上一句:“传信告诉你那碗汤有毒,让你把它倒掉的人还是我。”   张若兰动了动唇,没喊出声来。   “你还怀着孩子,主上却把你交给我,甚至还说出留你全尸的话,你可真够失败的,和龙胎加起来,还不如皇后殿下虚惊一场!   张若兰,你几次三番被我算计,足见你实在不聪明,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凭什么和我做对?   十月初八,你刚确诊怀了孩子,当天就敢和皇后殿下告状说我服饰奢侈逾矩,殿下不理会你,你当晚又和主上告状。你不知道大凡我在宫里,所穿的礼服,所戴的首饰都是主上自掏私帑做的么?   十月十二,你被主上骂了一顿,当晚和太后殿下告状,说我挑拨主上训斥你。   十月十三,你又换了个说法,说我企图蒙蔽主上,是祸国妖姬。   十月十五,你挑拨华美人和我作对,十月十九你说我和外臣宫妃勾结妄图不轨……我这还有很多证据,你还想听么?   我告诉你,我知道,但不和你计较,因为你这些手段,实在太低级了,霍显都比你强些!”   张若兰露出恐惧的神情,面无血色。   我继续道:“你别想着可以拿我的话去回主上。毒是我下的,可是你却没有任何证据,倒是你自己,把柄一大堆。霍显确实命你投毒,毒药确实是你找来的,你怎么可能洗干净自己?你兄长还在博陆侯夫人的庄子里好吃好喝养着呢,不过到了明早,等霍显知道你出了事,我想她不会饶了你兄长。”   张若兰咚一声跪倒,哭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娘子饶了我,你饶了贱妾这条贱命吧!贱妾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一定唯娘子之命是从!娘子!求求您饶了我吧!”   “像你这么傻的人,我要着有什么用?不过……我确实没打算要你的命。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我张鸾,从来就是睚眦必报之人。你给我记准了:我能让你进宫封妃,就能让你被废为庶人;我能让你怀上龙胎,就能让你母子双亡;我能让你得宠,就能让你贬斥离宫!”   “是是是,贱妾明白,贱妾以后见了您一定绕着走,您有驱使,贱妾莫敢不从。”   “你乖乖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给我添乱就行了,我要驱使你做什么?就你那点脑子!”我非常刻薄地说道,看她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心里总算舒畅了些,于是我在座榻上坐下来,道:“现在,咱们就来说说这案子怎么了结吧。”      张若兰欣喜地蹭过来,道:“要不找人顶罪?我知道宫里有霍显——”   “你不动脑子,就算帮了我大忙了。你是在现场被抓到,还找人顶罪!怕主上不知道你和别人勾结么!”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放心,我在算计你的时候就给你安排了后路。等下我带你去见主上,你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是霍显抓了你兄长,胁迫你下毒,威胁你再不动手你兄长就死了。然后呢,你不得以,只好去椒房宫——”   张若兰动弹一下,明显想说什么,被我一瞪又缩了回去,我继续说道:“但是你怎么会想害许皇后呢,所以你把毒,下在薏仁汤里了。薏仁是寒凉之物,已经命令不得呈给皇后殿下了。你知道那肯定不是皇后殿下的食物,才放进去的。小厨房只做皇后的膳食,如今却出现了一碗皇后殿下不能吃的汤,要么是有人偷用,要么就是有人想害皇后殿下,你不但没有罪,还有救人之功。”   张若兰狠狠地吸一口气,道:“贱妾叩谢娘子救命之恩!”   “到时候主上不仅会饶了你,你再好好哭一场,说一些自己和兄长相依为命的苦日子,我再帮衬几句,主上会救出你兄长。”   “是是是,贱妾懂,贱妾明白。”   “别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就不好了。对了,有件事,你注意到了么?按说你怀胎两个月了?太医没给你诊过脉么?”   张若兰道:“诊过,都说这胎不稳。”   “恐怕不仅是不稳吧,你肚子里那个还活着么?”   张若兰颤抖了一下,许久,才苦笑道:“……天下当真没有您不知道的事。怀胎两个月,却经常下红,太医都说,保不住的,八成是个死胎。”   “你可知原因?”   “愿闻其详!”   “你进了博陆侯府之后,霍显赐过一碗深红色、口感酸甜带着栀子香的甜汤给你吧?”   “是,不过贱妾只喝了一口,贱妾的身子贱妾知道,碰不得甜的食物,一碰就发胖,所以只喝了一口,剩下的都吐在袖子里了。”   “那是夺子汤,章台的歌舞坊最喜欢用,一碗下去,胞宫尽毁,今生就与子嗣绝缘。霍显要送霍姃进宫的,怎么会让你们这些分宠的人生下孩子?你怀上龙胎,霍显不会以为自己的夺子汤出了问题,只会觉得是你还在她府里的时候就包藏祸心,利用她上位,会更恨你十分,所以她才不顾椒房宫层层保护,威逼你下毒。”   张若兰呆住了,道:“可我……是真的怀上了……”   “你只喝了一口,所以还有希望。既然现在能怀上,那好好调养过后,一定能生个健健康康的龙子。我手上有调养的方子,至于给不给你,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张若兰立刻转悲为喜:“贱妾明白!”   “你肚子里这个,既然已经死了,不妨再好好利用一下。你自请给皇后殿下试毒,以后但有膳食汤药给皇后殿下,你先服用一口,确认无毒,再奉给皇后殿下。我有十成把握,霍显一定会给皇后殿下下毒,到时候你的胎儿之死,就会记在霍显头上,而因为你被选作试毒,霍显必然不会再让你下毒,既可以摆脱她,又能讨好主上。”   “才刚刚投毒失败,霍显会急着再投毒一次么?”   “何止一次,我猜她一定想赶在在明年端午之前成功。明年她女儿霍姃就该十九了,大将军铁了心要在女儿满十九之前,也就是明年端午之前,把她嫁出去,如果要让霍姃做皇后,那当然就要先弄死许皇后,所以,她没时间了,她一定很急着动手……而人一急,往往就会犯错……”   我眯着眼睛盘算着将来,暗暗的灯光摇摆不定。    ☆、贫贱之交不可忘   和张若兰敲定了说辞,逼着她完完整整背下来,可她实在太不懂人心了,太顺溜的说辞,糊弄一般人还行,想糊弄刘病己和邴吉,简直说笑!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机灵劲儿就是使不对地方?   于是我又不得不仔仔细细地提点她一遍,第一句怎么说,怎么哭,刘病己问话怎么答……折腾了一宿,才算过了。   张若兰在人情世故上实在有点笨,这一次折腾也许能让她长不少脑子。   五鼓夜去,我让人回刘病己说已经审完了,刘病己马上就传召了我们。   地方还是椒房宫,不过移到了侧殿,许后还在安睡,刘病己第一句话就说:“速战速决,朕没时间和一个贱人浪费。”   张若兰马上就露出泫然欲泣的样子来,我示意宫人将她押在殿下,道:“拣重要的说吧,别东拉西扯的。”   张若兰严格按宫规跪伏在地,道:“毒是贱妾下的,可是贱妾真的不曾想伤害皇后殿下!实在是受人所迫,贱妾兄长被人抓住,用其性命要挟贱妾将毒药放到皇后殿下的汤里,贱妾没办法……本想下完毒,就去伺候殿下用膳,再伺机打翻汤碗。谁知到了厨房里,却发现有一碗薏仁汤,薏仁汤性寒,孕妇不能喝,贱妾以为那碗汤绝不会是皇后殿下的,所以就把毒下在汤中,想先哄走那个受命胁迫贱妾的人,谁知……谁知……”张若兰泣不成声。   刘病己看看我,我道:“启禀陛下,妾身按张氏所言去厨房查过,确实毒是下在薏仁汤中的,至于汤是谁熬制的,还在追查中。”   邴吉道:“此事蹊跷,皇后殿下怀有龙胎,薏仁是绝不能入口的。宫中女子,莫说有任身之人,就是寻常宫妃,除非体热气燥者,也绝不会喝这个。薏仁俗称郎亚珠,性寒凉,一般女子以为其会伤害体质致使难孕,多绝此物。如今却在皇后殿下的小厨房中出现,或者是有人中饱私囊,或者是……蓄意谋害!”   我接着说:“此外,薏仁从何而来?妾身想过,要么是宫中之物,要么是宫外偷运,宫中之物,要么是膳食材料,要么是从太医署拿的,也有可能是谁种植了薏仁,自己收的。宫外偷运,或者是命妇随身携带,可是命妇进宫是要搜身的,那么大一碗薏仁汤,得用多少薏仁?这可不是随便藏藏就能送进来;再则是混在每日送进宫的贡品、器皿、膳食医药材料中。但是不论怎样,肯定有痕迹,短时间内查不出来,彻底查一查,应该能抓到蛛丝马迹。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张氏所言属实的基础上,万一她砌词狡辩,那就……”   刘病己点点头:“张氏,朕问你,你说你兄长受人胁迫,那胁迫者是何人?那监视你投毒的人又是谁?毒害皇后,乃是诛灭九族之罪,你此刻下毒成功,你兄长也不活不了,难道其中得失,你算不过来?”   “贱妾不做,兄长昨天就死了,贱妾做了,只要不伤害殿下,就用贱妾的命偿,兄长还有活命的机会!那人说只要贱妾做了,她就能保住贱妾兄长一命,若果真保不住,就找个女子与之婚配,留下孩子,好歹也是香火!”   刘病己喝问道:“那人是谁!你招出来,朕留你全尸!”   张若兰浑身发抖,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泣涕涟涟:“贱妾,贱妾……贱妾不敢说……”   我叹口气,示意宫婢呈上一盆灰烬和未烧完的帛,道:“妾身请陛下身边的丰媪搜查张氏的房间,让丰媪说吧。”      丰媪上前一步,跪启道:“启禀陛下,小的亲自搜查张氏的房间,正遇上一个粗使宫人焚毁帛书,大部分已经化为灰烬,惊慌之间,抢下这一点点……勉强可辨。那宫人已经自绝身亡。”   零零碎碎的帛上,依稀可辨一些威胁之词,指使之言,并未署名,不过刘病己应该相当清楚这些帛书是谁的意思。   刘病己道:“少卿,这些帛书的字朕有些眼熟,想不起来是谁的,你拿去和所有朕会看到的字对比一下。”   邴吉道:“臣领命。”   “朕能亲眼看见的文书并不多,对比用不了多久,而且朕心中并非没有猜想,你要是现在说出来,也许能死得好看一点。”   “贱妾能不能求陛下,饶了贱妾的兄长?贱妾招了,贱妾的兄长就肯定死了。”   “你兄长对你如此重要?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不要自己孩儿的命,宁可顶撞于朕,也要为你兄长求命?”   “回陛下,贱妾自幼贫苦,和兄长辗转流徙,寒冬腊月的,捡到半块胡饼,兄长不吃,要让给贱妾吃;没有被子,兄长把他的衣服给贱妾盖上;没有饭吃,兄长上街乞讨,被人东一脚西一脚踢得一身伤,讨来残羹剩饭,也要挑好的给贱妾吃,他只拿贱妾吃剩的汤水果腹;贱妾重病,他卖身为奴,换钱给贱妾治病,贱妾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富平侯府,才设法也卖身进去,只求和兄长在一起;贱妾年纪小,做活做不好,老被罚,兄长干完粗活,还要帮贱妾做事,贱妾常常被罚没饭吃,兄长就拿他的给贱妾;贱妾和兄长不仅要被夫人、管家差遣,就连下三流的仆人也可随意唾弃,兄长任打任骂,只求保护贱妾不受凌辱。贱妾好容易做了富平侯府的一等歌妓,去年因为听二夫人的话,抱小郎君的儿子逃命,回到府里,差点被打死,兄长一定说是他的主意,担了贱妾的罪名,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地……贱妾总算进宫了,得蒙陛下宠幸,总算有余力可以接济兄长了,谁知道兄长却被人胁迫……贱妾只得这一个亲人,寒微悲苦时相依为命,富贵时岂可相忘?贱妾就算自己死也不能让兄长受一点点伤!”   张若兰哭得嗓子都哑了,满室里宫人侍儿,无不动容。   刘病己虽然还是一脸震怒,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眼底已经没了杀意。   寒微时的故人,富贵时岂可相忘?   这句话打动了他。      我道:“陛下,她的话倒也可以自圆其说,不如先关在偏殿,等各方证据齐全了,再论?她的兄长是不是也先救出来,以验证其言是否虚假?”   “是这个道理。张氏,你兄长到底在哪?朕可以马上遣人将他救出来,否则他活不过今晚。”   张若兰马上撂了:“兄长失去音讯之前,身在城南郊小河村……最大的庄子里,别的就不知道了,贱妾已经两个月没有兄长的音讯了。”   刘病己道:“少卿……这个也交给你了。”   “是,臣马上安排人去办。”   我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刘病己年幼时蒙邴吉救命,后来又在他手上发蒙,虽然前尘都叫他忘了,可在刘病己心中,邴吉仍然是那个最可靠、最忠诚、最合心意的人,即使想不起幼年时被他庇护的日子,然而早年留下的感情却依然留在他灵魂深处,影响着他现在的行动和思维。   邴吉太精明,太了解我,太了解刘病己,太了解许皇后,他还做过霍光的长史,太了解霍光、霍显二人……他留在许皇后身边,霍显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如果霍显连邴吉一起动了,等刘病己想起邴吉对他的照拂和救命之恩来……   我看着邴吉,不由勾起一抹笑。    ☆、红姨之请   刘病己收拾了这头,问道:“张氏还有话说么?”   “贱妾愿赎罪。”张若兰哭道,“是贱妾错了,贱妾认罪,贱妾愿为皇后殿下试毒,以求贱妾心安,防幕后黑手再选他人下毒。”   我道:“你还怀着龙胎,也敢试毒?你的命不值钱,龙胎可珍贵得很。”   “诶,鸾阿姐,她有心,就让她试吧。她肚子里那个,朕并不放在心上。”   邴吉道:“陛下,臣以为,可以再安排几个宫人,轮班试毒,一则防张氏与人勾结,二则也是为了保护张氏和龙胎。”   “邴卿所奏不错,准!”刘病己立刻就下了诏书安排,命人将张若兰带走,自己草草喝了一碗羊乳羹,又赐下两碗给邴吉和我,然后就大发仁慈地送我回家了。   后来很久,听说最后查到薏仁汤是椒房宫的嘉媪熬的,虽然嘉媪抵赖,说自己领的那份是送回家去了,但是确实只有她支的那份薏仁,能对的上一碗薏仁汤的分量。   又有谁知道,我将薏仁塞进鸡胃里,一车车地送到宫里,再让厨房的人取出来,攒了半个月,才凑足了数。   嘉媪支走的薏仁,不过是因为她家里人长了恶疮,需要薏仁治病。   至于她家里人的病为何需要用到根本不对症的薏仁,还不是那个给一百钱就能罔顾人命的游方医士说了算。      一天一夜的劳顿,让我我累得半死,回家做完功课,安抚了萧鹄,倒头就睡,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早上。洗漱完毕,正要处理事务,杨河说红姨深夜求见,她安排红姨在客房睡了,问我是不是先见红姨。   红姨一贯不登门的,她这时候找来,肯定有急事,我推开堆起来的杂务,道:“请她进来。早膳备两人份的,先放到偏厅。红姨带的人你们要招待好了,别怠慢了人家。”   “婢子省得。”杨河说着便办事去了,不一会儿红姨就被柳江带来了。   我见红姨欲行礼,忙道:“红姨别多礼了,快坐下吧。”   “哎,谢娘子。”红姨一脸喜色,在我对面坐了。   我笑道:“红姨今天看起来很开心,是有什么喜事么?”   红姨乐道:“可不是,你猜我从哪儿来?”   我道:“这我可猜不到,红姨交游广阔,今儿在侯府,明儿在将军府,都是消息灵通的地方,我哪知道啊?快别逗我了,说吧!”我的尾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才不信红姨扛得住。   “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语调一软啊,我是个见惯风月的女子,也觉得心儿化了、魂儿飞了,谁挡得住你十成功力啊?”红姨连连笑着,道,“我昨儿早上从长安城外收了几个丫头回来,路过小河村,就看见宫里人从霍府的别庄里带人走,就打听了一下,原来是霍显图谋不轨事发,博陆侯气得要杀妻呢,政也不议了,急急忙忙赶回家,却发现家里也乱成一团,冯子都的夫人徐氏带着小冯氏和霍显对骂,快把将军府都掀了,博陆侯要管,他夫人三两句话又哭又闹又寻死的就把他赶到外边去了。霍四娘子呢一个人在房里哭。博陆侯当然是紧着女儿要紧,劝了半宿,到我打听消息的时候,还没完呢。不过霍姃这一哭,好像把博陆侯对霍显的怒气给哭没了。”   我心里不免有些为霍光担忧,毕竟我可没想着让他抓到霍显通奸他人,忙问道:“到底什么事闹得一宅子不得安宁?”   红姨道:“哦,具体的也听不真切,没人敢露个准信儿,不过仿佛听见是小冯氏要进府的事。”   我叫来柳江,叮嘱几句让她去了,又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小冯氏想给博陆侯做妾想得都快疯了,徐氏也乐见其成,怎么就会闹起来?想来还有更深的缘故,我找人再打听些。”   红姨道:“张娘子手上的人,不比我手上的那些粗鄙,我那些个幺儿婆子只能听些外边的话,触不到深的。看见娘子这般有能力,我也就心安了。”   “瞧您这话说得,我也是您栽培起来的,不过……这算是场好戏,却也不至于让红姨您满面春风吧?您这春风一笑,又是为哪位高人啊?”   红姨闻言,脸上微红,道:“这……真是瞒不过你,昨儿带人去庄子上拿人的,看佩玉官服,应该是关内侯……他……他应该,就是那位劝解过我的官儿。”   “昨天早上拿人的,关内侯,哦我知道了,是我的邴叔父,为人刚正,又有才华,主上宠信,特加封关内侯。昨天早上主上却是遣他去小河村霍家别庄捉拿张良人的兄长。时间衣饰都对上了!邴叔父年纪四十多,身形消瘦,容貌清矍,美髯三寸,风度儒雅,却极有傲骨,可是?”   红姨喜不自胜,道:“这么说就对了,是这样没错。他容貌一点没变,气度也未曾有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邴叔父年少时曾为法曹,确实因为被诬陷,所以罢官回乡,二十年前重新起复,如此想来,遭遇也对的上。恭喜红姨,找到他了!”   “他于我的恩德,堪称再造,我一定要设法回报他,可我,毕竟是污泥下贱之人,想必他不会希望会有我这样的人对他好……我只悄悄地报答他就是了。鸾娘子,红姨从不曾求你什么,就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是想托我的名义对他好?这有什么,他对红姨有恩,对我也有恩,我本该报答叔父的,现在又加上红姨这一重,更好了。”   红姨羞赧地一礼,道:“如此,有劳了。”   我道:“和我还这样见外啊?红姨,我叫人准备了早膳,红姨陪我用点儿吧。”   红姨赶紧摆手:“不了,我得赶紧走,可不能叫别人看见我和你来往,不然对你不好,一则伤名誉,一则妨着我帮你。对我也不好,以后有些人,就会对我有所遮掩了。我先走了。”      送走红姨,我将今日的事大略看过一遍,用过早膳再仔细处理。   鸡毛蒜皮的小事,乱七八糟的消息,刚整理好了,柳江就带着信儿回来了。   “贵媪这次可是立功了,这么早,信儿就送来了。”柳江一进门就笑,“听外头的说,贵媪送信时一脸喜色,肯定是好消息。”   我忙接了薄薄的一张素帛,上面的字很少,可确实喜人:“四睹□,徐冯正逢,以纳妾掩之。”   我笑出声来,看桃溪、柳江都是一脸好奇,于是一面烧那素帛,一面道:“如我们所料,四娘子亲眼看到母亲和别人通奸,然后徐氏和小冯氏又把奸夫□堵了个正着,为了遮盖这事儿,霍显只好答应让小冯氏入门了。”      火苗很快就将素帛吞噬殆尽。   我抬眼看看她们:“你们不为我高兴吗?”   “……我……婢子高兴不起来。”桃溪嘟哝道。   柳江附和着点头。   “为什么?”   “主人您并不高兴。”   “我确实谈不上高兴,小冯氏配不上他。”我静下心,“不过没关系,配不上他的人,我会亲手把她处理掉。我得先试探一下,看看这个小冯氏,到底有没有给他做妾的本事!”    ☆、出猎   小冯氏的本事我一点也不好奇,我只想知道霍光对这件事的看法。能让霍光喜欢她,就是她的本事!   霍光喜欢她么?   小冯氏也就一张脸能看了,她一个庶女,还是家奴,不曾识字,也不懂音律,和霍光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霍显刚刚提这个意思时,霍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头又上来了,一口就回绝了让小冯氏进门的说法。   霍显怎么安抚小冯氏和徐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霍光休沐,直接点了人,准备去京郊狩猎散心。霍姃还给我传书抱怨,说他父亲难得休沐,也不在家休养些天。   年节下事多,霍光已经很久没放过假了,这次家里出了点事,刘病己干脆给了他五天休假。   所以我想他会在外面住够五天才回去,家里成天夫人闹小妾哭的,谁受得了。霍光在外头要处理政务,回家竟然连一刻清静也没有,霍姃也不像往常那样能慰怀父亲,也有了自己的心事。   不怪他年节下的还要出去田猎了。      正巧,我手上的事不多。家事都交给萧鹄去做了,人情往来还没到最繁忙的时候,不过三三两两的事,我只提点了她几下,她总得学会自己处理的。我还让张祈去帮她的忙,这样就完全碍不着我什么了。眼下刘病己对我们家青睐有加,我想这时候不会有谁不长眼地给我们家做法子的。   外边的事呢,主要是收集消息,提炼有用的信息汇总,这活儿不急,完全可以押后,留下杨河柳江在家守着,急事再找我也可以。   我于是迅速做了安排,告诉彭祖、萧鹄一声,点了几个侍卫,带上桃溪,次日清晨一大早就出城去了。      风很冷,吹在脸上像挨打一样疼。   黑狐裘裹在身上,很暖。我在东城门外驻马静候,天色渐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抖着一身萧索,有的好奇地看我们一眼,有的连眼皮也不抬,缩着身子匆匆走过。   桃溪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长长的下摆被她抱在怀里,凑过来,道:“主人,天都大亮了,博陆侯还没来,不会有变吧?”   “不会,有变的话应该会有人来告诉我。”我看着她裹得像只熊,不由轻轻笑道,“出门就叫你穿够衣服了,猛子还把他的披风送你啊?”   一旁警戒的猛子红了一张黑脸,倒是桃溪,反而大大方方一笑,略带几分调皮地说:“猛子疼我嘛,婢子身上不冷,穿上心里更热乎。”   桃溪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我身边的人都听见,好些侍卫便拿看好戏的目光看猛子,猛子是个铁铸的人,也免不了手足无措。   我和桃溪笑够了,连连摇着手放他自在去了,猛子却突然道:“主人,博陆侯府的车驾出城门了。”   我说道:“不急,咱们是出来游玩打猎的,又不是谈正事,更不是博陆侯的下属谒见他,活泼些才好。”   正说着,霍光沉着脸,一马当先走近了。      我策马迎上去,桃溪跟着我,猛子押后,霍光带来的人停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   桃溪、猛子等人也留在我身后三丈远的地方,随我躬身向霍光行礼,霍光随口叫起,又道:“张娘子今日有兴致出门游玩?”   我轻笑:“我不是来游玩的,我是来……守株待兔的。”   霍光面上的阴郁稍解:“娘子言下之意,光是蠢兔?”   “谁承认,就是谁,小鸾可没指名道姓。”我愉快地笑笑,拍拍识明的脖子,缰绳一收,“走吧。”      风背着我们吹,慢慢地弱了下来。   霍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打猎?”   “大将军每年秋冬都会田猎一次,今年因为出征,朝中事务繁杂,所以您才一直没有空出时间。昨儿成君写信给我,说您好容易得了几天假,竟然不在家呆着,我想您该出来打猎了。”   “也许休假时我会在城里拜访朋友。”   “朝事这么忙,大将军舍得扰了朋友清静?”   “那也有其他可能,我不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路过这里。”   我又笑了:“一日不来等一日,一年不来等一年,只要你路过,我总会等到你的。不过,我没等错,对不对?”   “今天你很不像你,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也许只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真的了解我。我不过是表现了另外一面,你就不认识我了。”   霍光探究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我是认真的还是说笑,我不闪不躲地望着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霍光一贯狩猎的地方在长安城东三十里外的荒郊,有个简单的院子可供歇息,桃溪和几个文弱的小童留在院子里烧火做饭,一行人随意吃了一点早膳垫肚子,我让桃溪和一个叫六贵的侍卫并霍光的几个侍童留在院子里,自己带上猛子几个跟着霍光进了山野。   “骑术不错。”霍光弯弓搭箭,我只来得及看清他的姿势,羽箭破空无声,他并不看结果,却转过头和我说话,语带欣赏。   我有些得意,道:“可惜箭术不好,所以今天我只能陪跑了。”   “你舞得动双剑,手上的力气应该不错,随便学学,可能会有惊喜。”霍光让人取了张朱砂色的弓来,“这张弓轻,好上手,你试试。”   我学着他弯弓的样子,拉开弓,有点吃力,不过不难,我试了几次,道:“这不像男子会用的,你怎么会带来?”      霍光的猎狗已经将刚才射杀的猎物叼来,霍光用足尖蹭蹭狗头,乐得那狗儿直眯眼,他道:“姃儿的信送给你,我岂会不知?你的性子,难道我真不了解?正如你所说的,一日不来等一日,一年不来等一年,总不能因为没有合手的弓,就叫你干瞪眼旁观吧?”   我愣一下,看他眼里并没有厌恶,只有暖暖的笑意,遂也大方地回以一笑:“大将军好心机,小鸾甘拜下风。”      这句话,我说得心服口服,我算得他能出来狩猎,是因为确切地知道他围了猎场。点齐了人,做了安排。而他算我会来找他,完全只是因为对我的了解和霍姃的那封信。他不仅知道我会怎么做,更知道我接到那封信之后会怎么想。   在霍光的帮助下,我射出了此生第一支箭,有些泄气,箭远远地落在一只貉子旁边,猛子补了一箭,白羽箭从貉子左眼贯穿它的脑袋。   霍光喝彩:“好箭法!完全不伤皮毛!”   猛子憨憨地一笑,猎狗照样把貉子拖过来,我不惧血腥,拽着它的尾巴把它抛给猛子:“本该是你的,回去让你媳妇给你做个坎肩罢!今天打猎,只要是你打到的,都归你。”   猛子抱拳谢了,霍光又让人腾出马来给他:“这匹马跟我也有日子了,先借你。不过如果打到红狐狸,分我一只!”   “小的多谢博陆侯借马,小的本就是陪练来的,若得好的,自然都献给……”他看我,我朝霍光努嘴,他便改口,道:“献给博陆侯。”   霍光也不推辞,招呼着人往更深的山林去。    ☆、柏子香   今天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不好,猎到的都是小家伙,貉子狐狸有四五只,已经算大件,有个黑麂子,已经是最大的了。   趁着天色未晚,霍光叫随行的人找到水源,把麂子和几只沙鸡收拾干净,拿回来分成小块打花刀,放火上烤了,就着干粮吃。   我还从没吃过这样的晚膳,虽然有些粗粝,却不觉难吃,反而别有情趣。   我胃口一向不好,只尝了一片巴掌大的麂子肉,一块鸡脯,半个酥饼,剩下的都是侍卫解决。一群侍卫兴致很高,又说晚上野兽更多,虽然危险,他们人多也不怕,大有晚上也要去狩猎的意思。   可我却是要回家的,一个女人,出门狩猎本就不对,何况这里就霍光的庄子,我住哪?   霍光拿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擦干净手,道:“我那庄子虽然小,但收拾得齐整,你可以住那儿,我和大勇他们住农户家就好。前些年孝武皇帝还在时,经常出京游玩,赶不及回去就打着平阳侯的名号在外边借宿。”   “这……多谢大将军。”我踯躅了一会儿,最后让猛子派个人迅速赶回家告诉彭祖一声,自己则按霍光说的,带着几个侍卫,霸占了他的小别庄,留下猛子等还想继续狩猎的人陪霍光,      别庄外表看着简单,进到里边,才见另有天地。   轩榭照龙沼,香径转迷园。   主院后面是一个约两亩地大的水池,旁有小小的架在水上的玲珑水晶轩,一堵蔷薇花墙,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雪犹未化。   水晶轩对面是个大花园,也是满园枯焦,只有几株梅花露着一点点花信,刚刚打了小花苞。   鹅卵石的小路弯曲徘徊,从一棵大海棠树下绕过去,消失在树丛里,又从一大片牡丹中露出一截来。   亭子在凋零的草木中探出一角飞檐来。   整个花园水池,被葱葱郁郁的松柏环绕。萧瑟之外,多了些稳重傲然的气息。      房间里呈设也是简单而不简陋,蔺草席子,皮毛褥子,红漆黑漆的木榻,和将军府相同的案几、窗棂、帐幔、承尘……铜烛台,鎏金熏炉。   桃溪把我的房间收拾好,四处查看了一遍,回来伺候我盥洗,然后将庄子里的事一一交代清楚,院墙都上了锁,侍卫在外边的院子安顿好了,还有两只猛犬也放了出来等等。   我盥洗完毕,擦干头发,忽然有了兴致,道:“刚才好像看到院子里的柏树又高又大?”   “是啊,看上去很多年了。”   “走,你提一盏风灯,陪我去拣柏子。”   “啊?哦,好。”桃溪马上帮我挽好头发,裹上厚厚的衣服,披上披风,自己也迅速收拾妥当,提起风灯就扶着我出门往院子里去。      今晚的月色真好。   万里晴空,一丝儿云纱也不见,朗朗的月光照在雪上,扫清沉寂的黑暗。   我和桃溪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行到松柏林中,雪光月光朦胧,恍若置身仙境。   真美。   我挑中一棵大柏树,将风灯往它树底下一照,不必仔细找,就看见了一个球果,我将它捡起来,瞧瞧没腐败,就吹去灰尘,兜在衣摆里。   桃溪也找了一个学着我的样子看看,然后吹掉浮尘收起来。   不必扫开积雪,只在未被积雪覆盖的地方随便找一找,不多时,就收获了满满两兜。   桃溪一手拎着衣摆,一手举着风灯,道:“主人,咱们收柏子球做什么?”   我拈出一个小巧的柏球掂着耍,一笑,语带几分狡猾:“明儿一早把它拿出晒,然后……钓鱼。”      第二天清晨,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把昨晚收到的柏秋拿木盆摊开装好,放到南边院子里去晒。   然后才是准备早膳。   桃溪和厨子拿昨天的猎物下厨房,熬了浓浓的鸡汤,配洒干茱萸子煮了一个兔子肉,配上饼子点心,倒也丰盛。另有一大锅驱寒的姜汤,熬得酽酽浓浓的。   猛子他们昨晚下半夜才回庄子里,现在已经精神奕奕地开始整理弓箭投枪了。   他们打到的猎物堆在前院,整整齐齐地捆好了码着,看上去很壮观。   厨子把热乎乎的膳食送去给他们,桃溪陪我稍微吃了一点点,才收了餐具,猛子就来说霍光来了,正对着前院晒着的柏球发呆。   大鱼这不就上钩了嘛!      我一出跨院的门,就看见霍光拿着个柏球在沉思。   我在门口一拜:“大将军,早。”   “小鸾啊。”霍光把柏子球放在手上碾着,“这些是你拣的?”   “是啊。昨晚我看后院的柏树长得好看,想着可能今年还没收柏子,就拣了一些,准备拿回去制香。大将军好像也很喜欢柏子香,不如我帮大将军也制一份?”   “好。你家用的熏香一向和别家不同,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彭祖用的,萧氏用的,家里熏屋子的,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知道大将军喜欢柏子香,恰好我配了几个不错的方子,回头制好了,大将军喜欢哪个就告诉我,我再做足了量送过去。”   霍光笑笑:“你知道我喜欢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么?”   “一者柏子有傲骨,能经得住寒风霜雪,正是君子之质,英雄气魄;二者柏子虽傲,却不孤高虚浮,山野之人亦唾手可得,能治病,有实用,近人情,有才者不可不学;三者,柏子生高枝,熟了却会跌落尘埃,是登高必跌重的道理,局高位者,不可不警惕;第四……当然是大将军崇拜尊仰一直想效仿的烈侯和景桓侯喜欢。”   “全对。”霍光的表情耐人寻味,“那你可知道,孝武皇帝是在何处与二侯煮酒赏雪,亲手拾柏子赠与烈侯呢?”   我顿了一下,道:“难道正是此处?”   霍光点点头:“当年孝武皇帝携心腹出城狩猎,晚归遇大风雪,就在此处栖迟,那时候这里只是一户农家,孝武皇帝离开后,悄悄找人将柏树林和农户的地都买了下来,私下赠给烈侯。后来有一次兄长带我拜访舅舅,我说起这个故事,略表仰慕之意,烈侯就把这座庄子送给我了。为这事,孝武皇帝还和烈侯发过一次火,那段时间兄长看我的脸都是黑的——不就是烈侯多疼了个晚辈么?”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霍光跟着笑笑,笑够了,正色道:“那我就等着你的柏子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真心喜欢帝国双璧……TAT ☆、钓鱼(一)   我们在郊外晃荡了四天,第五天上午用完膳才满载而归。   我的箭术已经小有成就,可以打打比较笨的猎物了。这次带回家的野兔里,有两只皮毛不完整的,虽然丑了点、浪费了点,却是我自己动手的结果,值得妥善收藏。   猛子猎到的红狐狸和紫貉子有七八头,全部送给了霍光,霍光也没亏待他,将自己猎到的野兽,除了红狐紫貉,剩下的取了一半给他。   猛子抓了一只活的红白小飞鼠,眼睛水汪汪的,大大的,看得人心软。萧鹄、桃溪柳江杨河等人爱得不行,拦着猛子不让他宰杀,我干脆做主让她们养着解闷了。      后来我在亲手翻查柏子的时候,桃溪和几个小丫头还争着抢着要抱小飞鼠。   柳江到底年纪最大,最稳,只娴静地在院子对面的走廊上坐着,怀里抱着我的猫,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这次收的柏子真的很好。   将坏掉的、不够饱满的柏子清除掉,剩下的再翻一翻,摊开晒。   杨河急急忙忙的进来,桃溪一把抢过小飞鼠,把小丫头都赶到院子外边守着去了。      我漫不经心地继续拂过柏子,道:“鱼上钩了?”   “嗯,霍显听说主人住进了东郊别院里,气的两天没吃下饭,今早贵媪来报,说徐媪不知道和霍显说了什么,霍显就下帖子请了小冯氏吃饭,把博陆侯对主人的好添油加醋地夸了一翻,听说小冯氏回家闹得阖府不宁。”   我嗤笑道:“真是两个没脑子的,还真能凑一块儿。霍显如此简陋的借刀杀人之计,小冯氏还能真信,若小冯氏入了霍家门,我可真要替他担心了。成天发妻蠢宠妾傻的,永无宁日。”   笑在脸上,我心里却狠了起来。   如果小冯氏真能让霍光喜欢,又或者她能让我自惭形秽,我绝不会对她做什么。我就安安分分地在家呆着,祝她早生贵子。   可她一条也不占。   笑了一会儿,我道:“想必小冯氏还会闹下去,贵媪不是和徐氏好么,如果徐氏找她抱怨,就让贵媪给她不着痕迹地出个主意——”   我耳语几句,杨河点头应了,又道:“这只是一件事。还有一件,这些日子,博陆侯已经选定了三个高门子弟,准备明年春天就定下人,把四娘子的婚事定了。霍显急了,连续五六天命宫人给皇后投毒,都发现得早,皇后没事,她倒折损了不少手下。自入本月来,她安分了不少,咱们觉得不对,可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昨天宫里令德传信说,有一个乳医的丈夫,名叫李赏,本是掖庭一个小小护卫,突然做了安池监,提拔他的人,是宫里一个积老的内侍,名叫硕累。”   “硕累这个人我知道,以前是先帝的心腹,背后似乎没有势力?”   “本来是这样,可是上月邴侯核查字迹,未能找到相似的书信奏表,后来想起,可能是主上在民间时见过,又查了主上在做主簿时能见到的人的字迹,正发现了一封礼单,和证据上的字一样。这礼单乃是霍显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仇媪所写。邴侯带证据呈给主上之前,硕累带着几个宫人搬一壶梅花给椒房宫,相遇的时候,硕累失手打翻了梅花,壶里的水淹了证据……令德这才觉得,那个安池监,没有关系没有门路,却突然入了这老货的眼,很有问题。不过硕累昨天因为损坏证据,已经被捋了职权送到掖庭去了,估计他那里,查不出什么来。”      我沉吟片刻,道:“不查他,查那个乳医。霍显的人现在根本近不了许皇后的身,那她就只能收买已经在椒房宫的人了。”   “恐怕查出来也做不了什么,邴侯现在把椒房宫围得铁桶一般。”   我笑得云淡风轻:“那,咱们就帮霍显一把。”   “主人……?”   “霍显若是害不了许皇后,我就弄不死她。主上太念旧恩,大将军偏又对主上有恩。如果没有血海深仇,那么只要大将军求个情,主上就会饶了霍府。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低语,“一定要让霍家踩到主上的痛处,狠狠伤了主上才行。”   杨河应了。   我的心情很沉。   邴吉是我的半师,又是父亲的朋友,对我一向很好。许平君年少时也是我朋友,她做了皇后之后虽然疏远了些,可情谊仍在。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只要能达成目标,等报了仇,我自会找他们去领罪。   “提醒下张若兰,想报仇的话,让霍显把邴叔父引开。有邴叔父在,霍显没机会对椒房宫下手。她肚子里那个死胎,若是再不流掉,就要伤害母体了。”   “是,婢子马上去办。”      年节下事务繁忙非常,萧鹄一个人处理不来,拉了我做帮手,我只好丢下制香裁衣的小事,帮着她打理人情往来,又恢复了以往昏天黑地的日子。   不过再忙,我也要亲自配好柏子香的材料。年前各地海陆之货都向着长安汇来,往日不好找的药材,现在也找得到了,顺便多囤一些才好。   收集了几天,还差一点沉香就好了。   我打听了这几天,才从南边集市上寻到了整整齐齐小拇指大小的一块。      沉香除了分量不够,看起来质量倒是极好的……不过这卖的人嘛……   我掂着沉香,笑笑:“你还有没有这个品质的沉香啊?我至少还要三五斤。”   那瘦瘦小小的店主堆笑道:“这位娘子您真有眼光,这可是最好的沉香,从日南郡南边送来的,满长安城也找不出多少来。要说沉香嘛……小人家中还有不少,少说也得十几斤吧,今儿小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才拿一点儿上街卖。只是这沉香是小人的兄弟带回来的,小人和兄弟都分不清品质,要不……娘子您亲自去选?”   “你家远不远啊?”   “不远不远,还不到东郊呢,不用出城门,就在霸城门内,小东焕闾里。”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让人把散货先带回去。”我飞快地答应了,然后扯过柳江吩咐道,“你先把这包香料送回去。”然后压低声音道,“让猛子带齐二十个侍卫,沿途追来,等我命令行事。”   柳江一礼:“好的,婢子去了。”   我转身朝那小贩笑笑:“走吧。”      小贩点头哈腰,很顺溜地带我离开热闹繁华的坊市,往东南角的霸城门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带路的人,看着他驼着背,带我往僻静无人的闾里走。   我似乎是很随口地问道:“走了这么远,还未请教,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侧身回道:“小的张廿八。”   我挪揄道:“我还以为你应该叫虾皮三,怎么又改名儿叫张廿八了?”   他停下脚步,慢慢慢慢地转过来。    ☆、亏心   虾皮三的脸看起来非常平凡,只见过几次的人根本记不住他这张平淡无奇的脸。   他在一次偷窃时,被狗咬了耳朵,右耳上有一个缺,虽然有头发隐藏,可我一开始就在观察他,自然很轻易地将他和红姨带过来的消息里提到的人对上了。   虾皮三非常非常勉强地笑道:“小娘子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那你先回答一个问题。我沿途买货,会和小贩砍价,出手也不大方,而在我前边呢有个胖子,出手阔绰的很,他就在你旁边那个药店问有没有上好的水沉,你为什么不主动找他,反而来问我?你答得上来,咱们再往下说。”   虾皮三哑口无言,脸上一僵,眼珠儿一转,复又涎着脸笑着道:“还不是因为娘子你长得——啊!!”   他想趁着说话的时候上前擒我,反被猛子从后面提住了衣领。   猛子把他举起来往地上一贯,一脚踩在他胸口,道:“主人,怎么办他?”   我嘲讽道:“冯子都手上能有几个钱,就是他有,徐氏也抠门,能出多少?虾皮三,你和你同伙拿了三百钱还是三千钱还是三百匹绢?反正不管他们给你多少,我十倍付了!不过你得跟我回去指证冯氏!”   虾皮三像个半死的鱼一样在地上摆动挣扎,死不承认,猛子一个用力,踩得他吐出一口血。   我让猛子轻点,仔细踩死了,然后慢悠悠地说:“那没办法了,我只好带你去北军了。猛子,贱民谋害关内侯爵的人,是什么罪来着?”   猛子很机灵地诈道:“谋逆大罪,当灭九族,腰斩弃市!”   “虾皮三,你好像还有个老母亲等着你的救命钱买药。而你的同伙,也是有家有口的,到底怎么做,你自己知道的?谋害关内侯的罪名,和知错主动认罪指认首犯的结果,可是完全不同的。”   我提到他的母亲了,虾皮三尖叫起来:“我认我认!我去指认那个小娘皮!”   我满意地点点头,对猛子道:“你带十个兄弟,把他同伙绑了,等大将军下朝,押到他家去,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如果大将军要杀他们,就说我的话,我不追究这些混混的罪,只抓首恶。这些人也很可怜,教训一顿就是了。桃溪,把买沉香的钱帛给虾皮三,咱们回去。”      猛子领命走了,桃溪兴奋地道:“主人,我说家里御赐的沉香还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们还要在外边大肆张扬着寻找水沉,原来是为了引这些人出来啊!”   “咱们家大凡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哪次不是前呼后拥的,小冯氏想动手也没机会啊。不给个机会,怎么让她自己找死呢?”我拈起那根水沉,“这么好的水沉,是贡品,不说虾皮三是个小混混,就算真的有日南郡的人来贩,也拿不到这个品级的。只能是霍显拿家里的水沉引我。”   “黑心肝烂肠子的老贼妇,先害老主人,又害主人,叫她不得好死!”   “她重视什么,我就要让她失去什么。她倒了,霍晏也就会跟着倒……那我就心愿完成了。”我将水沉收起来,轻轻舒口气,“不知道张若兰那边怎么样了。”   “听说她已经和霍显说过了,只是霍显一直没动作,也许快了。”   “但愿。”      回到家中,问了萧鹄暂时没事儿,我就开始处理一些需要提前处理的药材和香料,一直忙到晚膳时。   晚膳结束后,我还未来得及洗漱。红姨穿着一身……非常温婉贤良的衣服登门了,粉绿的裙子,白底销金衫儿,外罩杏色袍子,腰里系着深绿的丝绦。难得她连头发也梳成了简单干净的坠马髻,脸上稍稍施粉,看起来很自然,自有一种婉约的气质。   我没忍住疑问,“红姨,你怎么这样……打扮?”   红姨竟然红了脸,道:“你说我这样打扮好看吗?是不是很老?会不会不合适?”   “红姨看起来才二十许,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不好。我看合适的很,往日红姨妖艳无双,有芍药着露之态,今日的妆扮……似小桃初开,芳荷新吐。”我从心底里夸了她几句,“不过……红姨这样打扮,是不是找了人家?”   “还没,不过快有了。你不知道,邴公的夫人怀孕了,可是他的妾侍秋天病死了,所以邴夫人正在筹划着给关内侯纳一个妾。要模样好,人温柔,小意解语。我想设法赎身,拿钱找个人家寄名,好去应了她,凭我察言观色的本事,应该不难。等到了他那里,我也不图邴公宠爱。我原是贱籍人,没得辱没了他。我就不想别的,只就好好照顾他们夫妻两个,算是报当初的恩,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衷心地祝她:“恭喜红姨!我这能帮得上你呢!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啊!我如果真的做了邴公的侍妾,就再也不能帮你打探消息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啊!再说,□从良脱籍,是大事,如果你帮我的话,就会留下痕迹,很容易发现你我的关系,对你不好。这些年我和霍家关系不错,所以我已经和霍显谈过了。我说我想卸了折柳居的事儿从良,霍显说只要我再帮她一个忙,她就给我办妥了这事,她还可以给我找个大户人家挂名。不过我怕她知道我想嫁的是昌成君的朋友,哪敢让她找人家,直说想回去寻亲。”   “哦……那我帮不上你什么,资财总还可以资助你一些,红姨这些年帮了我这么多忙,一直在照顾我,就让我尽尽心吧。女子身边没有钱财,不好。”我说着不顾她接话,直接吩咐桃溪:“桃溪,从我的名下,划五千金,二百匹布,五十匹绢,五十匹帛,五十亩地,一个庄户给红姨。”   红姨忙阻止:“哟哟这可太多了使不得!”   我牵了她的手安慰她:“放心,这算什么。唉,霍显叫你帮她什么忙?”   “太机密的事她也不敢让我帮她,她只找我要一种药,能放在熏香中致人昏迷,最好能让男子情……还要能带进宫。我有点犹豫,她肯定不安好心,可是……她能直接帮我从良……”      我扫一眼柳江,柳江大概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用口型和我比了一个“张若兰”,我犹豫了一下,道:“你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刀子,她才是握刀的人。药给她,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不是全看她么?她从你这拿不到药,难道就不害人了?”   “你说的倒也是……可我总觉得有些亏心。我再想想,不过她说不定是拿药对付你或者你阿弟,你们自己要多长个心眼儿,那个方子呢我写下来给你,你看了,好有个底。”   “……哎,谢谢你,红姨。”我忍住告诉她霍显要害的人可能就是邴吉的欲望,虚伪地笑着和她客气。    ☆、赔礼   红姨只是来告诉我她的决定,给我留出时间把她的人脉安排好,不至于乱了手脚,说了几句话,交代清楚了,便走了。   我坐在榻上,寒意刺骨。   “柳江……你说……霍显这是要害邴叔父么?”   “有八成可能,是要陷害他秽乱宫廷。”   “书上说孝武皇帝时,有个叫韩嫣的天子宠臣,因为秽乱宫廷,被皇太后处死了,天子在太后面前,苦苦求情不得……邴叔父会死么?”   “应该不会吧……婢子听说那个叫韩嫣的,除了颜色好家世好,再没别的用处,德行也没可称道,又得罪江都王,得罪皇太后。孝武皇帝再有心保他,一没理由,二也不敢和太后强拧。可是关内侯,有才干,是有用的人,也没人会压着主上治罪他,博陆侯和关内侯关系也不差,谁能违背这二位的意思呢?”   我摇摇头:“不……主上和博陆侯都把律法看得很重,如果罪行坐实,他们不会顾念私情的。到时候谁能救邴叔父?”   桃溪送了红姨回来,听到这儿,插嘴道:“主人救啊,我看博陆侯和主上对主人是有求必应,救个他们都喜欢的人怎么了?”   “救得了么?”   “那不然呢?”桃溪撇着嘴,柳江快速把刚才的事和她说了一遍,桃溪道,“婢子觉得呀,邴公是主上臣子中第一,又与主上有旧恩。霍显这样陷害他,等主上知道了,怕不恨死她!陷害主上的心腹大臣和恩人,是一重罪,再加上许皇后的仇,天啊,霍家满门都别想要了!”   ……也许她说的很对,而我,只是需要一个说服我自己不去提醒红姨的借口。      因为心里想着这件事,我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没精打采,俩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把萧鹄唬了一跳,赶紧放下手中的账册,亲自送我回房休息。还没出她的院子呢,大将军亲自上门来了。   今天是他休沐之日,我倒不奇怪,勉强换了衣服,和萧鹄一起见客。   霍光的脸冷得像块冰,我甚至能感觉寒意像实体化了一样地扎人。   萧鹄的婢女花儿送来浆水,我看萧鹄没有开口的胆子,便问道:“大将军,您今日来是为了……?”   “家奴作恶,昨天惊吓到你了,光十分不安。我已将首恶冯氏杖毙。我本想将从犯也一并打死,你心软,那就作罢,今天一早送到北军去了。”   “这是大将军的家务事,大将军不必和我说的。”   “虽是家事,毕竟惊扰了你,是光无能,没有管好人。”霍光皱着眉,示意侍从捧上一卷六寸宽的竹简给我,“一点赔礼,压惊只用,略表光之歉意”他顿一下,语气软了三分,“你就不要推辞了。”   “这……”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让桃溪接下竹简递过来给我。      霍光满意地点点头:“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张家娘子尽管放心。”   “有大将军这句话,小鸾能不放心么?”我微笑,杨河这时却到了门边朝我使眼色,我赶忙站起来,对萧鹄道:“我有点事,先回房去了,大将军是贵客,劳弟妹多陪一会儿。”   萧鹄也站起来,掐着袖子道:“我知道,姐姐放心。彭祖一会儿也该回来了,亏待不了博陆侯的。”   我向博陆侯一礼,旋身退出门外。      走出萧鹄的院子,我拖着长长的衣裾,敛着氅衣的衣襟,穿过木廊。   杨河边走低着声音道:“宫里头的消息,霍显让张若兰将邴吉的值守时间抄出来,再找个容貌好看的值夜宫女备用。张若兰已经按霍显的要求做好了。而且……霍显让她多照应椒房宫的第一乳医,淳于衍。淳于衍的丈夫就是被硕累提拔做了安池监的那位。”   我心里沉甸甸的,霍显果然是冲着邴吉去的。   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是不对的,所以我才觉得难过,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反而会好受些吧。   要么放下心中的良知,要么就忍受良知折磨我。   我虽然不是好人,可我还是个人,是人,就得有良知……   我让杨河交代一下,我们彻底不管这事了,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只要等着看结果,就好了。   杨河应了,又道:“昨晚猛子把人押到霍府,博陆侯立刻下令小冯氏对质,小冯氏无法抵赖,被霍显杖毙,本来博陆侯要连冯子都一起打死,因为霍夫人、徐媪、徐氏等人苦苦哀求,加上冯子都确实没留下证据,所以博陆侯只杖杀了冯氏一人,不过他命冯子都不得再踏入侯府。”   我冷冷地道:“他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人太心软。让人又恨又怜。”      为着这些事,我几日几夜地辗转难眠,饮食不思,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萧鹄每天盯着厨子换花样,忧心忡忡的,张彭祖也每天早晚问候,一家人连个元旦都没安宁,我倒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那也得装的出来才行啊!   过完元旦没几天,张彭祖请了侍医来给我诊病,开了几帖药,一碗黑漆漆的苦汁子才下肚,宫里头急找张彭祖进宫。   我担心是邴吉的事儿翻出来,忙让杨河把木佩递到掖庭去,忍着头痛进了宫。      许皇后因为月份大了,且此胎不稳,最近嗜睡得很,宫里发生大事,刘病己恐惊扰她,封锁了消息。   我病怏怏地进宫来,刘病己本来黑着的脸,也在看见我的脸色之后迅速变成了担忧,忙免礼设座,让我坐下来。   我来的时候请况已经差不多分明了,昨夜邴吉留守宫中,早晨被人发现在侧殿与皇后侍女柔雅同卧,发现的内侍慌忙禀报刘病己,现在外面的消息已经锁住了,问题是怎么处理。   邴吉一脸担忧,我觉得他不是担忧自己的命运,而是已经看出了幕后黑手是冲着皇后来的,所以在担忧皇后。   而那个柔雅,一脸羞惭,额头上还有一片青肿的血迹。   稍微可以值得庆幸的是,邴吉是被药物迷惑所以昨晚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情,柔雅咬着牙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仰慕邴吉已久,所以弄来禁药以求一夜之欢。可是刘病己问她药从哪来,是什么药,她又回答不上。   我勉励支着身子,道:“陛下,可否听小女一言?”   刘病己道:“说。”   “关内侯邴公的为人,在座都清楚,此事定然事出有因,纵然不是宫人柔雅主动下药,也逃不离是受人陷害。恳请陛下暂不问罪,细细着人核查。”   霍光道:“陛下,臣也以为然,少卿(邴吉字)绝不是这种人,恐怕是有人故意生乱。望陛下明察。”   刘病己叹道:“朕何尝不知!不过邴少卿身为关内侯,未免太不小心了,叫好些人一起看见,朕怎么办?就先押到邸狱看管,具体的问题,交给博陆侯去查,牵涉到宫内的事,在皇后出月之前,还是交给——”他看着我,打住话头,皱眉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人名来,“算了宫里的人朕自己查。伯翼(张鸾小字),你可要快点恢复才好!少卿,将你下狱,不是因为你有罪,而是保护你,更是提醒你,以后不要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更不要朕难做!”   我们各自领命,柔雅被送到暴室审问,邴吉除去官服,在邸狱等候发落,霍光的眉头锁得紧紧的,显然觉得这件事很难办。    ☆、因果   邴吉一定是被陷害的,可他对昨晚的一切都没记忆,而太医从房间里并没有检查到任何药物。   他送我出宫的路上稍微提了几句,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声,我道:“最近我实在没精神,帮不上什么忙。等我恢复了,再来帮大将军。恳请大将军将殿内一切物品封存,小鸾回去仔细查一查药书,再在女眷中打听一下,也许会有收获。”   霍光道:“你觉得是女子所为?”   “说不死,不过此案涉及迷药和宫女,对这些事,女眷的消息一向比你们男子的来的多,来的细,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让我找到突破口。”张彭祖扶我登车,我对霍光道一声“大将军请留步”,便登车而去。      我回到自己房中,折腾了一番,抱着暖炉躺下了。因为刘病己对邴吉没有杀意,而邴吉目前看来并没有生命危险,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   这样睡了一晚上,睡前喝了一碗苦苦的药,发了汗,第二天早上就觉得爽利了许多,又过了两日,便觉大好。   而这时,因为迟迟找不出邴吉被陷害的证据,有些见风使舵的小人,闻了风中消息,竟然上表请刘病己不可罔顾国法、包庇奸臣,不过有霍光力保,刘病己自己也不信邴吉真是那样的人,所以上奏全部被驳回,也叫我长长出了口气。      初七我随彭祖给父母祭扫完,我又带上桃溪三个去了不远处生母的坟上。   有点意外,母亲坟前站着一个散着头发的绿衣女子。   是红姨,我挥退三个侍女,走上前,道:“红姨,你来看我母亲。”   “是。”红姨没转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那并不高大,却也还算不错的墓碑。   我将祭品整整齐齐地摆在母亲坟头,三跪九拜,忽听红姨问道:“张娘子,奴家有事想问你。”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我小心回道:“红姨想问只管说,怎么这样客气起来?”   红姨很僵硬地转过头对着我:“霍显找我要的药,是不是为了陷害邴公?”   “……应该是吧。”   “你是不是在她动手之前,就知道她要害邴公?”   “红姨,我——”   “你告诉我,是不是?”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知道。”   红姨抬手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彻底打懵了我。   “红姨教过你怎么算人心,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红姨教会了你怎么用手段,你学以致用,将博陆侯、两代帝王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今天红姨再教你一课:人可以不择手段,却不可以泯灭天良!人可以不要良知,但不能没有底限!邴公,是你的叔父,教导过你诗书礼义的道理,是你的半师,也曾照顾过你,你却可以为了让霍显伤陛下的心而坐视你的敌人陷害他!若红姨没猜错,恐怕霍显想起对付邴吉,都是你的主意吧!你知不知道,因为主上不肯治罪邴公,霍显正在设计毒杀他!”   我捂着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红姨教你一切手段心机,从不求你回报,今天教你的最后一件事,红姨也不求什么。红姨想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自己造的孽,只有自己能背。红姨要去扛自己造的孽了,你不要忘了红姨今日之言,他日之结局!”      红姨撂下了话,转身就走。   当晚我听说,红姨在霍府家宴上为霍显表演清曲,伺机刺杀霍显失败,死于霍府侍卫乱刀之下。   当时我正在用晚膳,听到消息,不觉浑身觳觫,手里紧紧掐住的碗险些掉在案几上。   她们说红姨厉害,短刀已经割破了霍显的衣领,却被冯子都掷刀击退,接着就是万剑穿心。   我看着碗里的饭菜,忽然没有了吃饭的兴致,草草应付了几口就推开案几漱口盥手来到书房,寻了一块常用的帕子,研墨提了几句歌:“花作奴衣裳,水是奴心肠,若问奴何似,月照芙蓉江。花好易残凋,霓裳委泥淖,奴爱霜雪格,转眼似冰消。散如高山云,一心有谁存?”   红姨挺喜欢哼这支曲子,只是班主不准她唱,对着高官贵人、世家贵女,她也不能唱这个。虽然歌词写的极合她的心,也是她最爱的一支,却只有几个亲近的人听过。   我把它写下来,看了一会,拈起一角,放在火盆上烧了。      霍显将红姨的尸首仍在门外,不准任何人靠近,却放了狗去叼去啃,我能做的,不过是偷偷将狗叼去的骨头,能收多少,就收回多少。   药是她给的,孽是她造的,她用死无全尸来偿还了。   那么我呢?我不知道将来我的结局会是怎样,我也顾不得。      而红姨的遗书则将霍显找她拿药的事说得一清二楚,送到了关内侯府,递给了邴夫人。   然而这时,许皇后因为从宫人处听说邴吉秽乱宫廷、或被处死的消息,受惊早产,产下一名小公主,刚出生就死了。   为许皇后接生、煮药的人,正是淳于衍。   我是次日才急急忙忙进宫谒见皇后的。   素来稳如泰山的刘病己,抱着他和许后的儿子,在许后榻边哭得泪人一般。      霍光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竹简,我不敢打扰陛下,只用眼神示意霍光,霍光悄悄退出来,道:“皇后……太医说救不下来了,陛下这样,已经哭了一晚上。殿下还有气息,你要进去看看?”   “不了,这时候许皇后不会想见我的。皇后殿下这是怎么了?”   霍光道:“据说是因为难产导致心悸。”   我道:“从未听说过难产还能导致心悸的。岂不怪哉!”   霍光脸色稍变,有些不自然:“陛下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太医署所有的人都被看管了起来。”   “如果邴叔父在就好了。”我又道,“就这样巧,这个时候他却在牢里关着。”   “是啊,真巧……”   我见目的达到,也不多言,只在门外同他一起站着等候刘病己发话。   太阳升起不久,又有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要请个侍医过去偏殿,刘病己抬起血红的眼,就差没立刻下令将喧哗之人打死,我赶紧喝道:“慌什么!没看见博陆侯在!”   我一喝,那小宫女立刻跌坐地上,哭道:“张、张、张少使小产了!”   “张少使?就是给皇后殿下试毒的那个?”   “回娘子话,是!昨晚上少使回房,就喊心口难受,今早小的唤少使起身,才发现……发现……少使动不了,浑身发抖,榻上裙子一片暗红!”   刘病己闻言,大步跨出来,道:“着人去给张氏诊脉。彻查此事!”   小宫女并内侍赶忙跑去传令。刘病己侧脸对我道:“让你久等了。”   “陛下多保重。”   “你和平君好,你去……去看看她吧。我不骗自己,我知道平君已经去了。我不想让后宫妃嫔来看她,就由你送她最后一程罢!子孟,你跟朕来。”刘病己一手牵着小皇子刘奭,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鸾女审案   大大的宫殿中,只有我一个人。   侍儿都被刘病己赶到外面去了,许平君和她刚刚生下的小女儿头挨着头趟着。   小公主还那么小,只有我的手掌那么大。   许平君的脸,白得像雪,看起来却依然温婉和顺。   我抽着鼻子,不去擦眼泪,让它滴落在榻上。   “平君,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听见我自己在低声说着话,我知道我心里真正想为之道歉的事,不是来晚了,是冷眼旁观霍显的阴谋。   “我病着的时候,你还给我写信,劝我放开些心思,告诉我你很好,是啊我是很好,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不好了?你告诉我啊!你起来啊你不要装睡,你起来告诉我!我不信你会因为心悸而去呀你起来告诉我谁在害你!”   对不起……我们曾好过,但是我先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利用你,看着你送死……   你等我。平君,你等我。等我看到了霍显的下场,我就去见你,你要打要杀,都随你!   眼泪滚落,我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我知道,我这些话,只是说给一墙之隔的两个男人听。我心里想的,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大概下午的时候,刘病己解除了对椒房宫的封锁,开始准备许皇后的后事,而妃嫔也得到允许前来哭灵。   她们哭得很真,是真怀念许后的好,还是哀悼自己以后受制霍氏的命运,不得而知。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退出正殿。   丰媪和令德一起上前来向我略拜:“娘子,陛下和博陆侯说,如果您平静了,想请您去议事。”   我赶忙擦擦眼角,道:“我好多了,我们走吧。”      椒房宫的书房,刘病己与博陆侯都阴沉着脸,我见了礼,在博陆侯对面坐下,刘病己道:“皇后身体一向好,朕和你一样,不信是因为生产导致心悸而死,眼下只有拘了侍医乳医慢慢审问了。”   我道:“陛下,敢问陛下,邴公的事儿,可定罪了?若能证明其无辜,应该由御史来主持此事。”   “别提了。”刘病己有些暗淡地挥手,“邴夫人已送来证据证明邴少卿无辜,朕立刻赦免了他,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少卿因为被人刑囚,现在还昏迷着。若是朕的旨意再晚到一刻,对方就要毒杀少卿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急忙问道:“是何人下此毒手?太过分了!”   刘病己的目光落在霍光身上,几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动手的人服毒自尽了,不过朕相信,一定有蛛丝马迹,朕一定会查清楚。”   “邴公刚离开宫廷,宫中就发生皇后早产、驾崩的大事,小鸾从不相信世上有巧合二字,陛下以为呢?”   刘病己不答反问:“小鸾一向很懂朕,你说呢?宫中侍医乳医甚多,朕一时找不到可靠的人来审问,只有交给你了。鸾阿姐辛苦点,先回家收拾行装,然后进宫与命妇同住,帮朕把宫里头的是查清楚。今天留宫里用膳吧,下午朕想去少卿府上看看,就不摆仪仗了,从简。子孟,皇后驾崩,朕停朝七日,这段时间,政务就全部交给你了。”   “妾身(臣光)遵旨。”      下狱不几日,邴吉整个人已被牢狱之灾折磨得焦瘦枯黄。我摸着红姨打过的地方,还在痛着,心道红姨这一巴掌真不算打冤枉。   刘病己感情内敛,刚因为许后哀戚过,好容易收住了,一见邴吉形状,八尺男儿不免又红了眼眶,连忙叫人再从宫里找两个干净的侍医、挑可靠的内侍送来,又叫把那个和邴吉一起被陷害的宫人柔雅送来,官面只说是早已下旨将这侍女赐给了他。   刘病己还亲手侍药,唬得邴夫人手足无措。   将一碗药喂干净,刘病己叹口气,将药碗递给邴夫人,对我道:“你跟我来。”      为了和我私底下说说话,刘病己可谓费尽了心思。   “邴少卿被陷害和皇后暴毙,之间必有联系,我很清楚,你当然也清楚,你可有突破口?”   “回陛下,突破口并不难找,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形迹肯定会露出来,要收买宫人动手,就要先有承诺或给予好处,这些都不难查。钱财权力美色,收买的代价不外乎这三者。查一下皇后身边的人和他们的家人,谁有横财,谁被突然提拔,谁突然有了美妾丽姬,谁的麻烦被解决了,也就差不多摸到人了。其实这个主使之人是谁,陛下和妾身都知道。有了主使之人,再向着这个方向查,应该有收获。不过……陛下,您忍得住么?”   “忍?我需要忍什么?”   “现在查到人,又能怎样?您舍得把博陆侯家满门抄斩么?霍显若是杀人灭口,将责任往替死鬼身上一推,您能怎样呢?”   刘病己捏紧拳头,良久,长长地呼口气,道:“不错,你说的很对,我需要忍,忍啊!”   他这个皇帝,做的得多憋屈!昭帝虽然和他一样被霍光压得死死的,但是昭帝无能,政事上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也就谈不上和霍光冲突。   刘病己有才华,有抱负,免不了和霍光冲突,虽然大部分时候霍光会和他仔细地谈,最后的结果双方都让步,可毕竟他是君,大权旁落、权臣争锋的滋味,想来一点也不好受。   昭帝的皇后,现在还好好地在长乐宫养尊处优。   而刘病己的皇后,尸骨未寒。   我看他听进去了,道:“妾身回家收拾行李,晚上进宫,陛下,节哀。”      萧鹄在家里急得没奈何,我安慰了她许久,带上桃溪几个,收拾了一些必要的物品,便递牌子进宫了。   命妇和宫妃一起在外面忙忙碌碌,我则平心静气地用了晚膳,然后开始审问被锁住的侍医、太医令和宫人。   我将他们分开隔离,将每个人的名字都提在竹简上,让他们各自将对其他人的了解全部写下来,事无巨细,写得最全的有赏,隐瞒不报者殉葬。   此外,对于许后妊娠后每天的情况、脉案、起居,也让他们一一写来,检举有功者重伤,拿不出人来,就全部殉葬。   如此高压之下,又不容他们串通,不过几日,我就拿全了口供。    ☆、苦忍   宫人的口供非常多,非常杂,乱七八糟的小事实在繁芜。   我着重看了关于皇后身体情况的,太医和侍医都说皇后这胎虽然不稳,但是本人的身体状况很好,虽然小公主早产了,但产后许皇后的身体并未出现大碍。太医令还供称皇后之死,不像心悸,倒像中毒导致全身麻痹、无法呼吸、心跳无力,加上产后本就血弱,致使其死亡。   只有乳医淳于衍的供述出现不同的说法。   同时又有数位宫人供出淳于衍的丈夫最近突然升职,手上钱财也多了起来。      当时贴身侍奉的王巧儿还供称,乳医淳于衍曾在伺候汤药时特别支开她。按宫中惯例,乳医熬药后自己试药,再由试毒人试药,最后再由宫女伺候皇后服药。那一天等张氏试药后,淳于衍以张氏脉不稳为由,让王巧儿扶张氏回宫休息。   张氏多长了个心眼儿,在门口停留小片刻,听见许皇后亲口问:“吃了药,我觉得头有些难受,这药没问题吧?”   淳于衍回说:“小的和张少使都试过药了,没问题的,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张氏自己确实喝了药,也确实未觉有异,听了片刻没声音了,便走了。   没想到皇后很快就因为心悸驾崩,而她回宫后不久就感到四肢麻痹、不能呼吸,次日早晨即小产。   王巧儿会怀疑淳于衍,最主要就在于张氏小产前的症状,与皇后弥留之际的情形太过相似。   怎么会那样巧,二人同食一碗汤,就有同样的症状,一个驾崩,一个小产?   王巧儿说到这,还特别又说,告诉皇后邴吉入狱之事并且夸大其词恐吓说邴吉马上就要被赐死,导致皇后早产的,正是淳于衍!      张氏和王巧儿的供词一致,我带人彻底搜查了淳于衍的物品,最后在她衣袖的夹层中,发现了附子残留。附子的毒性,与皇后死前状况相同。   我将证据交给刘病己,刘病己要亲审淳于衍,这时霍显却出面,强行从宫中带走了淳于衍。   刘病己当时气得火星乱飞,直接将复命的人拎到霍光那里,说给霍光听。   霍光一脸惊愕,显然是不懂自己的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搀和什么。      他是真不知道,对自己人,他总是太过信任,太过相信他们和自己一样正直。   我这边劝住了刘病己,让他打消直接去霍府抓人的念头,改为先保住淳于衍的命再说。为这个,刘病己甚至亲自给淳于衍出了个逃亡的地方——湖县,交给戾太子的旧人湖县萧氏、胡氏二族,既能躲过霍显的毒手,也能让淳于衍放心,不再逃亡。   安排好一切后,刘病己满脸颓丧,垂手坐在殿下,道:“我真是没用啊,身为一国之主,皇后死了,不仅不能为她报仇,还要帮助仇人逃命!”   “陛下的忍耐会有结果的,此时保下淳于衍的命,将来才能让她指证霍显。”   “我懂,就是心里难受。我没脸见平君,没脸见昌成君了。”   “与其难受,不如反思,陛下身为天子,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身为夫君,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身为国君,坐视他人逃脱律法制裁,不是很可耻吗?这不仅仅只是因为权臣难撼,更因为您轻敌了呀!您只看到霍光权重却不徇私,可以徐徐图之,却不曾见他背后之人,欲壑难平!妾身的事做完了,妾身先告退,哦对了,说动淳于衍逃亡的人,不如放在霍光身边,让他们在霍府与淳于衍接上头,说好逃走的计划。此时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   “你说的对……冬山,你亲自去送霍光回府,传旨说这几天辛苦博陆侯了,朕特赐五千金及宫中药材等慰劳。要做什么,你懂么?”   “小的明白,小的觉得今晚恐怕会有阴云闭月,是个出逃的好机会,不如就约在今晚子时正点,侯府东角门出,东拐弯,上车即走。”   刘病己点点头:“去吧。小鸾,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回家好好休息。”   “妾身谢陛下关心。妾身告退。”      照样被令德送到宫门口,我不急着回家,而是静静等着霍光出来。   不多时,就见着霍光的仪仗,并冬山和一群内侍从侧门里走出来。   我主动上前,先和冬山说道:“冬内侍,我有话想和大将军说。”   冬山退后三步,一扫袖子:“娘子请。”   “谢谢。”我一个眼色,柳江很聪明地上前扶着冬山,不经意间就有一个香囊滑到了冬山的衣袖里。      霍光得了空隙,直问:“小鸾,真的是内子把淳于衍带走了?”   我另起了个话头:“初七初八那几天我脸上带伤,想必您看出来了,您知道是谁打的么?”   “我猜不到谁敢——难道是内子?”   “不,不是。是初七刺杀令夫人的折柳居主人莺娘打的。莺娘希望我帮她刺杀令夫人,我没答应。莺娘仰慕邴公已久,而令夫人却借她的药伤害关内侯,这就是莺娘刺杀令夫人的动机。那么大将军以为,令夫人为何要对邴公动手呢?”   霍光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小鸾再问大将军一事,皇后驾崩,谁会是下一任皇后?会是后宫众女么?还是直接迎娶权贵千金呢?大将军的女儿成君,过了婚嫁年纪了吧。令夫人一直不松口许嫁,倘若今年还是如此,您会越过令夫人直接给女儿挑人家吧?令夫人等不起,令爱也是。是告发首犯保住霍家根基,还是任这根刺在主上心里越扎越深,以致伤了霍家基业,大将军自己斟酌。小鸾言尽于此,小鸾告辞。”      霍光护短的性格,让他绝不会真的去告发霍显。   这让我有些高兴,又更加郁闷。   高兴是因为此时告发,只诛首恶,只诛首恶有什么用,我还不是得自己算计霍晏么。俗语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的靠山虽然倒了,要算计她,也得费一番功夫。霍光现在隐而不报,将来清算时,就是灭九族的大罪,不必我出手,也会牵连霍晏。所以不告发对我来说才是有利的。   郁闷则是霍光不告发,难免会牵涉到他。以刘病己对他的敬重,他的性命自不会有危险,但身后的名誉,肯定保不住了。霍家的香火,也会就此断绝。   何忍?何忍?    作者有话要说:刘病己之能忍即在此处可见一二,明知道许后之死是淳于衍做的,愣是没当场把人打死 ☆、开解   在家休息的时候,就听说淳于衍出逃,还有霍光回家和霍显密谈了三个时辰,最后以霍光拂袖推案离开、霍显砸了他的书房为结束。   霍光独自骑马晃荡了一天才回来,命人将他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书房,却没去告发霍显,与我的猜测很相符。   如果我不这么了解他,我也不会这样痛苦了。   张彭祖好容易得了闲回家休息一日,闲余说起淳于衍到了湖县也算乖觉,每日闭门不出只求自保,刘病己尚不放心,决定再加派几个人保护她。   萧鹄不解其中秘事,担忧地道:“哎哟哟,她逃到湖县去了?这样的恶人,可不要牵连了我家才好。”   张彭祖道:“这个你尽管放心,主上自有主张,不会牵连无辜。”   我则诧异地问:“弟妹是湖县人?”   萧鹄笑笑:“是啊,湖县萧氏,也算是个大氏族了。不过我母亲和父亲曾流落长安,得蒙贵人收留,才有了我。”   “湖县萧氏,流落长安”,这八个字,过于敏感了些。我细细咀嚼一番,道:“瞧我,弟妹到咱们家这么久,除了知道弟妹父母的忌日和生祭,其他的我都还不知道呢。未知弟妹父母是?”   萧鹄看看张彭祖,然后才用略带试探的语气说:“我父亲是湖县萧氏讳严,严肃的严,母亲胡氏讳组,丝且组。阿姐,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很对。你母亲的名字我听说过,不知道对不对,听邴叔父说武帝征和年间,有一对湖县萧氏夫妇,因为女儿被拐卖到长安,前来寻女,结果反被拐卖女儿的人陷害入狱,几经周折才得以脱身。”   “正是家父家母。我上头还有个姐姐,比我大十几岁,幼年被拐卖到长安,家父家母就卖了家产到长安寻女,却被下狱,在狱中呆了十年才得以脱身。出狱之后家父母走投无路,欲投灞河自绝,却被路过的二夫人救了。后来有了我,再后来夫君年纪大了,大夫人给夫君说了她自家远房的庶出小姐,听说性格很不好,二夫人就急着将我说给了夫君。还好有二夫人,不然我,怎么能嫁给夫君呢?”萧鹄说着,情意绵绵地看一眼张彭祖,张彭祖脸一红,咳嗽一声,却忍不住不看她。      “二夫人真是个聪明人啊!”我笑道,决定逮个空去拜访一下这位二夫人。   不是每个豪门的女人都有魄力给自己的儿子娶个贫寒人家的女儿。   二夫人选的这位儿媳,宽厚老实,孝顺贤淑,既让大夫人放心,又让自己好过。最关键的是——萧鹄的母亲胡组,不是别人,正是刘病己早年在郡邸狱时的乳母。   这位二夫人,素日里不显山露水,但这成算,真叫人叹服!   我是很想见一见这位二夫人,不过我素来和富平侯府不往来,冒然上门,反而招惹是非。等铲除了霍晏之后,再见也不晚。   这样聪慧的女子,总能够保住自己的。   二夫人大智若愚,隐忍不发,彭祖外表憨厚单纯,其实伴君之人,大凡能得君王信任的,焉能没有成算?如此想来,彭祖倒将他母亲的本事学了十成十。      后来就是许平君入殓等一系列大事,我尽了身份上该做的事,也就结束了。   然后就是霍显执意将霍姃送入宫廷引起的纷争。   霍显想让刘病己以娶妇之礼,直接迎娶霍姃为皇后。她这个主意也就她自家姐妹能同意了,朝中贵妇,素日里紧跟着她的那些,都沉默了下来。   霍光更因为这件事与霍显彻底闹翻,再次大吵一架后,索性搬到别院里去住了数日。   我当乐子听着很高兴,即使霍光在受苦,我也没办法不高兴。   我在做时令供花的时候,桃溪终于没忍住,道:“主人,这事值得您开心这么多天吗?”   “每天都有戏看,当然每天都高兴了。”我一面笑答,一面将一枝带着新芽的松枝调整好。   自古松竹梅不分家,这一次的供花也是,一枝晚开的梅,一枝带着松果和新芽的松,一枝新发的竹枝,用素白的缎带扎好,拿白绢衬着。   “可是,博陆侯和霍显吵架,这么好的机会,主人为什么不去安慰博陆侯?”   “一个女人讨好一个男人,如果件件事都遂了他的心,就落了下乘。”我将供花交给柳江,站起身随手拿起铜镜照了一下,又道,“不冷一冷他,他怎会知道我的可贵?又怎会感觉缺我不可?柳江,把花送到主屋去,让彭祖带到皇后灵前。桃溪,叫上猛子,咱们去拜会大将军。”   “主人不是要冷他一冷么?”   我冷笑:“冷了半个多月,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也该想回家,该想找个人聊聊了。他老在外边呆着,怎么和霍显吵起来?他们俩不吵,我还怎么看戏啊?”      皇后故去,并不算国丧,只因我心里有亏欠,身上有封爵,所以虽然已过了百姓服丧之日,仍然一身素孝出门。   霍光大概和我是一个想法,所以他也是一身素白。   我在穿花堂中,美人几后坐下,霍光免冠束发,穿着家常的便服,对清风扶疏煎茶。   泛着细沫儿的茶羹送到我的几案上,他说:“这几天我想着你该来了。”   “何解?”   “柏子香还没制好么?”   “香制好了,只怕大将军现在没有闲情鉴赏。”   “正是现在才有闲情。”   “是啊,算算时间,过了现在,大将军就该回去了。”   “何解?”   “再不回去,令夫人就真的要把四千金送到宫里做皇后了。已有杀妻之仇,再添主上哀思之时夺位的恨,成君将来的日子,难啊!这时候,也只有大将军能弥合双方了。”   “不错,可惜我这难得清静的日子,又要一去不复返了。”   “大将军?”   “嗯?”   “城东的庄子,虽然您把它送给了小鸾,可小鸾没有告诉任何人。小鸾毕竟是闺阁女子,一年也去不了几回。”   “所以?”   “劳烦大将军多看着些了。”   “这算是同情我?”   “是啊,同情您有家归不得。瞧,我今日还特意跑来给您铺个台阶,帮您回家——您不是猜到了么?”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了解你。那天我很难受,心里有苦,不能说,也没人可以说。我就想,如果你突然出现,也许我会好过一些,所以我出门时带上了那张小弓。当我走出城门,转过一个山坡,看见你在路边等——梦耶?非耶?”   “就和今天我见你一样?”   “是,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会不会出现,我能做的只是等,等一个想法,看它能不能成为现实。”   “想来是实现了。”我面前的茶已经只剩下浅浅半寸深了,我将它放到一旁,“大将军,小鸾能不能去大将军府上蹭一顿饭呢?”   他奇怪地看着我:“有何不可?”   “我有些话,想和成君说。希望她以后,能好过些吧。”   “你有心,我代成君谢你。”霍光说着,命人捎信回家。   “谢我?您拿什么谢啊?”我戏言笑道,又换了正经表情,“令夫人……犯了这样的罪,您就算是为了霍家香火不断,也不该包庇啊!”   “她是我的发妻,我不能害她。至于我家人,我会向主上求情。以光一命,换主上不杀之恩,应该可以吧。”   “我只为你不值。你这样纵容他们,将来会后悔的。”   他语带怅然:“那时候我大概已经没有后悔不后悔的感情了,身后事,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霍光,有件事我真的不明白。霍显毒杀皇后(后来还试图毒杀太子),这样的事,他举报揭发,可以只诛首恶,保全自家,可他偏不,一定要瞒,瞒到后来就是老婆儿子都挂了……不过他自己后人不争气要谋反,也是个原因,不然不会死得那么彻底。要么是他重情,舍不得自己夫人被杀;要么另有打算。个人感觉像前者……当然只是个人感觉。 ☆、所谓的劝导   霍光今天特别颓唐,我没有劝他,只是记住了他的话。   用他的命,换他一家不死?不说那位记仇的主上,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   向晚时候,霍光的车驾备齐,他便带着我,浩浩荡荡起行回家。   霍家别的不必多提,膳食好,是头一条。霍显嫉恨的眼神更让我心情愉悦。   我活着,能让她和她那个妹妹膈应,我就不算白活。   霍光到家之后直接拒了夫人的好意,让人将他喜欢的素菜择几样送到书房旁边的小厅里去,临走又交代霍显别去打扰我和霍姃说话。   我瞧着霍显憋屈的表情,心下又是一乐。      霍姃看到我,似乎有些高兴,可神态还是恹恹的。   晚膳我吃得很尽兴,她只挑了几口,就叫人撤了,然后看着身前的杯盏发愣。   我用膳完,盥手漱口毕,示意侍从都退下,然后轻唤她:“成君,你怎么了?”   她像是才睡醒一样:“啊,没,没什么。”   “你有心事,是因为……因为进宫的事还是因为许皇后驾薨?”   “没,没有。”她摇摇头,勉强笑道,“最近发生的事有些多,我很累。”   “心累?”   “哪里都累。”   “累,就赶紧哭吧。等你进了宫,就是孤军奋战,再也没有人可以做你的倚靠了。”      霍姃终于抬起头,看向我:“是父亲让你来安慰我的么?”   “你父亲有这样细的心?”   她撇撇嘴:“那……那确实没有。难道是母亲让你来的?”   我笑道:“你母亲会叫我来?”   “那……那也确实。我家下人想伤害你,父亲母亲还护着他们,叫我都没脸见你了。没想到,你会主动找我。”   “不主动找你,难道看着你自暴自弃么?”   “我不是自暴自弃,只是……许皇后新丧一个月,我就急着入宫,主上会恨死我的吧。深宫里,有什么好?为什么母亲一定要让我进宫呢?”   原来,她完全没听见外边的风声,也不知道许皇后的死和她母亲的关系。我迅速想了一遍,决定不对她提起这事,只道:“进了宫,就不用再向除了主上之外的任何人跪拜行礼。你母亲当然希望进宫,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你放心,主上恋旧,你少年时也曾和他有些往来,主上会照顾你的。”   “我心里还是不安。主上是好人,又有才华,生得……也俊,本是绝好的儿郎。可他是有发妻的,夫妻两个同甘苦共患难,纵使许皇后不幸早去,可我横插一脚,又算什么?进了宫,主上会不会喜欢我,对我好,他宫里美人无数,而我将来怎样,谁知道呢?”   “你只管放心就是了,主上和你,本来就有许多话可说,你又是许后少年时的朋友,多和他聊聊许后,不就可以拉近感情么?他没了妻子,你能和他一同怀念故人,他自然就会喜欢和你说话。你把主上当夫君,一片真心爱他,他怎会负你?”   “阿姐说的是,姃儿懂。”   “你这么漂亮,又这样聪明,只是嫁给主上的时机不对罢了。你宽和稳重,是母仪天下的底子,等进了宫,做婕妤也好,做皇后也罢,尽本职,管好宫务,善待宫人,把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主上不必为后宫心烦。平时呢多关心主上,多了解他在烦什么,为他解忧,把自己收拾的美丽大方,让他一见你就心情舒畅。为□子,为后宫之主,事都做好了,主上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一言一语地陪她说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见她已经有了精神,也知道饿了,这才告辞。   临走我让柳江把柏子香转交霍姃,让霍姃交给霍光,自己便不再去见他了。      回家洁身后我在养母灵位前焚了檀香。   冉冉的烟若有若无,软软的香气带着一丝儿沉重。   我今天劝了霍姃好些话,但没有一句是对的。   许后之死,已经让刘病己对霍氏恨入骨,霍姃每提一次她,刘病己都会再恨一次霍家。   许后一向不仔细管宫务,她只抓大事,将权力放在手里,细枝末节的事都有人分理,霍姃管得越多,就越让刘病己不自在。   许后尚节俭,霍姃却阔手惯了,在家时赏下人的钱都像流水一样,在宫里,没有人提醒着,又想善待后妃讨好刘病己,只怕会更甚。刘病己深知民间疾苦,怎会喜欢宫妃如此奢侈?   至于为刘病己解忧,更不需提,他本就反感霍家权势过重,岂能容霍氏妃嫔,插嘴朝政?   许后新丧,虽然国孝时间已过,可霍姃若是真有心,也该少打扮,素净简单地过上一二年,这时候她妆扮越精致,就越让刘病己讨厌。   而刘病己,这些年何曾把自己的喜怒憎恶放在脸上?他不说,也不表现自己的情感,霍姃如何察觉自己做得不对?长此以往不过更加失了帝心。      我很怕霍家的女儿得宠。如果刘病己因霍氏的女儿产生怜悯,那之前的辛苦布局,就全白废了。如果更不幸,霍家的女儿生下皇子,将来就更难办了。   如果我的运气再差些,霍家的孩子当了太子,我岂有报仇之日?   所以,霍姃绝不能受宠,更不能留下子嗣!   我祝祷完,睁开眼看着养母灵位上的字。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位,那样冷漠,就像我的心一样。   我端坐着,伸手去逗弄身前的一盏灯,火苗摇摆不定,和人的命运一样脆弱,一阵风就能左右它,风再冷一些,便会夺去它的生命。   张彭祖和萧鹄携手来看我,我才拿着灯,走到书房里。   小夫妻两个忙道:“阿姐好。”   “一家人太客气了。”我笑笑,“彭祖马上就要及冠了,时间过得真快。”   “主上今天也说起来,说我及冠的事他做主。”张彭祖羞涩地笑着,“哦,主上还夸阿姐的供花好看,说皇后殿下一定喜欢。”   “明儿你代我谢陛下夸奖,皇后殿下喜欢供花,还找我学过几回,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陛下愿意,我每天送一份就好了。彭祖,今天主上心情好么?”   “应该不好,主上……今天路过椒房宫旁的凤凰宫,很不高兴。”   “因为要纳新人所以不高兴?”   张彭祖叹道:“依我看,是。皇后殿下才去了一月多,凤凰宫就布置得华丽绮靡,光茜红的罗都用了八十丈,除了名分是婕妤,其他和皇后也差不离了。如此,博陆侯夫人还嫌不够。”   “霍四娘子这辈子就被她母亲带累惨了。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彭祖,小郎君聪明乖巧,你可千万别像霍显那样做父母啊。”   “阿弟省得,阿姐只管放心就是了。”    ☆、再见,故人   几天后,霍姃入宫,宫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我辞以抱恙,没参加。萧鹄也很乖觉地说要照顾我,也没参加。   遍天遍地的锣鼓笙箫,在我听来,就和霍家的催命曲一样。   再容你蹦跶一阵,再容你嚣张些时候!殊不知此刻的盛烈,就是他日的惨状!   霍姃封了婕妤之后,霍光又搬到别院去了。   他何尝不知道,霍姃进宫的仪式越热烈,她受到的厌恶也就越强。可他尽力了,这样鼎盛的场面,已经是他百般劝阻之后的结果。   所以他重新回到了小院,临走从我这要走了所有的柏子香。   我准备的小份的、可供挑选的柏子香,虽然交给了霍姃却没能送到霍光手里。霍光显然知道,所以他说他都喜欢,所以都要了一份。   霍显就算将我的柏子香扔掉又如何,不过能泄一时愤慨,还不是让自己丈夫知道了,将他逼得更远。      为了霍姃入宫的事,红姨的尸骨被霍显收了回去,我这几天一直盯着她的行动,终于在霍姃入宫后不久,下人请示霍显说红姨的尸骨已经腐臭了,是不是该扔掉,霍显这才命人将残骸扔到西郊乱葬岗。   而我也终于可以敛齐尸骨,让红姨入土为安了。   去年冬季很冷,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晚,已介二月中浣,寒梅还有些许花信,早出的桃花冻死风中。   红姨的年纪,其实也就三十多一点儿,并不大,在人生最灿烂、将要结果时,被风雨吹落,最后,不过是给人留下了些谈资而已。   我本打算等霍府的人出了城门,再找个下人出面拿钱收下红姨的残骸。   不想一辆过路的牛车先停了下来。   赶车的人我认识,是邴吉府里的车夫。   邴吉撩起帘子,道:“你们是博陆侯府的人?这是……谁死了?”   博陆侯府的下人一向骄矜,不过在邴吉冷淡的目光下,也不免有些讪讪的,为首的人便将红姨刺杀霍显、失败被杀的事说了,又道:“不过一个贱民,何劳邴公过问?”   “虽是贱民,未过审定罪,在擒下她之后就地打死,终究不是正道。”邴吉捻着长髯,又道,“我出二百钱,与各位买酒,各位将尸骸交予我,回去说已扔了,两相其美,如何?”   霍府的下人商量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      邴吉从牛车上下来,看着地上的破烂脏污的红裙和尸骨,最后叹口气,用自己的披风把它收起来。   我从岔路上走出来,遥遥向他一摆:“侄女拜见叔父。”   邴吉随手将披风和尸骨放在车板上:“是贤侄女啊,不用多礼了。你也出来踏青么?”   “啊,不是。我……我是为了叔父手上的尸骨来的。叔父,可否将尸骨交给侄女?”   “好。不过为什么?”   我趋步上前,亲手抱起沉甸甸的一包尸骸,道:“她是我生母的朋友,人唤莺娘,真名一个红字。我小时候她很照顾我,您可能听说过她,她是折柳居的班主,歌舞很好的。”   “你这样说,我就想起来了。我曾经在大司马府上瞥过她的歌舞,确实很好。”   “嗯,莺娘是性情中人,心中有一位仰慕已久的男子,这次是因为霍夫人借她的手,狠狠地伤了那位男子,险些使其丧命,莺娘误以为心上人被自己误杀,这才铤而走险,刺杀霍夫人。邴叔父,我知道她犯了国法,可还是很倾佩她愿为心上人而冒险的勇气。”   “人死如灯灭,不必再论对错。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后果,我想她求仁得仁,应该别无所怨了。”   “我想也是。”我将披风抱在怀里,“我要把莺娘送到母亲墓旁安葬,就先告辞了。这件披风……是不是洗干净了给您送去?”   “不用,我没想过要拿回来。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是,侄女告退。”      邴吉的牛车走了,我上了自家的车,小心地将之前手来的骨骸与披风里的合在一起。   红姨何止求仁得仁,她恋慕邴叔父二十年,为他生为他死,却再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人虽死了,却得了邴叔父亲手敛骨,还有他的一件衣物蔽体。   他也知道了她的故事,为她唏嘘了几句。   这些,比她希望得到的,更多吧。   做了他的妾侍,还得看他和正室恩爱,强似死了干净!   红姨最后被我葬在母亲坟旁,两个苦命的女人,在折柳居时相依为命,一同在滚滚红尘中风雨飘摇,最后一前一后凋零在长安城,死后,也好长长久久地作伴。   没有墓碑的小小的坟茔,只有两块青石证明着这里埋葬着可怜的人。   再见,红姨。      从南郊离开,大概已是过午时分,我让柳江坐牛车回家,自己跨上马,往城东别院去找霍光。   霍光这些时候精神非常不好,至少别庄的人有来告诉我,说时常看见他给自己按揉头部的穴位以解乏。   霍显以前虽然胡闹,虽然喜欢惹是生非,但从来没惹过这样大的事。霍光的新年也许崩塌了吧。   为了这样的家族,辛辛苦苦,扛着重重的担子,值得么。      我来到别院的时候,霍光在抚琴。   琴声中正平和,琴曲是一首我不曾听过的新曲。   抚琴人的情绪敛在琴声中,不露分毫。   我站在廊下,他坐在院中青石上。   一曲即罢,他按着弦,道:“知音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我隔着丛丛花木,道:“扰了大将军雅兴,小鸾向您赔罪了。”   “知道是你。此曲是我新作,你觉得如何?”   我慢步走到小径入口,立住不动了,道:“《古曲为烈侯生平作》,这个名字是否可以概括大将军的意思呢?”   “世上能有几个烈侯!我欲求之而不得,可悲!”   “大将军纵有烈侯之才,却没有烈侯的出身;大将军纵有明主赏识,可明主又不是武帝的性格。奈何强求。”   霍光重重地叹息一声,合上眼,道:“知我者,小鸾也。我只是向过去话别,我是该清醒了。倘若主上是武帝那样大权在握、不惧权臣的人,我还可以做个烈侯,可他不是,我也就得跟着改。”   我笑了笑,他问:“你笑什么?”   “笑大将军和您那位侄儿还真是一家子,大将军想做烈侯,处处学他稳重内敛,斌子就想学景桓侯,学人都学到一家去了。哦对了,好久都没有斌子的消息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除了知道他还活着,我也没有其他的消息。他可真能躲啊。当初你一眼看出他有本事,不是寻常纨绔,这份眼力,着实过人。”   “斌子是小鸾的朋友,人如果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愿意夸个好,还能称为人么?”   “那么你交朋友的眼光,也实在好。”   “我心里认了他是个朋友,他就是块朽木,也得被我雕成个摆件,这不是眼光,是能耐。”    ☆、心已老   片刻后,桃溪取了座榻放好,我在霍光对面的青石上坐下,和他隔着一条青石小路,几丛牡丹。   “大将军,可否赐琴?”   霍光朝他的侍童七月轻点下巴,七月弓着腰捧了琴给我。   我轻轻抚了抚漆面上的断纹,道:“好琴,新得的?”   霍光道:“主上赐的。”   “有年份了,是善藏了好些年的名家爱物,可惜没有款识。”我已经将琴通体抚过,只在雁足下面找到琴的名字——太上清音。   时光沉淀,这张琴的声音圆润清朗,隐隐带着天籁之息,非凡物可比,配得上这四个字。      我没有动手抚琴,只是仔细欣赏它。   “你今天的打扮似乎重了些。”   “我给母亲的朋友敛骨安葬,必须得这样。”   “你母亲的朋友?”   “就是莺娘,死在你府上的那位。不是小鸾多嘴要管霍府的事,您不在府上,恐怕府里会多事呢。”   “随他们去多事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活着给他们争足最后一线希望足以偿愿,死后万事皆空,何必再管他们。”   我是头一次这样确切地感受到,霍光的确是老了。   他容颜未见老态,精神也和年青人差不多,使我忘了这个人,已过天命之年。   他的的确确是老了。      霍光老了,我的心似乎也老了,我不再因他而生气,情绪也出乎意料的越来越平静无波。今岁因为皇后驾薨,霍光的生辰没有任何操办,我给他准备了一份手抄的书作为贺礼,并未登门。   这些天我也越来越淡定、有时候桃她们这些陪伴了我将近十年的婢女都觉得我安静得可怕。   桃溪怀孕了,我马上放她去休息,再额外给了她几百金,医药也不曾断,务必保她平安产下孩子。等她产下孩子,就可以随猛子的姓,改称向媪了。   柳江和杨河我也做好准备今年让她们成亲,逾岁不婚的罚钱,咱们家交够了。   替换她们的侍女,柏梦、松格、栴杪,早几年就已经挑了出来,跟着她们做了很久,现下也正式换了上来。   柏梦年纪最小,为人稳重,比之杨河、柳江还要老成些,所以她最先提了上来,顶上了桃溪的缺,虽有些不顺手,倒也没出问题,稳稳妥妥地也就换过来了。      年后事情渐渐少了,张祈又回到了我这边。   半年下来,确实看得出,她虽然不是最聪明的,却沉得住气,肯学,除了不是家奴,别的无可挑剔。   张祈自己大概知道她和桃溪几人差在哪,总是很合时宜地避开我的一些事,我也乐得抬举她,比如进宫的时候,如果柏梦几人恰巧有事,我就可能会带上她。   五月的时候,霍姃生日,刘病己让她自己去做宴会,霍姃下令免命妇贺寿,只和自己宫里的老人聚了一回,又请父母进宫说话就完了。   第二天霍光就心事重重地写信给我,请我去瞧她,我今年年初一直在自省,修身养性,没顾上往宫里跑,偶尔去几次,也不曾见霍姃不愉快,霍光突然请我劝解霍姃,显然宫里出了事。      霍光求到我头上,我自然没二话,当天就递了木佩,下午就有人来接我。   出乎意料的,在后宫等我的人是张若兰。   她又怀上了龙子,刚刚一个月多一点,运气太好了些。   张若兰想亲手扶我,我忙叫张祈先扶她,道:“八子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胎,万万要小心些,平时就不要出来走动了,万一被人下了黑手,你朝哪哭去?”   张若兰含笑道:“妾身就想谢谢娘子,帮我调养,指点我争宠。”   “我知道你是想谢我,等孩子生下来,我让你一次谢够。张祈,你送张八子回宫。”   “是,娘子。”   “那妾身告退了。哦对了,因为妾身又怀上了龙胎,霍夫人好像进宫想做什么,霍婕妤近日闷闷不乐,也许和这个有关。   “我知道了,谢谢你,若兰。”      霍姃在椒房宫逗弄着一对儿南方进贡的大五彩鹦鹉。两只伶俐的鸟儿在架上扑腾,给这沉闷的宫室带来一丝热闹。   我刚进门,还没行礼,霍姃有气无力地说:“鸾姐姐来了,别多礼了,坐吧。”   我应声在榻上坐了,仔细瞧了她的面色,还行,只是多了些愁绪,未见憔悴。   殿里的人给我端来酥点,就退走了。   “婕妤近来可好?”   “我若是好的话,父亲也不会叫你来看我了。”霍姃惨惨地笑,“父亲叫我少听母亲的话,听听你的意见。宠妃有孕,我这个婕妤该怎么办呢?主上到了我这,宁可宠幸我的宫女,也不肯幸我呢。”   “这……妃嫔怀孕,连皇后都得笑着道喜,何况你。幸你的宫人,是打你的脸你只能笑着忍。可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不妒能忍,你也就不是那个骄傲的霍四娘子了。”   “是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霍姃道,“有件事我想问你,问别人,都不说实话,我只能问你了,你可千万别骗我。”   “什么事,您说。”   “许皇后……是被我母亲毒害的么?”   我张口欲答,可怎么也说不出是,或者不是来。   霍姃等了片刻,最后只得苦笑:“我懂了。难怪主上虽然每天都来,看起来也对我好,可实际上……实际上——”   “你别这样,人和人是相处出来的,你待主上好,总有一日主上会喜欢你。”   “会吗?真的会吗?杀妻之仇在前,我还能让主上喜欢我吗?”   “只要有心,没有做不到的事。主上和你毕竟是有年少的情分在的,多提些当年的事,引开主上对别人的愤怒就好了。这时候如果你自己急躁或者和主上生气,就是把主上往外推。其实最重要的是你放开心思,他喜欢你,如何?他不喜欢你,又如何?怎么过不是过,还是让自己过的高兴些吧。也好叫大将军放心啊!”   霍姃抿着嘴苦笑,道:“我心里苦,实在高兴不起来。上月主上过来我这,神色很好,我还以为能好好和他说一说话,谁知道他还是去椒房宫侧殿看小皇子,然后就从我这带走了宫人王氏,还宠幸她,第二天还申斥我不该抢小皇子身边的人。王氏是太后殿下给我的人,我并不知道小皇子一直是她照顾的,我想解释,主上根本不听。就为这,好久没给我好脸色看了。”   “我去劝他。”   “这……不合适吧?”   “你放心。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主上的朋友,私底下说几句话,应该可以。虽然插手你们的家务事是不对,谁叫我奉命而来呢。”   “谢谢你,鸾阿姐。我真是没用,当婕妤,是靠家世,想和夫君好,还得靠朋友。”   “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有得依靠别人的时候嘛。再说,我可不是什么代价都不要,请我出手,婕妤也得给点甜头啊。”   “我这还有什么你看得起的,尽管拿去。”   “都这个点了,难道婕妤连一顿晚膳都舍不得?”   “你呀……”霍姃真笑了,忙拍手叫人摆膳。    ☆、三人同命   用完膳,刘病己带着一身疲倦来了。   霍姃说刘病己对她没有好脸色还真不是骗我的。   刘病己这么隐忍的人,能让不太会察言观色的霍姃看出不悦来,何况我。   何止是没有好脸色啊,如果不是顾及霍家的权势,我估计刘病己下一刻就能把霍姃废了。   霍姃,或者说霍家,到底做了什么样天怒人怨的事啊?   刘病己在凤凰宫坐了片刻,就借口要查皇子的功课,起身走了,临走还问我:“鸾娘子不走么?还是今晚被婕妤留住了?”   我忙起身:“回陛下,当然是要走的,我要是留在宫里,今儿彭祖又值夜,萧氏一个人,该担心了。婕妤,妾身告退。”      离开凤凰宫,刘病己示意伺候的人都退开。我直接问道:“陛下,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八子怀孕了。”   “恭喜陛下,张八子年纪小,可得好好照顾才行。”   “可不是,前儿才查出来有孕,昨天就抓到有人给她下堕胎药,谁干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相信和霍婕妤没关系,是霍显的主意。”   “也许没关系吧。真不敢想象,如果霍姃做了皇后,宫中还有没有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不,陛下,您还是得对霍姃好。不为别的,就为保护其他妃嫔。霍婕妤过的好不好,霍显一定知道,万一迁怒其他妃嫔,就糟了。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个疏忽,追悔莫及呀!”   “我知道,一时气愤,我也管不住自己。过些日子会好些吧。”   “前提是霍家不闹别的事,我的心可是悬着的。还是陛下自己掌控好情绪才好。”   “我尽量。话说回来,我有点好奇,你进宫劝导霍姃,现在为什么不帮她求情呢?”   “一句没关系,已经是帮她求情。陛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和霍显霍晏姊妹的血海深仇,能帮霍姃说这一句话,已经是看在我和她多年相交的份上。我还不至于去帮霍显。”   “所以,我最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毕竟咱们从一开始,目的都是一样的。”   “谁说不是?还好世上有一个陛下和小鸾相知,不然吾谁与归啊?”我笑道。   “平君去后,我想了很多,关于你,关于将来,现在终于想通了。”   “陛下是个明白人,我也是。我和陛下有想通的野心和斗志,是陛下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许陛下曾经迷惑过,但是哪个少年年轻时不曾迷惑呢?现在,失去了皇后殿下,陛下大概已经清楚皇后殿下对陛下的意义了。”   “是的。平君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我一起长大,太熟悉太接近,反而让我忘了她的存在。她走了,我才知道她占了多少分量。我的心空了,我回宫后找不到倾诉的人,也不再有人亲手为我制衣、熬汤。那个在我贫寒时就陪在我身边的妻子没了,那个与我相濡以沫的人没了……你很好,但我终于知道,你是我年轻时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也抓不住?等收拾了霍家,陛下再来垂头丧气也不晚。其实陛下有梦,我何尝没有,我比陛下惨,陛下还能醒,我这辈子,也许醒不了了。”      说话间到了椒房宫,我拜过许后灵柩,随刘病己一起到了椒房宫侧殿。   小皇子用完膳,正由乳医和侍女带着在院里散步,见父亲来,蹦蹦跳跳地要父亲抱。刘病己皱着眉,抱着心爱的儿子,问道:“王氏怎么不在?”   王氏就是王巧儿,因为上月承宠,得了分位。她与其他妃嫔不同,皇帝并不喜欢她,但小皇子喜欢,所以分位也不低,和张若兰同为八子,因她姓王,虚压一等为充衣。   “回陛下话,张八子过来找王充衣说话,现在还没动静。”   “朕封她就是为了小皇子,什么事能让她连小皇子都不顾了?”   我道:“怕是说忘了,妾身进宫也带了个人,就是去年仲秋陛下赐的那个侍女,人很聪明。花园里妾身遇见了张八子,让那孩子送八子回宫,怎么却到了这里?”   刘病己冷哼一声,叫人把那三个“请”出来,自己带着我往偏殿正房坐了。   不一会儿,两个宫妃并张祈就到了。   王充衣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刘病己有火也发不出来,只问:“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了?”   王巧儿忙说:“回陛下,没,没有。妾身和张祈原就认识,没想到还能再见,一时高兴忘情,请陛下责罚。”   张祈也跟着道:“请陛下责罚。”   刘病己道:“故友重逢,忘情也是有的,下次不可忘了正事。不过张祈是博陆侯府进贡的,你却是长陵人,怎么会是旧识?”   “回陛下,少年时妾身随父亲去过博陆侯府几次,遇见过张祈,妾身和张祈很投缘。没想到造化呀,竟然又遇见了。”   刘病己听闻她提起她父亲,明显缓和了些,只语气还僵着:“这次朕饶了你,不罚了,下次再让朕看见你罔顾职守,朕废了你!若兰,你在这又是做什么?”   张若兰含笑回道:“妾身在花园里和张祈聊了几句,觉得她懂诗书,晓史义,应该和王充衣合得来,加上妾身也想念小皇子了,所以妾身就带了张祈来看王充衣,没想到她们原就认识。妾身也被她们晾了老半天呢。”   张若兰明显非常高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回头得问一下张祈才好。   刘病己现在可能很喜欢张若兰,所以他的态度明显的软化了一些,道:“没事你就回自己宫里好好休息,别贪玩。”   “妾身哪里贪玩了,在自己宫里,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都是凉的,还不如在这听王充衣和张祈说话呢。我是不懂文赋的,听她们说话,也好学点道理。今天我可学了不少。”   刘病己被她这一番话带跑了,笑问:“哦?看到书就头疼的你,也能学到道理?”   张若兰娇笑道:“陛下不信,瞅空了只管考我。”   我语带挪揄地说道:“陛下,时间也不早了,妾身看小皇子也困了,不如让王充衣带他去休息,妾身也该带着张祈走了,陛下得了空儿,好好地考一考张八子吧。”   刘病己马上红了脸,我让张祈和他行礼,再低头一拜请辞。王巧儿也赶忙堆笑,接了刘奭,带着一大帮乳医乳母侍女侍从走了。    ☆、千丝万缕   出得宫廷,上了车,我让张祈也跟着进来,直接问道:“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你拖住了王充衣?你知不知道,主上进去发现王充衣不在皇子殿下身边侍奉,怒气连我都压不住!”   “回娘子话,本来我打算扶张八子去王充衣那就走的,但是到了王充衣那,我却发现……王充衣在喝夺子汤!”   我大惊,问道:“什么?夺子汤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是……霍婕妤赏赐的。听说已经连赏了一个月,我估摸着,王氏的胞宫彻底毁了。比我还彻底。为了不让王氏冲去找婕妤闹,婢子和张八子费了老大的心思劝她。”   “不,不可能是霍婕妤亲自做的,她没这么狠。整整一个月啊,再喝下去只怕人要中毒死了。只怕是霍显托女儿的名头赏赐给王氏的。王氏本是上官太后的侍女,又被送给了许皇后,许皇后驾薨,她又到了霍婕妤那里。霍婕妤无宠,王氏被皇帝亲口要走,算是虎口夺食了,霍婕妤能忍,霍显能忍么?加上有张若兰这个前车之鉴,唯恐王氏喝少了仍有怀上龙胎的可能,让她喝一个月,也是有的。”   “娘子打算怎么做呢?”   我深深呼吸几次,道:“刘奭很喜欢王氏,现在王氏又和霍家结了仇,这说明,能帮我的人又多了。先等王氏清醒几天,过些日子,我亲自去问她打算怎么办。”      第二天我给霍光写了信,告诉他他请我帮忙的事我做了,又暗示他他夫人可能对宫里的妃嫔下手了,让他又恼足了火。   霍显既然能对王氏动手,说明她对宫里的妃嫔非常忌惮,我有些担心张若兰这胎保得住保不住,生得下生不下,不过想想她也算吃够了苦头,现在还要靠我保护的话,她一辈子都学不会聪明,于是熄了出手护她的打算。后来听说她也确实被坑过几次,却都能侥幸避开,慢慢的也学会了自我保护,总算有惊无险,我也就放心了。      转眼是父母的忌日,霍光陪我和张彭祖给父母祭扫,他说他自愧当年不能救我父亲,时至今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敢来见他了。   父亲临去,只有两个遗憾未了,一个是刘病己的着落,现在已经无需再挂怀;另一个就是我的将来,虽然我现在嫁不出去了,但日子过得很好,比多少当家夫人还好,他也应该没得担忧了。   不过显然霍光不这么想。      他通过张彭祖旁敲侧击地问我中意什么样的男子,可有夫婿人选,是否有出阁的想法等等。这让我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丝阴霾,后来我想通了,他再来问,我就说,中意年纪大、性格稳重温柔、了解我知我懂我、会音律通诗赋、会打猎、用的是我亲手做的熏香的男子。   此后很久他不曾再用这件事烦我。   今年其实事很多,有出征的战事,大胜;有天灾大旱,也得以平安度过;有重臣病故,人事变迁,相信也在霍光的掌控之中。所以我想最近朝政一定很平稳,没事可做,才能让他闲到这地步,敢来管我的婚嫁。   除了我父母,谁能在我的婚事上说话?就连我的亲生父亲、富平侯张安世来也没用!      年初红姨的死,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好不容易才用红姨留下的几个女孩子把章台那边的消息网撑起来,用着总没有红姨顺手。   这时张祈站出来,自请接手红姨那边的线,我想了想,准了。   八月我将杨河嫁给了她自己挑选的我名下一个庄子的管家,厚厚的嫁妆打发她出了阁,由栴杪顶上缺,我身边的势力就算全部重组完,只待磨合了。      张祈不像红姨那样精明伶俐,却比红姨多念过书,消息搜集得不细,然而够精准。   像有个姓郭的女子流落街头,被邴吉带回家这样的事,红姨会把消息告诉我,却未必会查前后的问题,张祈就会去彻查。   一个不近女色的关内侯,带回一个女子,就算是同情她,也应该是留作奴仆,而不是像朋友那样对待。      张祈顺着郭氏女查下去,花了不少功夫,才知道她是当年在郡邸狱,与萧鹄的母亲胡组一起照顾刘病己的女囚郭征卿。   她会再次出现在京城,是因为有了胡组的长女的消息。   胡组的长女当年被拐卖到长安,从此了无音讯。萧鹄也曾说,她父母变卖家产到长安来,就是为了找这个女儿。   胡组出狱后被张安世的二夫人收留,生下萧鹄不多久就病逝了,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只得这个女儿。郭征卿和胡组的关系非常好,胡组死后她还在设法寻找这个女儿,直到今年夏天,她在大户人家帮工时偶尔听人提起,霍府乱刀砍死的那个女刺客身上有个胎记,她才有了讯息,接着就查到了长安霍家,一直在设法搜集女刺客的情况,最后才确定,女刺客,也就是红姨,有八成可能是胡组的长女,萧鸿。      我没将这件事告诉萧鹄,毕竟还没确定,不知真假。   红姨身上有胎记,我是知道的,年纪经历也对的上,但她是不是胡组的女儿,真不好说。我想我得和那位郭征卿见一见,聊一聊,才能知道真假。   我是这么想的,邴吉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久后我收到邴夫人的请帖,请我去她家耍。   邴家和我家往来确实挺多的,逢年过节常有走动,只是邴夫人快生产了,这个时候找我过去,似乎有些不太对。所以我估计是为了郭征卿的事儿。      整整齐齐收拾了自己之后,我按帖子上的时间到了邴府。   邴夫人挺着肚子亲自接了我,和我说了郭征卿的事儿,又道:“那天你叔父想起来,你曾经说过那个女刺客,你认识,所以我才请你过来和她对一对人,对上了呢,也算了了你叔父的一桩心事。”   “我省得,其实我有八成把握,莺娘就是萧鸿没错了。只是总得全对上才好。”   到了花厅,邴夫人送我进了门,招呼着上了浆水酥点便回房了,只剩下一个容貌端正身量高高大大的妇人。   “你就是郭媪?我姓张。你的来意我听说了,红姨……也就是莺娘,肩上确实有一块红斑,形状像个指痕。她是六岁上被卖到章台的,中间辗转了许多地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红字,很早以前住的家里有父母,还有个伯父,还有很多亲戚,不过不常见。家门前有棵槐树,附近好像还有条河。当地人会唱一首小调,她只记得一句‘莺花好,桑条茂’……”   郭征卿激动起来:“是这样没错了,就是这样了。我那苦命的外甥女儿啊!那首小调我听胡阿姐唱过,胡阿姐没分家前确实是和她兄长一起住的,还有年纪,槐树,小河,都对上了!她们母女两个在长安城住了这么久,一个住章台,一个流落章台街附近的城门街,两个人说不定还见过,真是纵使相见也不相识啊!”她一行说,一行哭。   我想想那个场景,红姨在折柳居卖舞卖艺,胡组在街头蹒跚着打听女儿的消息。寒冬腊月,红姨辗转豪门贵家,穿着华丽的舞衣劝着酒,被人辱骂也只能把眼泪偷藏,血痕遮去;而此时胡组却可能缩着手脚,躬着身子,不顾别人的白眼和冷淡,挨门挨户地打听女儿的下落……也许某一天红姨坐着某个豪门的车驾经过城门街,胡组就在街上张望,闪躲着马车和行人,两人就那样错身而过。又或者某一天红姨跟着班主,或者我生母,或者某个折柳居的小姐出门耍,人潮拥挤中,就有胡组死灰一样的身影……    ☆、前尘了局   郭征卿哭了好久,我哑着嗓子问:“红姨被我葬在南郊,和我母亲葬在一块儿,她们那时候关系好……需要迁坟么?”   “胡阿姐也葬在南郊,真是苦命,死了都不能落叶归根。”   “要不,我出钱,把红姨和红姨的父母都迁回萧家的祖坟?”   “不迁了,萧家不会同意的,湖县萧氏,虽然不大,总是清名之家,怎会容忍差点沦为奴仆的族人迁入祖坟?”   “他们会同意的,您忘了,当年您和萧媪乳养过的孩子……可是当今天子啊!您放心的话,这件事交给我办。”   郭征卿马上就局促起来:“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红姨对我很好。我真恨那时候我没阻止她去刺杀霍夫人,不然,这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一直在找她,见到母亲的亲人,该多高兴。”   我一提到红姨的死,郭征卿马上变了脸:“对了,鸿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要去刺杀那个什么霍夫人?”      我将红姨刺杀霍显的前因后果说了,又道:“我本该阻止她的,偏那时候我病着,没注意,红姨就——”   “又是她家,拐卖萧鸿的人,就是霍家的家奴。胡阿姐和姐夫一路追到长安城,几经打探找到了那拐子,拐子仗着有霍家撑腰,反把胡阿姐夫妻打伤,后来更被陷害进了监狱,一住就是好几年。其实关内侯当年有追查到这些拐子,还拿住了其中一个主使的霍家家奴,不过也就因为这个,关内侯才会被陷害丢了官。后来在狱里,关内侯托我和阿姐照顾一个孩子,偶尔聊天说起来,胡阿姐才知道原来关内侯和她早有交集。”   我诧异地往邴府的主宅看看,害邴吉丢官的那事,不是也是红姨和邴吉相遇的缘由么?   天道何其有心,竟然会有这样的安排?      郭征卿听我说了很多红姨的事,足足的哭了一上午。   邴夫人留我用晚膳,席上道:“本来该让郭媪去你家拜见你的,只是郭媪因气不过霍家的先拐了她外甥女,又打伤她阿姐,所以前些日子在大将军府前闹事,现在一出门就有人想把她逮去邀功,都不敢叫她出门。所以只好托我的面子把你请来,劳你跑一趟,实在抱歉。”   “哪里的话,原该我来拜见叔父的,只是叔父最近忙,叔母又快临盆,我反而不敢叨扰。”   邴夫人微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邴吉恰好走到门前,望着自己的妻子,满眼温柔。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似乎看到了一点点天道的影子。   要何样的巧合,才能让红姨一家、邴吉一家和霍家扯上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的人生,命运,际遇,是不是就有天意在暗中操纵?   那我遇见霍光呢?是不是天意使然?   我琢磨了些时候,还是觉得管天意如何呢,我还不是要过自己的日子。   萧氏一家迁坟的事,原本只要禀报了陛下,就可以轻易做到,但是因为刘病己自己不记得早年在郡邸狱的经历,不记得邴吉的恩,胡组、郭征卿的照顾,而邴吉偏偏又是那个脾气,根本不希望他想起来,所以直接告诉刘病己,不太好。关键在于时机未到,等霍家摇摇欲坠的时候,再将邴吉和胡组的旧恩告知刘病己,又能狠狠地打击一下霍显。   所以我衡量再三,还是把这事压下了。至少不是现在。      基本上我所有的布局都已经结束了,只等主上夺权、霍显入彀。   在此之前,只要保证主上不忘许皇后、霍姃不得宠、霍显不改邪归正,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都不是难事。   霍光自从得知霍显在宫里对妃嫔动手后,怒而离家,如今常住的地方却是官署和小屯村那个已经送了我的庄子。   那个庄子有太多历史,太多过去,能让他细细地寻思未来,反省过去。   我时常去那个庄子,只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他老了,而我已明了我的心,所以我想再陪陪他。   恰好今年出征,大败匈奴,边境可宁,内朝亦无事,霍光闲了许多,连莳花饲犬的兴致也来了。   他在庄子里种了一片兰草,季节不对,死的比种的还多——没错,他不仅养死了自己栽的,还带累了原本就有的那几株。   狗儿倒是养的不错,细腰长腿,膘肥体健,逮兔子一扑一个准,鬼精鬼精的还知道逮了兔子回来要加餐。   后来他还亲自给庄子提了匾额——当心。   当心二字,看得我心惊肉跳。   这原是坊间流传的小故事,说的是一个美貌妇人,被君王强夺,她悄悄藏起丈夫的书信,那封信的含义十分隐晦:“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第一句解为愁思不止,第二句解为不得相见,第三句是死志已明。   愁思纷纷如雨不止,这还可以理解,后两句实在无从说起,然而他偏取死志一句中的字给别院取匾额,实在让我无法不多想。   许是日常说话间我带出了关于“当心”二字的猜测,霍光田猎时多问了几句,最后宽慰我说:“日出当心,只是太阳照见我的决心,决心不一定是死志。你别想太多,伤神。”   可他还是没有解释第二句。   “大将军心思过人,一举一动都有深意,小鸾没办法不多想。”   “你知道不知道近日关于你的流言很多?”   “还不是拜你那位夫人所赐,再说,流言中伤,小鸾从十三四岁上,就没少受过,难道如今年纪大了,反而受不起了么?”   “那你还不明白第二句的意思?”   “河大水深,不得相见。我虽不能常伴大将军身边,终究十天里能见一二回,我可没觉得河大水深。莫非大将军有此种感受?”   “相见不难,最难的是相守。我不能给你承诺,不能给你名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才是我觉得河大水深的地方。”   “就算我需要这些,也不需要大将军给。小鸾几时成了等人上门的人?向来都是自己去夺,去争的。不过话说回来,大将军真给小鸾名分承诺,小鸾就错看了大将军了。”   “何解?”   “一个男子真心恋慕一个女子的话,必不容她做妾;可是若要娶小鸾为妻,大将军又得先休了霍夫人,是为无情绝义。而小鸾最欣赏大将军重情、有担当。纳我作妾,就不是真心喜爱;娶我为妻,则是无情之人,皆不可取。”   “难道现在这样,误了你终生,就可取了么?”   “大将军未免太高看自己,误小鸾的只有小鸾自己,轮不到大将军来背这个债。”   我瞪霍光一眼,他不怒反笑。   我仔细想想,觉得是他先招惹了我。虽然起初只是同情故人之女,多帮扶了一下,可的的确确是他先来照顾我的。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有推开他,反而借势狠打霍显的脸,这才成了今天的局面。   但是还是他起的头啊……   如果不是他那么温和宽容地忍让,我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在算计他家时还得避让着他。   想到这儿我扬手一鞭子抽在他马背上,看他手忙脚乱地安抚坐骑,权当泄愤了。    作者有话要说:线索是这样的:萧鸿被拐,改名莺娘,小名红儿——父母到长安寻女——拐子被捕——邴吉断案——霍显娘家人以莺娘为礼说情——邴吉不受诱惑被罢官,萧鸿父母下狱——萧鸿母亲胡组与女囚郭征卿乳养刘病己——萧鸿父母出狱,被二夫人收留——萧鸿之妹萧鹄嫁给二夫人之子——萧鸿找到邴吉,欲从良为妾,照顾其夫妻起居——霍显开出条件,拿萧鸿的药陷害邴吉——萧鸿复仇而死就是这样 ☆、未来之争   这一年出猎的结果颇丰,我分走了一大堆皮毛,足够给彭祖夫妻和我自己每人做一身衣服,还有余下的给心腹家奴每人分一些做小袄。这种额外的皮毛不和年节下的赏赐一起,虽不贵重,却是心腹之人才有的。   狩猎归来,就是年关的一系列收尾工作,家里的账目要清算,地里的租子要结清,朝堂上也一样,对官员的考核要陆陆续续完成,国库要清理……   霍光已经开始放权给刘病己了,所以这些事今年是刘病己自己主持的。   刘病己自继位来就一直很注意朝政,所以乍然接手也不慌不乱,打理得井井有条。   据我所知,昭帝成年那岁,霍光也曾将政务拿给他打理,最后昭帝实在无力处置,又自己还权给霍光了。   想要掌权,也得早作准备才是啊!      宫里头上上下下的事务今年完全由霍姃打点。   我不太清楚霍姃是怎么想的,反正今岁群臣团拜,规模空前,后宫命妇朝见,亦不得不为宫宴的奢华而赞叹。   霍姃想来是很得意的,她主理后宫第一年,能过一个这样盛大的元旦。   至于刘病己怎么想,反正一般人看不出来。看得出来的人,比如我,比如张彭祖,比如邴叔父,绝对不会去提醒霍婕妤。   就算是因为今年彻底打废了匈奴,也不至于如此铺张吧?更别忘了,正月初八,是大行皇后的忌日!      初八反正我是进宫向许后上过香,还带了供花和她喜欢的梅子酱。   我去的时候前边在大朝,椒房宫里冷冷清清的。   宫里的喜色渗不进椒房宫的宫墙。   许皇后停灵整整一年,宫中的女子,竟无人查知刘病己对许皇后的感情,以致于在许后忌日,却都在霍婕妤处簇拥着放生祈福,完全忘了椒房宫里的灵柩。      我将供花放在殿下,正在整理被碰伤的花叶,忽然听见廊下脚步声,又闻女子叩曰:“妾身王氏,问娘子好。”   我继续理我的供花:“是八子啊,你也来向皇后殿下问省?”   “是啊。”王巧儿走到我右后方的榻上跪下,“皇子殿下也来了。”   我已听见了小皇子的脚步声,忙转身扶着他,小心搀扶他到母亲灵柩前,帮他将手中的贡品放好,又协助他化了手中的祭文。   “母亲安好:维岁庚戌,癸亥成凶,使儿奭失恃。母之慈训,儿虽幼,不敢一日相忘……”   刘奭六岁了,一本正经地念着祭文,童音琅琅可爱。   王巧儿缀着泪,低声道:“祭文是皇子殿下自己写的,殿下真是聪慧孝顺啊!关内侯邴公实在是尽心啊!”   我似欣慰地说道:“邴公原是皇后殿下的师父,又是戾太子的旧臣,比不得旁人,自当更加用心。皇子殿下天资过人,皇后殿下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很欢喜。”   王巧儿说话间已拜了几次,放上了自己的贡品和祭文,又退后半步再拜,道:“刚才是代张八子叩见皇后殿下,八子身子重,快临盆了,前几天八子悄悄写祭文,让霍婕妤的乳母金媪发现了,差点被骂得早产,乳医保阿不敢让她起身,这几天一直躺着呢。”   “算算日子,是快了。小心无大错,愿皇后殿下在天之灵,保佑主上事事遂心。”   王巧儿跟着小声念道:“愿皇后殿下在天之灵,保佑主上事事遂心。”      沉默地缅怀许久后,王巧儿亲手抱起皇子,和我步出殿外,沿着小道拐到椒房宫中的一片桃花林里。   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任何遮蔽物。   我道:“好了,不用做戏了,这里没人,你想说什么?”   “我请了侍医给我看病,这么多个月过去了,他们没一个人敢说实话。年底我想尽办法机会出宫,找了京里闻名的文女医,她说,我的胞宫毁得很彻底,没救了。整整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一碗……”她无声无息地哭了。   小皇子用手轻轻去擦拭她脸上的水迹。   “以后皇子殿下就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样想你会好受点,也会有好处。”   “她们不会让我成为殿下最亲密的人。”   “熬到她们死就行了。到时候,不能生育的你,比其他任何一个妃嫔更适合做皇子殿下的养母。既然你没有生孩子的希望,就一门心思待小皇子吧。别的事有我,你想报仇的话,给我行个方便就是了。”   “也只能如此了,我原还想争,现在我还争什么呀?”   “争什么?将来你要争的,可比现在她们争的要命多了。保护好皇子殿下,没事多向皇子殿下的师父请教,藏好你自己,认清朝里的人。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厉害了。”   王巧儿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道:“意外太多了。”   “那么你就得把意外全部掐灭。你知道主上最重视的人都是谁吗?”   “先皇后殿下,还有娘子的父亲,博陆侯,嗯……娘子的弟弟张侍中……”   “还有关内侯邴公,皇后殿下的父亲昌成君。昌成君和先父是因为对主上有抚养之恩,才会被主上供起来。博陆侯和关内侯都是稳重可靠的人,与主上心意相通,所以主上喜欢。阿弟是因为有多年陪读的情分,先皇后是自幼相知的旧情。小皇子自出生就是主上一手带大,又是主上的子女中唯一一个曾经和主上共患难的,母亲是主上挚爱,旧情不可磨灭,在此基础上,倘若他有八分邴公和博陆侯的气象,主上就会将他奉为明珠。有旧情在,又与主上心意相通,有主上最信任的臣子的影子,偏主上又重旧情,皇子殿下一定会是主上最宠爱的儿子。”   “多谢鸾小姐赐教。”   “但是这一切前提,都是你不要随便教他什么。像今日那篇祭文,你写的吧?你再伪装皇子殿下的口吻,也学不来孩童的天真。那篇祭文让主上看到了,会不高兴的。你的性格优柔寡断,虽有成算,终究不能果决,会误了殿下。所以你等着邴公教殿下就好了,万不可亲自训导,反而误了他。”   王巧儿抽抽鼻子,显然对我刚才的话有些不满,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你知道自己被灌了药,迟了大半年才想起要报复。可有人知道自己被下了夺子汤,当场就和我联手了。如果你们都有儿子,你这辈子都斗不过她。好了,你以后有事找我,没事就好好伺候皇子殿下。有空多看书,没空别乱做打算。我先走了。”   “娘子慢走。”    ☆、最后的欢愉(一)   王巧儿的声音里还是有些不甘,但我也只能帮到这份上了。就这一份帮忙,还是看在她与母亲的几分相似的份儿上。   柏梦、松格两个接了我出来,说刚才霍光来悼皇后,听说我和王巧儿在宫里,于是就在门口递了祭文走了。   我想了想,不走南门,走了东门,果然霍光在那等我。   连话也不必说了,他骑马,我乘车,一路慢慢行到了当心雅筑。   “我现在最怕听到的消息就是你进宫了。”   我不觉有些好笑:“这又是为何?”   “总觉得你越来越像狐狸,已经布好了阵,只等猎物钻进去。偏偏你的猎物是我的家人,可我也没办法阻止你。”   “杀了我就能阻止我。”   “就算没有你,也是这个结果。许皇后还是会死,姃儿还是会进宫,我还是保不住显,禹,还有更多族人。”   我没忍住,白他一眼:“那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一直就是个看客,从来做不得主。”   “不,你每次进宫,都会发生些事。我很怕你哪次出宫时,带来的是抄灭我全族的旨意。”   “你放心,只要你活着,霍家就绝对安全。主上现在真的非常信任你。就算之前有忌讳,也因为你痛快放权,对你改观了。眼下主上熟悉朝政还来不及呢,管不到你霍府头上。”   “心中清楚是一件事,感情是另一件事。你说的我都懂,只是没办法不担心。”   “你不是还有最后的保命符没出么。你放心,那张符最少可以保你霍府三年,你都故去三年了,后人怎么样你还管得了么?”   霍光苦涩地笑笑:“真到了那份上,确实顾不得了——你,哭了?”      我恍若惊醒,慌忙用手背擦擦脸,果然有些水迹。   “我又不是无情无欲的人,悲到心底,当然会哭了。你放心,你去了,我会好好活着。不活到七老八十,怎么够本呢?”   “希望如此。小鸾,其实我很佩服你。”他不等我问,接着说,“我能做到的,你都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你也都能做到。看大局,你不比我差;算人心,你比我狠,比我毒;论今生,我后悔很多,悔如今,对家人不能加以劝导;悔当初,对夫人太放纵;悔当年巫蛊之中作壁上观……而你,不管什么时候回头,你都不会后悔吧?”   “不,我很后悔。后悔当年和霍显一时意气之争,在你的寿宴上百般献媚。若那年没有遇见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我不会把自己逼到如今这个地步,更不会因为此时此地,看见你鬓染霜尘,就想流泪。”   霍光笑了笑:“这是你真心话吗?”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个人,给我留三分余地又会怎样呢!   我定定地望了他片刻,咬咬唇,带几分薄怒地摔下车帘,跳下马车,越过他进了别院。   他在我身后跳下马,慢步走着,在我快进内院的时候说:“好吧,我想说的是,你后悔的不应该是这件事。在你献舞之前,我见过你……和令慈的供花。”   我站住,转身,挑眉:“供花?哪一束?我和母亲做的供花多了去了,早不记得了。”   “姃儿十四岁的寿辰,令慈做的供花,我想你应该记得。”   “哦……你是说,象征长安和二侯墓冢的供花?”   “是。当时我就想,能做出这样一份供花,讽刺我们家的,必是一个高傲冷淡,心细如尘的谋士。”   “然后呢?”   “然后,我的猜测没错,却赌上了我的身家来验证它。”   我略略屈膝假笑:“我的荣幸。”      门帘一放,挡住了门外那位,我的情绪立刻就淡定了——果然他只消三言两语,就能让我的冷静溃不成军。   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在他面前不加掩饰?   还是从认清他的本质后我就再也不曾掩饰过?   无解。   他杵在外面没动,我在院子里,捧着柏梦送上的铜炉,反正也不怕冷,就和他耗。   “我来真不是为了和你置气的。”   “你每个字都在和我置气。”   说完这句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不等他回答,直接道:“不过你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需要彻底地谈一次。我真的已经老了,不得不开始为你们的未来做打算。家里人,我用我的性命去保,可你呢,你该怎么办?你不屑从我获得什么,更不会要我的保护,可我放不下你。”   “多谢大将军挂念,小鸾有家人,彭祖会好好照顾我,用不着您费心。”我自己已觉话里带了刺,忙加了一句,“现在这样,隔着门,相去一丈或者两丈,不管是春媚还是夏明,心平气和地说话,或者谈谈音律歌舞,要不论论书经史法,要不手谈,要不钓鱼,要不拣柏子……这样多陪我几天,不要提别的人、别的事,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他没答话。   我有些灰心,转过身去,隔着门上的帘子,看他在院里走了几步,最后拂去院前木廊檐下石头上的灰尘,坐下来,道:“今天难得的天气不太冷,是个好日子。我们下一局盲棋吧。你先行。”   我的心雀跃起来,柏梦和松格拖来坐具,我舒舒服服靠在凭几上,闻着柏子的香气,道:“好啊。我的开局你知道的,左下角,小目。”      盲棋我以前和他下过,五五之数。   这次他记错了一回棋子,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改正的时候,我心口闷闷地疼。   他不应该是这样子,可他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   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丝毫没让他,最后从他手里赢了三目。   霍光咳嗽一声,我唤来松格,叫人给他准备好坐具暖炉,听他道:“你越来越厉害啦,光愧不如。”   “大将军教了小鸾很多,小鸾会的,还不是大将军教得好。”   “我在想,到底还有什么你不会的。”   “行军布阵,我就不行;宽容让人,我做不来。杂七杂八的活,我也不懂。大将军精通古今中外,好像连匈奴、南蛮的话和文字都会,斌子的信,只有你看的明白。小鸾可不懂。”   “这有什么,你不会的我教你。我们都不会的,就一起学。”他很轻松地说着,听我没回答,似乎急了,道,“你不高兴么?”   “是太高兴了,我们两个字,真难得啊!”我叹一声,赶在他说话之前吩咐道:“柏梦,别院里有个书房,你去取兵书那一格里的书来。”   “是,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霍光要保家人,这是他的底线鸾女要霍显九族的命,这是她的目标。两人从一开始就在博弈,结果反正是霍光活着鸾女就动不了他的家人,他死了也要给家人留个保命符……但是如果霍光死后霍显还在继续做十恶不赦的大事,那已经死去的霍光也没办法了。正因为知道霍光的底线,鸾女才会不要下限地算计许平君和邴吉,以及胡组、郭征卿,不将刘病己打得心里流血,霍光的保命符绝对有长期效果。 ☆、最后的欢愉(二)   撇去杂七杂八的人和事,撇去仇恨和悔恨,我和霍光的相处马上就会变得平淡充实。   我很少能这样精心地学一些东西,而霍光,大概也从未教过一个人这么多知识。   他懂的真不少,很多都是多年前烈侯和景桓侯教给他的前线作战的将士的切身体会。   匈奴残暴,侵我汉土,戮我汉民,逐我边军如趋鸡犬,累我汉室岁岁难安。霍光恨匈奴恨得咬牙切齿。   更恨投靠了匈奴的汉人,有一个汉人中行说,教导匈奴对付大汉,令大汉折损无数儿郎,而他传下去的投毒之法,更令景桓侯在朔方感染瘟疫,壮年早逝。   因此,对于出使匈奴,被扣押十九年方才返回的苏武苏子卿,他非常欣赏。即使在多年前上官一族叛乱中,苏武的儿子站在上官家族那边对他发难,他也没细究其罪过。      我自史书上见了匈奴侵犯边境,扰我大汉子民安居,掳掠烧杀与强盗无二,虽然十分厌恶他们,却也只是看了字面上的故事,没有霍光口述来得生动,感受自然也就不那么深刻。   霍光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中行说的九族尽数诛灭,尸体弃在关外。   这做法,依我看还未尽善,虽然他让匈奴境内的汉人知道了内奸的下场,可这震慑力也太过平凡,也不曾告诉匈奴境内的汉人什么样的行为就算是叛国。   霍光听了我的话,反问我:“以你看,怎样算尽善呢?”   “凡内奸,抓到一个,族其全家,也不必砍头,脏了咱们大汉的江山,全部带到关外去,扒干净衣服拖在马背上,直拖到尸骨无存未知,这才能震慑关外江山。每下一地,搜寻汉人踪迹,若是斌子那样在为我大汉刺探军情的当以军功论赏,若是中行说那样的,查其九族,死的掘坟鞭尸、弃骨荒郊,活得也用战马拖死!”   “此法虽狠,深得我心。你就不怕朝中士大夫说你穷兵黩武,残酷无仁?又或者还会有人怜悯匈奴人,指责于你,你又当如何?”   “倘若只是说我手段无仁也罢了,各人有各人的仁慈。倘若是说不该打匈奴、杀内奸,那这样的人,比内奸更可杀。内奸之所以为奸,或受匈奴财色利诱,或对大汉心怀怨恨,总有个动机在,杀了也就了了,尚且能震慑。而大将军所说的这种人,吃的是我大汉子民种的粮食,喝的是我大汉子民酿的酒,住的是我大汉的地方,学的是我大汉的诗书之义,竟然长出一颗匈奴的心,叛国毫无动机,天性禀赋如此,可见比内奸更该死。这种人,应该当堂乱棍打死,贬其九族为贱民,申其罪恶,诛其三族,曝尸街口,晒化乃止!”   我见他有些哂笑的意味,气道:“我说错了么?”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当然现在还是。可惜不能实行。当年我就说过,如果我是你,我家人的仇,我会报得比你狠,比你快。其实本质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人。”   “这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生年不满百,能得一知己,实在可贵。当为此事庆贺。”   “去年埋的梨花酒,现在大将军就忍不住想喝了呀?还要找庆贺的借口。松格,叫李征威他们去院子后面挖酒,挖两坛给我和大将军,剩下的他们分了,但别喝醉。”   松格笑道:“是,婢子这就去办。”      今天是霍光的生辰,他在家里主持过一场宴会,又匆匆离开来到别院,过一次两个人的寿宴。   算起来,宴席上和他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呢。   “诗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酒是旧年的稻谷所酿,正是春酒,无不吻合此情此景,借此酒,小鸾祝大将军长寿。”   “人年五十,不称殇、夭、折、陨,不为非寿,你的祝愿已经实现啦。”霍光满饮了酒,又让侍儿斟上一盏,“这盏我敬你,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谢大将军。”我满饮为敬。   酒不重,淡淡的,飘着梨花香。   院子里有桃树梨树,风一吹,花瓣下雪一样地落,衬着酒液中的花香,更加风致。   我趁着酒意轻笑,道:“我第一次见大将军,也是在寿宴上呢。不过那天下着雨。”   “我也记得,那一场寿宴,光十分难忘。”霍光恍神片刻,笑笑低头饮酒。   我推开凭几站起来。   霍光抬头望着我:“怎么了?”   “今天风这么好,阳光也这么好,春景这么美,我对面的人这样可爱。我突然想跳舞。”   我轻舒双手,慢慢转个身,衣摆卷起一阵微风,带起地上的花瓣和草叶,垂下的紫藤花也轻微地摇摆起来。   没有音乐。   有风。   有风,那就够了。   无需编排,无需排练,想到哪里就跳到哪里,跳完《鹿鸣》可以接《风雨》,跳完《樛木》可以接《嘉鱼》,兴之所至,无不可以入舞。      《南有嘉鱼》是一支男女皆能为之的宴乐之舞,每一句结束,都有一个邀宾客起舞的动作。   我跳完第一句,右手回摆,左手后背,半跪为相邀之势,本只是《嘉鱼》中的结尾动作,霍光却欣然起身,随着我的步子为舞。   我顿了一下,接下的舞,不再用难度大的动作,改成了男子也能跳的简单的趋、摆、挥、盘、慢转等动作。   《嘉鱼》,几乎老少男女都会,《无衣》,大多数男子也会。   所以接完嘉鱼,我顺手抽了霍光腰里的佩剑,道:“剑舞也必不可少,未知大将军可会?”   霍光自己也取了佩剑,道:“不会尚且可以学,何况先兄长曾教过。”   “是吗,那我们走一手,《无衣》?”   “好,走。”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洞箫的喑哑。   他跟着我唱完那首《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唱得比我好。      阳光洒下来,光线一缕一缕的,光斑在剑锋上闪耀。   许多回忆闪过我的脑海。   十七岁那年,抬头看见你。   十八岁那年,掀起湘竹帘,正逢着你回眸。   你的眼,如子夜的星,一直望进我心里。   见过你隐藏的温柔,面具下的宽容。   记得你招我生气时,后悔的表情。   记得你教我弯弓时,认真的神态。   记得你的柏子香,玉佩鸣,和你双手的温度。   感谢你,陪我这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夹杂私货,这种私货我每本书里都会夹的 ☆、若兰复起   本始四年,对我而言,是从吊唁皇后开始,到霍姃封后,就可以算做结束。   是的,封后。   在霍显不断的努力下,今年,霍姃进封皇后,入主椒房殿,母仪天下。   而许皇后的灵柩,已经在春末就移出宫廷停放。   也许在霍显他们看来,这是霍家的胜利,值得庆贺,在我眼中,这却是皇帝陛下和霍家的决裂。   刘病己亲自送许后灵柩移宫,我觉得他又变了,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只有在提到许后、看见刘奭时,他的眼里才有一些温度。   面对我的时候,他身上的抑郁之气更加强烈,甚至让我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谢谢你还记得她。今年平君的忌日,你来看她了,我那时候忙,没顾上说,今天想起来,说声谢谢。”   “多少年的朋友了,说什么谢谢。再说,是我对不起殿下。乳医投毒这么大的事,牵涉的人不少,我要不是病着,肯定会察觉的。”   “别安慰了,他们行事那般隐秘,不是近身伺候的,哪里能察觉不对,就是小张氏,也是差点丧命才发现问题所在。”   “说起张八子……小皇子可好?”   “你说小家伙啊,挺好的,很聪明,就是身子有些弱,因为母体亏损严重,现在还见不得风。等他养好了,我抱来给你看看。还得请你帮我一起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这我可不敢。小鸾是哪号的人,岂敢在皇子的名字上置喙。就算是朋友,我也担心折了我的福报啊。哦对了,张八子生下皇子,宫里又有空下的位置,您看,是不是可以给她升个分位?”   “已拟定了,年底进封傛华。”   “不不不,小鸾不是这个意思,升不升,是陛下的家务事,小鸾只想提醒陛下,宫里,可是一个婕妤也没有了。”   刘病己顿时了悟:“你说的不错,朕回去就拟旨,华傛华、张八子,育嗣有功,均封为婕妤;卫美人在华傛华生皇女期间,照顾有功,升为娙娥;王充衣照顾皇子有功,升为美人;戎良人性格端淑,深得朕心,着升为美人。哦对了,成君身边,有个宫人,公孙氏,颇为聪慧,也很是贤良,本来朕打算封个长使就好,现在想想,既然是皇后身边的宫人,初封长使,未免太落了霍门的气势,朕看,初封八子也使得。”   “陛下英明。”我和他相视一笑。      因为将许后的灵柩逼出宫去,已经得罪了刘病己,霍显在后宫其他宫人进封时,毫无阻拦之力。于是霍姃初登位,要面对的就是越级进封的一众妃嫔。   华、张、卫、王、戎几人,还只是比较出色的,更有那不出众莺莺燕燕,史、杨、孙、于……等等一众新封的低位后妃,不知道霍姃心里怎么想。   这些人里,最戳霍姃的,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宫人公孙氏了吧。   公孙氏初封即为八子,中五等妃嫔中,就属八子最高。   而此时公孙氏仅仅侍寝一次。   公孙氏和戎氏一样,颇有许后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她得刘病己看中的原因。      霍姃难受得要死。   她病了。   封后不久,她病得昏昏沉沉,我去探望过她,霍显在她身边哭得眼红脸肿,刘病己满面担忧,双眼里泛着的却是寒光。   霍姃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虽是霍府千金,她却并不跋扈,偶有骄纵,也是刁蛮可爱,为人大方宽厚,端庄之外,更有大家闺秀特有的天真和娇憨。   她是很好的妻子,可她占了许皇后的位置,并让许皇后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   独这一条,让她今生也就止步于皇后二字了,她做不了刘病己的妻子,更当不了他的恋人。   按说我应该挺高兴的,霍姃是霍显的命根子,霍显这样伤心,我就应该高兴。而刘病己越不待见霍姃,霍家就越危险几分。   我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我为之难过的,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离开恢复了奢靡和富丽的椒房宫,我转身去了张婕妤的猗兰殿。   小皇子满百日了。他出生时身体很弱,张婕妤衣不解带地照顾到如今,自己瘦了一大圈,小皇子却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总算能抱出来晒晒太阳了。      张婕妤穿着一身深绿色的缎子三绕膝曲裾,火红的荷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深绿浅绿的荷叶,细致得连叶脉也一清二楚。   她的头发在脑后束一个最寻常的椎髻,头上只有一根深红色的发带。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有些朦胧,泛着金色。   她安谧得像一幅画。   小皇子在张婕妤怀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乳医说多晒太阳有好处,所以下午时分,张婕妤会抱着他出来晒太阳。   时值酷夏,即使避开最热的时分,也丝毫无法减轻暑热。   我没进内殿,叫人把座榻放在檐下,张若兰对面。   她把皇子交给阿保,那妇人接过来,小心背转过身,在离张若兰远远的另一方座榻上坐下,抱着小皇子继续沐浴夕阳,一个小侍儿轻轻地打着扇儿。   “婕妤安好。”   “娘子安好。”   “婕妤变了。”   “前头生死关前走了几遭儿,现在做了母亲,突然就明白了许多道理,变了是好事。”   “是好事,希望婕妤求仁得仁。”   “也希望娘子早日复仇成功。”   “你有心事。”   “嗯。十八那天,我给皇后殿下……先皇后殿下烧祭文,无意间听到你和王美人说话。你放心,我因为学音律歌舞,听力超常,才听见了,周围并没有别人。”   我回忆了一下那天说的话,道:“你不服气?”   “没有。我不是许皇后,没有和主上一起吃苦,没有多年相伴的深情;年儿也不是大皇子殿下,不是主上的长子,不曾与主上患难,我们母子,拿什么和大皇子殿下争?如果王美人真的按娘子叮嘱的那样,不插手大皇子的教养,关内侯一定会教出一个深得主上欢心的皇子,我们这样的,更无可争。但如果王美人非要插一手呢?”   “那就各凭本事了。王美人虽聪慧,眼光到底看得不深远。她要生生毁了大皇子,也怪不得别人,是不是?”   张若兰狡黠地一笑:“到时候,大皇子占着旧情,我的年儿则深效父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争斗,不过想让二皇子殿下得到主上的重视,你要下很多功夫啊。若是几年前,我不看好你。但现在,我也觉得你很有希望。”   “有娘子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这些年我不停地看书,不懂,就去问,知道当年自己自己的做法有多惭愧,也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总算没白求人,没白花心思。”   “比起生而聪慧的人,我更欣赏婕妤这样的,人必知耻而后勇,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难能可贵,再加以改正,简直比大家也不让多少。”   “那,娘子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呢?”   “想过。对过去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能担得起结局。对未来,以前我想着复仇完毕,就去父母坟前的草庐过下半辈子,不过现在我有更多想法了。”我心里闪过霍光的脸,稍微停了一下,“告诉你也无妨,我准备去匈奴。别人未了的心愿,我代他了却。一个人,活两个人的份儿。”   张若兰并不去深究我口中的这个别人是谁,她的消息也很灵通,应当猜得出来,她绕开这个话题,正是她聪明的表现。   “巧了,主上自去岁大胜来,虽谕旨上不曾明说,可我从主上看的书里分析,主上也对匈奴有想法。难怪政事上只有那位和主上一致,而相处时,主上始终视娘子与别个不同,实在是心有相通,非旁人可比。”   “独一无二者,自然可以让主人另眼相待。一味地学别人,终究会落败。尤其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王美人若是不开窍,将来有的她苦头吃。学许皇后,易学皮毛,难学精髓,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招主上厌恶。现在有霍皇后压着还不觉得,将来霍皇后不在了,这位也就算到头了。不过你也一样,走别人成功的路,固然是捷径,一直走,就是死路了。”   “多谢娘子赐教,我会好好想自己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我就在想,宣帝这一生实在太悲剧了襁褓之中就逢大难,曾祖母卫子夫自缢身亡,祖父戾太子自杀,父母全部罹难,自己被关进郡邸狱,又差点因为望气佐(看天象的神棍)对汉武帝的一番进言被杀,当时多亏邴吉栏门不让使者进郡邸狱,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再后来长大了点吧,谈婚论嫁了,第一个妹子张姑娘(就是鸾女原型啦)因为张安世阻止,未能成功,然后娶了许平君,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当上皇帝了,想立嫡妻为后尼玛大臣都要他立霍成君……下诏求了微时故剑吧,特么没几年许平君就被毒死了……不过年少磨砺,终成大器,西汉中兴自刘病己而起。西汉皇帝就那么几个人有庙号,刘邦太祖(高祖),刘恒太宗,汉武帝世宗,宣帝就是中宗。刘奭(汉元帝)和刘骜(汉成帝,飞燕合德班婕妤的那位)也有,不过都有点瑕疵。东汉刘秀承认的就是前面四个。西汉多少皇帝,正儿八经的庙号也就是这四位了。于是宣帝的执政水平,可见一斑。西汉这个时候受太子确立后不可更改的传统可能还有点深,刘病己后来想改立张婕妤之子刘钦为太子,是被这个原因劝阻的,刘奭后来立了王皇后之子为太子,又想改立傅昭仪之子,也是被这个原因劝阻。于是我个人觉得吧……刘病己能继承皇位可能还是因为他的祖父刘据到死也没被废,大义上依然是皇太子,他是皇太子一脉的最后继承人,这才是他的地位的来源。刘奭多才多艺,但是性格比他爹仁弱,他爹能为他娘复仇忍耐数年一举翻盘,刘奭嫌他爹用法过度啊……真是个败家仔…… ☆、最后的欢愉(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名词解释:左贤王,相当于皇太子/皇太弟/皇储,总之如果没意外左贤王会在老单于死后继任单于之位。虚闾权渠应该是封号,我实在查不到他的本名,所以用封号当名字用。虚闾权渠单于,即呼韩邪单于的父亲。颛渠阏氏,单于正妻的称号,非特指。关于阏氏这个称号我有疑问,匈奴单于所有的老婆都算正妻咩?不然为毛都称阏氏(阏氏即匈奴皇后嘛)?然后大阏氏这个称号和颛渠阏氏的区别又是啥?左大且渠是匈奴的官职名。   我说等复仇完毕,就去找匈奴的麻烦,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能感受到霍光提起匈奴时,心中的不甘,又想起昭帝临去前,未尽的遗憾,再想起刘病己去年大胜时发自内心的喜悦,今年的壮志满怀……反正我的人生,到复仇完毕,就算结束了,何妨将剩下的日子,都活在他们身上。   霍光笑我明明就很讨厌匈奴,却还忍着恶心去学他们的文字,我没好声气,道:“要灭匈奴,怎可不知匈奴身在何处,首领何人,打仗什么风格,其风俗如何,有牛羊几多,战马几匹,战刀锋锐否,要塞何处,山形如何?不学匈奴的文字,怎么搜集匈奴的情报?”   霍光便放下手中书卷,道:“那你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三年之内,匈奴必有内乱!”   “何以见得?”   “壶衍鞮单于年迈,其妻颛渠阏氏专权,颛渠阏氏的父亲左大且渠为大贵族,手下牛羊壮士无数,左贤王虚闾权渠素与颛渠阏氏不和,左贤王也有自己的势力,手下也有兵马数千,还有一个妹妹,被许配给汉使苏侯,育有子女数人,苏侯十年前回汉了,可他的子女和匈奴妇都在匈奴,虚闾权渠待他们很好,已有结交大汉的意图。细算下来,虚闾权渠和颛渠阏氏差不多可算势均力敌。单于百年后,左贤王继位,颛渠阏氏能服他么?有这个矛盾在,即使他们乱不起来,咱们也能让他们乱。解忧公主和冯嫽尚在北地,我们做好安排,托付她们,我想,为了大汉,她们会答应的。”   “如此,他们内乱了,你要如何做呢。”   “先让他们厮杀,或可遣人挑拨。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我们再插手。或者等一方忍不住向大汉求援,咱们再趁势出兵,将不愿归顺的匈奴逐出大汉境内,赶到瀚海以外,叫他们世代不敢踏入汉土。愿意归顺的,就叫他俯首称臣,年年来朝。”   霍光笑道:“你竟然没有说赶尽杀绝,最近你好像仁慈了不少?”   “我仔细想了,赶尽杀绝太难,弄不好还会激化矛盾,使得匈奴内部团结一致针对我等,还不如安抚归顺的匈奴人,倘若匈奴内部再有对大汉不敬的,就让归顺的匈奴人去攻打他们。归顺的匈奴人一则怕自己权势地位不保,二则怕大汉恼了匈奴连带的也看不上他们,自然会比大汉更乐意对这些不臣之人动手。”   霍光沉吟片刻,道:“说得很好。若你是男子,和你弟弟共同辅政,大汉又要出一个将相名门了。”   “名门有什么好,长陵王氏已见没落,卫氏当年何等荣宠,结果又如何呢?若不是主上继位,早已不知沦为几流。大将军家可谓炙手可热吧?到底怎么样,大将军心中,会没有数么?不如彭祖这样,做个纯臣宠臣,虽无权,到底尊贵,活得也长久。多少人说阿弟无能平庸,我看他,是大智若愚。”   我说完,才抬头看向他,他有些黯然。我又戳到他心里的痛楚了。   我将书册卷起来,堆在一旁,道:“不说这些了,说好了咱们不提别人的。柏树林边的栀子开了一花墙,大将军陪我去玩陆博,好不好?”   霍光满口答应:“好,走。上回赢了你,不过赢在我手熟你初学,今天大约要负了吧。”   “这可不好说,推演兵法,我不如大将军也远矣。陆博,比的不就是行军打仗的本事么?”   说话间我吩咐松格带霍光的侍从在照水小轩里放下坐榻,布好棋盘,摆上漆几凭几,准备好点心、熏香、冰块等物,一时松格回说安排好了,我便与霍光一前一后离了书房,走到小池塘旁水晶轩里坐下。   这个别院的水池不大,并没有种荷花,池中只有些浮萍,岸上有些芦苇芙蓉,几棵高大的柳树探出半边枝条在水面上,阴影里,有些水鸟飘飘荡荡。   陆博以前我确实没玩过,这游戏算计太甚,比对弈更莽撞直白,赤裸裸地把战场搬到了棋盘上,杀气外显。   今年和霍光谈起了匈奴,不知为何,心里多了些煞气,这才对陆博有了些兴致。   霍光一般会让着我,除非我因为不满主动揭破说他敷衍我,否则他下棋游戏总是让着我。   与其说是一起消遣打发时间,不如说是他陪我。   他什么都不能给我,如果连回忆也不能留给我的话,那也太无情了。      秋季我在陆博上和他厮杀了一个时辰,终于让他认输了。   这次他没让着我。   我高兴地跳起来,活动活动酸痛的颈项肩肘,牵了马让他陪我出去散心。   他又说,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   霍光不止一次这么说。他是惋惜我的才智,还是觉得我是男子就不会将他逼入求不得、放不下的境地,我不知道。我猜两者都有。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倒是爽快,都承认了,于是又不免招来我的讥讽:“我是男子又如何,文帝有邓通,武皇帝有韩嫣延年,可见情之为物,男女本无关。我是男子你就敢不喜欢我么?”   霍光道:“你是男子,只怕早已将朝政搅得天翻地覆,你我有大半可能是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哪里还能对面坐着,品文论道,手谈辩合?既然不曾相知,谈何相许,更谈何倾慕?”   “假若你我朝堂上相见,斗得你死我活,因为是敌人,所以我一定能认清你,既然认清,就不可能不喜欢。当然,你是男人,想法和我应该不一样。”   “嘴上怎么说都能通,实际发生才知道到底会怎样。如果当初,假设过去,实在徒添感慨,毫无裨益。”   “话虽如此,但是,人都会这样想。我虽然今生无悔,却也曾设想,如果当初我安于贱命,我母亲没有告诉我的生父是谁,那她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想复仇,更不会遇见您啦。人这辈子,不如意的事总是多于高兴的事,倘若连假设过去、如果当初都不去做,人生未免也太无趣了。”      今天没有风,走在落叶堆积的山路上,阳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路不宽,但是也不窄。   识明老了,霍光的坐骑宁北也老了,它们乖乖地、慢慢地跟着我们,不需要牵缰绳,它们知道它们应该走在哪儿。   我估算了一下我和霍光的距离,看着影子,悄悄伸出手。   我和他相隔一步远,可只要我伸伸手,影子就像牵了手一样。   我乐了,换了好几个手势。如果他再招我生气,我就掐他的手背;如果我不想理他,我就只留一根手指给他攥着;如果他哄我高兴了,我就用力地去握住他的手——   霍光若有所觉地停下脚步,侧过身,目光就那么巧落在我还在做掐状的手上。   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迅速收回手,端在身前,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他看看地上的影子,了然一笑,又转回去继续踱他的正步。   他的手,握紧了,仿佛是捏着什么一样。   我突然有些鼻酸。我又伸出手,让我们的影子可以交握在一起,就这样跟着他走。      一步远,伸手可及的距离,却终我一生也不能触及。   我不能与他牵手,只能让影子去实现这个卑微的愿望。   即便是假的,终究让我心中无限欢喜。   山路荒凉,落叶金黄,天高云淡,只影雁仓皇。    ☆、帝王往事   我带着些心酸,又有些喜悦地回到家,还未坐稳,栴杪就递了个消息过来。   “郭征卿因去年将霍显族人拐卖良家女儿的事捅了出来,差点让博陆侯知道了,霍显怀恨在心,一直在打听她。今天邴公因公务未归,霍显让冯子都带她的心腹直接去邴府要人,蛮横得不可一世。”   “那结果呢?”   “邴夫人跪地叩求,没用,冯子都闯了邴府内宅,把郭征卿拖出来,打死了。”   我听了大惊失色:“啊,郭媪被打死了?”   “是。听说,邴夫人说郭媪是良民,无罪不可拘捕。冯子都矫诏有太后旨意,说博陆侯夫人已将郭征卿无礼犯上一事,告到了太后殿下跟前,太后做主,让博陆侯夫人自行发落。邴夫人说不论如何罪不至死。冯子都说,一时失手,郭媪拒捕,他动手不免狠了些,没注意,就把人打死了。依婢子看,怕是霍显近日来,满心愤懑无处可发,好不容逮了个机会,把一身火气都撒在郭媪身上,所以才使郭媪命陨。”   “虽如此,冯子都一个家奴,能迫使关内侯夫人跪地叩求,实在太过嚣张跋扈了。要不是主上和大将军都眷顾咱们家,说不定明儿他们就能杀上门来。”   “谁说不是,婢子可算见识到什么叫目无王法了。”   我怨愤了片刻,平下思绪细细思索了一会儿,道:“栴杪,你通知张祈,让她设法把郭媪曾经抚养过主上的事,宣扬出去。”   “是。”   这样,应该可以震慑住霍显的爪牙,给他们找点事做,也可以引起刘病己的注意,让他注意到自己在掖庭的那段经历,继而发现邴吉的存在。   不需要我再设法把邴吉对刘病己的旧恩捅出去,他自己就能发现,以免我漏了行藏,让他知道我故意隐瞒。   “最好是找到霍家的政敌,散播出去。”   “主上,听说茂陵徐家有个士人上书主上,要求收回给霍家的大权,刚好他兄长时常流连章台,不如就从他家入手?”   “不,这个徐生我听说过,他可不是霍家的敌人,相反,他看出了主上故意放纵霍家横行霸道意图诱使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他是为了霍家好,才这样说的。”   “那……选谁呢?”   “长陵王家,我想王奉光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过得很委屈,还被霍家灌了夺子汤,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应该会恨死霍家了吧。他和主上关系还行,一年总能见个几回。他又惯在市井中游走,听到些什么,也不足为奇。”   “是,婢子马上去办。”      刘病己始终不动声色,多年的磨难,让他将“忍”字修行到了极致状态。   他可以在心底恨一个人恨到扒皮拆骨,却在面上对那个人言笑晏晏。他可以在宴席上笑着接受霍显的敬酒,温文尔雅地询问皇后歌舞是否合意,对告病的霍光嘘寒问暖……几分诚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太了解他,又格外擅长察言观色,可能连我也发现不了他隐藏得越来越深的厌恶和憎恨。   正如我了解他,他也很了解我。   又一个拜月之会,霍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帝身边,玄黑的袍子,正红的襌衣,白妆黛眉,唇红似含血。鸦黑的头发上缀着一整套金玉首饰。   她似乎挺开心的。   刘病己冠服居上,唇角虽带笑,那笑容里却满是冷冰冰的恨意,只在看向我的时候才稍微有些温度。   霍光在我对面,仍是隔着湘帘。   他有些心不在焉,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丝愁苦。   他照顾刘病己多年,他又是那样明白的人,想来对刘病己的了解也不浅,该看出刘病己的真实心情了。      大宴还是鼎盛之势,红烛蜜炬高照,映照得月失颜色,夜如白昼。   酒动人,色动心,多少人醉在这绮靡的宴席上。   霍姃醉了,后宫妃子、权贵内眷,一盏接一盏地敬她,酒晕上脸,从厚重的白妆下透出一丝灼红。那一星红色,端的是艳若桃李。   霍光醉了,他酩酊大醉,才能忘掉这恼人的凡尘俗世,不去想自己家族的未来。他喝着闷酒,别人来敬,一口喝掉,没有人敬酒的时候,就自己喝自己的。   刘病己还醒着,他命人停了霍光的酒,换成了酸浆,霍光一无所觉。   我没醉,我滴酒未沾,可我觉得宴会上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那样热烈,喧闹,而我这里,冰冷,孤寂。   我听他们唱歌,交谈,夸耀,溢美的言辞中隐藏着讽刺和仇恨。   我看他们起舞,来往,嬉戏,得体的微笑下是旁人无法知悉的真实世界。   这就是权贵们的聚会,在这里收获不到真情实意,唯有权力的交易和变换。      月西移,歌舞渐息,刘病己在外廷给霍光等重臣中的重臣留了宫室休息。   我还没醉,所以起身辞行,但是张彭祖被灌得东倒西歪,刘病己干脆把他留下了。   张彭祖醒着的时候很闷,醉了也一样,就是手上捉着人袖子不肯放,刘病己好不容易让几个宫人把他带走了,然后亲自送我出宫。   夜风吹凉,宫道黑得看不见尽头。   他沿途一脸戏谑地看我,仿佛在估量我醉了会是什么情况。   “陛下总说我和彭祖像,也许我醉了真是这样子的,可我今生没醉过,不敢说是不是。”   “我也从未醉过。”   “醉了,就可以忘掉烦恼,得一时清静。陛下可以试试。”   “像子孟那般,醉后忘记一切,醒了继续痛苦吗?我宁可一直痛苦,也不愿意借醉酒躲避。躲避是最愚蠢的办法。你不也是一样么?阿姐,最近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你看上去为何会不开心?”   “陛下心情不好,我这个做朋友怎么能高兴?陛下,您最近怎么了?”   “最近事挺多,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郡邸狱关着,你应该知道的?”   “是,小鸾知道。先皇后殿下还和小鸾说过那时节陛下的趣事呢,听说陛下和先皇后是因为一个蹴鞠的鞠球认识的,那时候陛下还没有入住掖庭,尚在狱中。”   “平君连这个都和你说了?那时候她不小心把鞠球踢进了我的院子,我呢悄悄把鞠球藏起来不肯还她,后来被她发现了,气鼓鼓找我要赔,腮帮子鼓得像个河豚一样……那个鞠球还是你父亲做的。”   我说道:“父亲很喜欢孩子,所以当年才那样轻易就接受了我。”   “我这一生,很坎坷,多亏一直有祖父的故人相助。在郡邸狱,有两位乳母照料,在掖庭,有令尊,有昌成君,有赵将军,长大了,有大将军,有邴少卿……可是故人总是一天天地少了,先是你父亲,然后是平君,再然后不知道还有谁。前儿我听人说,才知道在郡邸狱里照顾过我的乳母被人打死了。”      “陛下……节哀。这件事,小鸾也听说了。只是对方拿着太后殿下的懿旨,实在非人力可以挽救。”   “什么懿旨,明明是矫诏!”刘病己语带愤怒地说,“实在太过分了,朕一再容忍,只是为图后计,绝不想赔上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今天能矫诏杀我乳母,明日就能陷害你姐弟二人,朕决不允许!”   “妾身代阿弟谢陛下庇佑。妾身不知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我需要一个人倾诉,彭祖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朕和他说半天,他像个闷葫芦一样,半晌也答不了一句。但和你说话,就会觉得很开心,心中的郁愤,也会有所消散。”   “妾身不胜荣幸。言语小道,能让陛下一展眉头,妾身很高兴了。”   他笑笑。   “那么陛下,您准备为二位乳母做些什么呢?”   “有一位乳母胡氏已经亡故多年,葬在城南,我打算下旨将她和她丈夫迁回故里。新丧的这位,先厚葬,过几年,我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是否需要小鸾帮忙做什么?”   “哦,是有一件事,邴夫人说郭媪一直在打听胡媪的长女下落,好像你知情?”   “嗯,我去邴公家见过郭媪,初步和她确定,胡媪的长女,应该就是……陛下曾见过的,陛下初见小鸾的时候,在河边陪小鸾跳舞的那位莺娘。”   “她现在何处?”   “莺娘倾慕邴公,得知霍夫人利用她陷害邴公,刺杀霍夫人,事败,被乱刀砍死,尸骨还是我收的。也葬在城南。”   刘病己许久不得言语,最后只得长长地一叹。   我也很久没说话,等他平静了,才说:“而且,妾身曾听彭祖的妻子提起父母,好像母亲正是胡氏,父亲萧严,母亲胡组,均为湖县人,为了寻找长女流落长安。妾身一直怀疑,弟妹萧氏的父母,就是莺娘的父母。”   “十成十是了,朕回头和张萧氏确认,如果真是萧氏的母亲就是胡媪,朕必要重酬她夫妻两个。”   “有陛下照拂,妾身也可以安心了。这两个,彭祖呆,萧氏顺,没人看顾,只怕连骨头都要叫人叼去了。”   “你自己难道不打算照拂他们?”   “妾身……妾身总不能一直照顾他们啊。妾身还想,等长安大事一了,妾身就启程去匈奴。”   刘病己顿住了,非常严肃地问:“你去匈奴做什么?”   “愿为陛下,祸乱匈奴,为我汉家子民,减少外患。为我边境宁和,为我失地能复。”   “不行。对外征战,御侮国门,是男人的事,朕绝对不会同意,让你一个女子参与到大汉与匈奴的战争中。”   “妾身多谢陛下怜悯,可妾身首先是汉人,其次才是女子。妾身身体里流的血,和男子的一样。妾身观察匈奴已久,倘若挑拨得好,可以设法拖垮匈奴,逼其臣服。建功立业的大事,陛下难道不想吗?”   “建功立业,自有朕去做。打垮匈奴,是朕的本分。朕绝不会用女人换去利益,一个男人,一个天子,懦弱到需要用女人来巩固自己的江山,一个国家,竟要靠女子和亲来平定边患,简直无耻!无耻之尤!”   “妾身相信陛下,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成就功业,可是若妾身能换来陛下的将士少一些伤亡,陛下的国力少一些损耗,陛下为什么不愿意呢?此时勿把妾身当柔弱女子,妾身也有报国的心。”   “……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看解忧公主的家书,不该让你知道冯嫽的存在。”   我轻轻一笑:“放心啦,小鸾的本事,陛下知道的。我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到时候陛下莫要吝啬赏赐才是。”   “你让我再想想。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对不对?”   “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我相信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想的那个。到时候就拜托陛下帮小鸾完成任务了。”我略略矮身半礼,余光撇到东方天空微微泛蓝,不由得犯懒:“哈……不知不觉和陛下聊了半宿,天都快亮了呢。”   刘病己也露出了些微疲惫之色,道:“虽然你又给我添了点麻烦,不过我心情好多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先帝那样喜欢找你聊天。”   “这是小鸾的荣幸。陛下留步,小鸾走了。”      我离开最外层的宫墙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刘病己在高高的城楼上。高高的天幕,灰黑的城墙,在风中明灭摇摆的灯,孤单的人影,一身的寂寥。   帝王高高在上,天下独尊,还想与谁为伴?   世道如此,众人皆醉。清醒的人,总是孤独的。      九月我收到了霍斌的信,他打算娶妻,所以写信回来征求长辈的同意,顺便也告知我们这些朋友。   他想娶的是一个在匈奴领地上遇见的女孩子,年纪不小了,十九岁,性子很冷。她似乎和匈奴有仇,咬上了匈奴的一个定居点,十天杀了八个匈奴战士。   霍斌救了被围攻的她,两个人一起在匈奴腹地游荡了两年。   然后,也许是某一处风景太好,也许是某一夜月色缱绻,他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子实在可人,像一只猎鹰抓住了他的心,于是他决定,要娶这个姓苏的女子。   他们会在明年秋季启程南归,路上顺利的话,冬季就该到达长安了。   他还说,会带着一个很大的惊喜回来。      谢天谢地他终于要回来了,昭帝留下的御真,终于可以交付出去了。   我对他想娶的苏氏很有兴趣,一个女子,独身在匈奴境内杀人,何等勇气!何等智慧!   尤其霍斌还一再强调这位女子很有趣,可又不说到底哪里有趣,故意吊着我的兴致。   我还偏就吃这一套,霍斌少小纵横长安方圆几百里地,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要怎样才能当得起他一声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胡组和郭征卿乳养刘病己的事见诸史书。不过胡组并非湖县人,夫家也不一定姓萧,郭征卿也不是死在霍氏家奴手中。除了二人的姓名和乳养刘病己的经历,其他均为捏造。==霍光的门客(还是家奴?)闯入大臣家中逼迫该大臣下跪,好像书上记载有此事,本文移花接木给了邴夫人。==邴吉真的是个厚道人,太厚道太隐忍。邴吉对刘病己有救命之恩、乳养之恩,刘病己完全不记得,邴吉也不愿意说。直到掖庭里有个宫女托人上书说自己有照顾刘病己的恩德,还说邴吉是证人,刘病己才知道自己幼年时曾受邴吉之恩,再找胡组和郭征卿,两人均已死亡。刘病己给邴吉封侯,临封前,邴吉病重几死,刘病己十分担忧,太子太傅夏侯胜说邴吉有德,不会死于疾病。果然邴吉后来痊愈了,并且官至丞相,成为供奉在麒麟阁的功臣之一。邴吉在麒麟阁功臣里排第六,第一当然就是霍光了╮(╯_╰)╭ ☆、情重悲难断   霍光听闻是匈奴境内遇见的女子,又姓苏,似乎还和匈奴有仇,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继而恍然大悟:“难道是她?”   霍光的表情有些奇妙,我问道:“谁?”   “关内侯苏公的女儿。苏公困在匈奴十九年,曾娶匈奴左贤王虚闾权渠的妹妹为妇。十年前,苏公归汉,子女留在匈奴。他刚回来那会和我提过,想接子女回来,可是因为上官家和桑弘羊叛乱,他卷在里边,自觉无颜见我,所以一直没再说起。”   “何以见得就是他的女儿?”   “苏公曾说他的儿子不提也罢,独这个女儿,他爱若珍宝。性子沉稳,老成持重,敢格虎,能杀狼,八九岁上能和匈奴大将的猛士力斗不落下风。苏子卿归汉,也有他女儿的功劳。他女儿与汉使递情报,假做帛书,汉使才得以诈称获得大雁传信,迎回了苏子卿。可惜苏公的子女都被扣在了匈奴。虚闾权渠对他们一直还好,可是颛渠阏氏一直鼓动单于要杀他们。他这个女儿,很仇视扣押他们一家多年的匈奴人。”   “这有什么,赎回来就是了。倘若斌子要娶的真是这位奇女子,那也确实值得夸赞了。唉,斌子已满二十多了,都要娶妻了,却还没有取字呢。”   “等他回来,先给苏氏办及笄礼,再办昏礼,再给他办及冠礼。字都是现成的,我和赵充国商量过,斌子太跳脱,不够沉稳,取字就叫子雅,也好压一压他身上的痞气。”   我闷笑几声,掩口道:“斌子一个粗人,平生最好斗鸡走狗,却给他取字叫子雅,还不羞死他了。我的字都比他的粗犷些。”   “你的字?你说伯翼啊,邴少卿取的,他素会看人,又深知子文(张贺字)无子继承家业的遗憾,取的字又占排行,又暗合你的名字,还有长风万里的志向,取得很准。”   “那是。”我笑道,“大将军。”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嗯?”   “你可不可以叫我的字啊?”   他低下头继续写他的回信:“我不是已经叫了么。”   “那——我可不可以叫你……子孟?”   “你不是已经叫了么?”   “子孟。”   他连头也不抬了:“啊?什么事?”   “没事,我叫着你的名字,觉得开心,所以想多叫几次。”   他终于写好了信,晾干墨汁,把淡黄色的帛卷起来放进袖中,然后正面朝我,说:“我就在这,你叫几次不叫几次,有什么区别。等我不在了,你再念吧。死后若有知,逢年过节,祭扫时听见你叫我,我也会高兴一些。”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忘掉你,再也不要想起你。”   “你做不到。”   “这么肯定?”   “因为反过来,也一样。”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许吧。      后来回想,我这一生,细较起来,其实索然无味。   生母尚在的那些年,虽然苦,但心里没有仇恨,可以说是轻松。   在养父母身边的日子,虽然背着仇恨,可父母待我真的很好,总还有个念想。   等养父母也去了,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复仇,就是我的全部。为此我伤害自己的朋友,知己,长辈,乃至自己心爱的人。   我用心地谋划,打探消息,为了将仇人逼入绝境无所不用其极,还唯恐他们有反抗的机会,寻着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我的一举一动,霍光大约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不太可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我在设计他家,他是知道的。   也许是无从下手,也许是小看了我一个女子的能耐,他从没阻止过我。   他的忍让,就成了黑暗的日子里的唯一一线彩色,却又带给我更多痛苦。   求不得、放不下的,岂止他一人哉?   人生进入到第二十四个年头,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年。   这一年是地节元年。   复仇虽大事未了,但局已布下,网已张好,霍显姐妹就是长了翅膀也逃不走。   家事有彭祖夫妇打理,不必我费一点儿心思。   我的感情已有回报。   他虽然每个月只有六天休沐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有时候政务繁忙,连六天都没有,可他每个休假的日子,都在别院度过。   他带我走遍了长安附近的山山水水。   在灞河上踏过青,冰河初解,碧山倾在水,夭桃灼枝梢,芸薹灿,杨花飘,踏青石折过灞桥柳,趁东风放过美人鸢;   在宜春湖上飘过舟,艳艳的菡萏过人头,掷芍药一朵入君怀,新剥的菱角嫩如粉,奠大雁一双证情贞,用渔网套过白鸟,拿琴箫弄过仙鹤;   在鸿固原上走过马,满地黄花风起浪,眺见骊山青,采得茱萸红,攀一束芙蓉满怀抱,摇三秋桂子一身香,捼红果绿叶渐稀少,插两支山花似奴娇;   舞过风雪,试过弓刀,围火炉论过兵与书,拥狐裘拣过柏与松,新炭煮梅酒,旧雨烹茶汤,余晖散绮霞,空山听风响,双马践寒径,木叶凋荒凉。      每天数着时间算霍光休沐的日子,每天就这样欢喜期待地度过,像是从苍天那偷来的一年一样。到了除夕,祝酒陈愿,便想许来年如今岁一般,霍光仍在身边。   寒食清明,他抽空陪我扫墓归来,天有大雨,人间禁烟火,我和他就在当心小筑里枯坐,望着连天连地的雨下得如白练银丝一样。   霍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身上有些不好,今天被寒气一激,难免就发作起来。   我拿厚厚的裘皮袍子给他裹上,想想,又伸手轻轻给他捋背,好半天,他咳嗽好点了,道:“我好多了,谢谢。”   我摇摇头,看着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烧红,心里满满是酸疼。   “后天就可以熬热滚滚的药了,晚上冷,去年年底新做的貉子皮大氅还没穿,我给你拿来盖上?”   “不了。明天还要陪主上祭祖,我得回家准备,在这歇了明早就起不来了。”   “你得好好养着,这样操劳,对你不好。”   “我知道,我懂。”他安慰似地朝我一笑,犹豫片刻,轻轻拍拍我的手。      因他坚持,我不得不安排车马随从送他回家。   雨越下越大,给我撑伞的柏梦、松格都忍不住东倒西歪。   霍光催我回去,我摇头不走。   他固执地想骑马,我劝不住,恼足了火吼了两句,他才乖乖地让侍从扶着上马车。   他的脸隐隐透着灰色,鬓上华发如霜尘。   我突然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晚了。   “子孟,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你不是很了解我吗?”   他又咳嗽起来:“……很抱歉。伯翼,虽然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想说声对不起。”   而这次,我想帮他顺顺气也不行。他高高在上,端坐马车里,我站在泥泞的地上,泥水沾污了我的木屐。   “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我吧。小鸾不送了。”   我摔下车门的竹帘,负气离开,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苏武归汉一事,与其子女无关,移花接木而已。匈奴人嫁了个匈奴女给苏武,但这个匈奴女和虚闾权渠没有关系。本文属于乱攀关系。====关于字,如果窝木有记错,古人互相称字,如果是平辈之间,往往是非常亲近的关系才能这样做的。他俩尊称来尊称去的,我看着累- = ☆、不断也须断   阳春三月,我就在别院里过我的日子,等着霍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见我。   后几日我听说他病重,刘病己带着太医令亲临问疾,霍光趁机上书向刘病己求情,请刘病己答应饶恕他家人的一切罪过,并且,将来他们犯下的错,只要不是谋逆等十恶不赦当诛九族的大罪,也饶他们不死。   刘病己答应了。   我没来由得觉得恶心。   之前我本想上门探望他的,听桃溪说他太医令已经回宫了,似乎有起色,于是在听闻他为夫人子女求情后,我又打消了探望的念头。      桃溪现在住在当心筑,管着当心小筑和附近的田地,自由轻松,养得白白胖胖。   早些时候她给猛子生了个儿子,很可爱,我每次来都要抽出时间逗他。   十三这日也不例外。   这一天晴空微云,和风习习,处处春和景明。   莺儿啼高柳,燕子剪明窗。紫藤蜿蜒在架子上,一簇一簇的花序倒垂,像梦境中的帘子。   桃溪抱着儿子,柏梦松格托着漆盘,陪我挑牡丹。   又是做阳春供花的时候了。   今年牡丹开得很早。   现在才三月中浣,已有正红、丹朱等色的牡丹次第盛开。   最好看的一朵开得大如盆,蕊丛丛洒金,花瓣片片薄如蝉翼,大如宫扇。   我本未打算折它,它开过了。我只是握着它的茎,想仔细看一看,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让我错手折断了它。   它开得烂熟,坠在地上,花瓣散开在泥土里。   我捂着心口弓着身子,引来三婢殷殷询问。   “没事,忽然心口有些痛。现在已经好了。”我被她们扶着走出牡丹花圃,回望那一滩红红的落花,艳得刺目,刺得我心口发闷,额上血管突跳。   我忽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我抱着做好的供花,进宫给上官太后和霍皇后各送了一份,又有给刘病己和许平君的,都交到宣政殿的内侍手中了。方要走,刘病己留我陪他思人,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应诏到了宣政殿。   刘病己虽然看上去很轻松,但明显有些难受的表情。   “陛下。”我向他行礼。   “鸾娘子。”他很熟练地让我坐下。   “陛下何事忧伤?妾身能否为陛下解忧?”   “子孟病笃,叫我如何不悲伤?倒是你……看开了么?”   我有种不妙的感觉,试探着问道:“妾身听说子孟好多了?”   “前几天稍有起色,忽然又病重了。今早太医令说,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和片段,想说话,却被千言万语堵在口中,   不应该是这样。我牢牢抓住了一个念头。   我得去看他。   我得去找他。   他欠我一句话,一句未完的话。   我必须……得去见他。   我蹒跚地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侍女连忙扶住我。   我想起来我在宣政殿,赶紧向刘病己行礼:“启禀陛下,妾身数日不在城中,竟不知大将军病笃,妾身想前去——”   我一语未了,有个内侍喘着气,急匆匆地小跑到殿门口,低声向传话的内侍说了什么,我听见了一个“薨”字,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掉进了冰窟里。   传话的内侍满面焦急,走上前跪了,道:“太医令传信,说午时一刻,博陆侯……薨了。”   刘病己猛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前行两步,又向后仰倒在榻上,惊得一干内侍围上去。   我觉得,此刻,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站直了,挺起背,向刘病己辞行,冷静得好像我什么也没听见。   当值的侍中——也就是彭祖——抚着刘病己的胸口,让他好受些。他们两个都满面忧色地看着我。   我有什么值得可担忧的,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我走出大殿,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可是也不坏,没有风,没有雨。   家里的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我顿足,天幕低垂,云层厚厚的灰压压的。地广寥廓,寥寥几个人在。城墙灰蒙蒙的,远山青淡淡的。   好冷。入骨的冷。   那个让我心温暖的人不在我身边。   他死了。   他再也不会站在我身边。   长安城有那么多人,或在街上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或在家中等着晚膳备好,或和知交好友品酒论学,也可能在郊外踏青,在池上泛舟,折柳采桃,抚琴弄箫……   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是他。   他真的死了。   再也不会有个人那般温和那般无奈地对我笑。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他的一喜一怒都拨动我的感情;而我的左性和坏脾气,也只会对他一个人发作。   他不会再和我说话,也不能再陪我走动。   我等不到他白头了。   他不在了。   世上再无霍光了。   我真切地体悟到这一点。   于是我的世界我的生命迅速陷入深沉的死寂和黑暗。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是好几天以后。   那天阳光挺好的,直直地照在我脸上,热热的温度很舒服。   松格、杨河、柳江,还有萧鹄和张祈,把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萧鹄两个眼睛哭得烂桃子一样,哽着声音道:“万幸万幸,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   我觉得浑身都疼,额上,后脑,肩颈,手臂,腿,都疼。我轻轻动一下,果不其然剧痛迅速包围了我。   “我怎么了?”   “主人从宣政殿的台阶上摔下来,整整八十一阶啊!”   我想起来那天的事。那天我听说霍光薨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是摔下了台阶。   我想起宣政殿那高高的墙,长长的阶梯,能活下来,命很大呢。   萧鹄又哭道:“多亏柏梦不顾自己扑上去给阿姐垫背,所以大多是擦伤,没有伤到筋骨,大夫说好好养养就行了。”   我问道:“柏梦怎么样?”   “她挺好,大夫看过了,交代静养些时日。她受伤反而比阿姐轻呢。早上阿姐干干净净地出门,送回来却昏迷不醒,彭祖和我,担心死了。阿姐以后,以后,以后……”   “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的。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笑着安慰她,“对了,大将军家——”   张祈答道:“还在治丧,主上和太后殿下亲临吊唁,哀荣足矣。”   “我是去不了了吧?”   “大夫说,阿姐至少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活动。博陆侯停灵,只停三十三天。”   “那……我可不可以,在家门口,或者在咱们家文思阁楼上,看看?”   “这个自然可以,等阿姐能动了,咱们就陪阿姐上楼。”   “谢谢你,我这个做阿姐的,只能麻烦你了,一直以来,都在拖累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姐是我的阿姐呀!说起来,家父家母家姐能迁回湖县祖坟,还要多谢阿姐美言呢,应该是我谢阿姐才对。”   我笑笑:“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你的阿姐,就是我阿姐了,帮自家阿姐的小忙,当得起个谢字么?……其实你见过她的。”   “啊?谁?”   “你亲姐大萧氏啊。她来过咱们府里几次,我还听见有婢女嘀咕说你们长得像。”现在想想,红姨一向浓妆媚态,所以她们姊妹两个虽像,我一时也没想起来,直到后来听到婢女嘀咕,我才发觉,她们五官确实很像,只是红姨精明剔透,一姿一容,无不竭尽所能地娇艳风流,而萧鹄温良,从不过分修饰,神态总带几分羞赧。她们有八分像的,也被这神情风姿上的区别分得只有一二分像了。   萧鹄面上便露出一些遗憾来:“可惜那时候,没说上话……阿姐,我喂你喝药,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她?”   我知道她是尽量想岔开话题让我不要纠结于霍光,我遂她的意,拿红姨的一些故事和她说了,不过片刻,药劲儿上头,我又沉沉睡了。      托这些汤药的福,我养伤的日子里睡得很好,没有噩梦,当然也梦不到霍光。   宫里有侍医来问疾,也都说养得极好,不会影响以后的行动。   但是等我能勉强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却正是霍光出殡的日子。   我在文思阁的楼上,由松格、栴杪搀扶着,看长长的队伍经过。   升天图打头,整整齐齐一排八骑,皆素衣戴孝,随行之人,也是衣缟素履草麻,白幢翻滚如云海。   中有一马车,由数匹黑马牵着,挽麻色缰绳,长两丈七,宽一丈八,覆黑毡,八角悬铜铃、白绦。   那上面,就是霍光的灵柩。   我死死咬着唇,强压着心里翻腾的悲痛。   我不能哭,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霍显还没死,霍晏还好好的做她的侯夫人。   我还有血海深仇没报。   我还有我的抱负,先帝的遗愿……我得好好活着,每天都笑着地活下去。   出殡的队伍蜿蜒前行,终于那辆马车,看不见了。   天光大亮,红日东升,又一天开始了。   我软倒在松格怀里,这一眼,费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霍光,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截的时候有点后悔为什么用了第一人称本来应该是双线并行的。鸾女在花园里和婢女们说自家苦难的时候,霍光弥留之际交代夫人要收敛性子老实做人保霍家千古;鸾女折落红牡丹时,霍光薨逝;鸾女的车驾经过霍光门口后,霍府在门口挂起第一面白幡;鸾女在宫中行走时,报丧的内侍也在宫里穿行,鸾女甚至在某个门口见到过报丧的侍从,还起了一些怀疑……谁叫我用了第一人称呢最想写的部分写不了了,下本书用吧╮(╯_╰)╭ ☆、桃溪之死   岁月还在流淌。   我每天努力地吃饭,念书,学匈奴的知识,学兵法,自己和自己对弈,陆博……   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得过得充实。   后来萧鹄终于小心翼翼地劝我,心中有悲伤,就要散发出来,积郁也会成疾,我方才醒悟,我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努力过得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假装霍光没走。   对弈的时候我会模仿他的棋风,陆博的时候,我会自己和自己耍赖。就好似他在我对面,正在包容我一样。   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假装的,终究不是真的。   我回头看萧鹄忧心忡忡的神情,道:“我会努力散掉心里的郁气,你别为我担心。我只是一时转不过来。时间过去我会好起来的。我心里清楚,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人间没有散不掉的情。”   “我好担心你,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很担心。”   “那咱们,其实是一样的。我没办法放下大将军,你也没办法不为我担心。哎,这几天彭祖都在宫里跟着主上进出,左右寂寞,我搬去和你住,好不好?”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人陪伴,当下最适合的,当然就是萧鹄了。   萧鹄拈着刚折下来的白芍道:“当然好啊,每年一到夏天就打雷,每打雷,我都吓得不轻,阿姐陪我,那最好不过了。”萧鹄说完,便吩咐侍婢准备好我日常起居的用品。   萧鹄又折下一支粉色的芍药,并手中的白芍药一起递给我,我把它们握在手里,理了理姿态,择了粉色的那支轻轻插在萧鹄的发髻上。   “芍药还是太妖娆了,不适合你的品格,等我好些了,拿缎子绞桃花给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配你,咱们家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呢。”   萧鹄脸迅速染了晕红,比芍药还美。   说话间,栴杪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地跑进花园里,我心下顿觉不好——栴杪是负责递消息的,外边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莫非霍显又生事?   我心里马上盘算开,栴杪跑到我跟前,半蹲着身子道:“主人,桃溪阿姐自杀了!”   我手一抖差点没捏住白芍药,赶紧叫人备马,又急问:“什么?自杀?救下来了没?人在哪?猛子呢?桃溪为什么自杀?”   栴杪道:“人是救下来了,可只有一口气了,是在当心筑吞金自绝的。现在还在那。”   我向萧鹄道一声抱歉,回房换了衣服,上马就走。      识明老了,我现在骑的马,是霍光后来赠的。霍光出手很大方,一气赠了四匹良驹。我惯常骑的是一匹纯黑的大宛马,取的名字叫如望。   栴杪的骑术在三婢中最好,所以她也得了一匹黄骠马,取名叫如闻。   当下我也只能带她先赶往别院了,等不得侍卫和其他几个侍女。   绕过不能跑马的主干道和几条长街,我和栴杪迅速穿过东边的几个闾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别院。   猛子搂着儿子跪在地上哭,满手都是血。   我想起进来时看到门口的山石上有血迹,大概知道他怎么弄伤的自己。   难道是猛子做了对不起桃溪的事?   不对。   桃溪不是心眼小的人,不可能因为丈夫的错惩罚自己、连儿子都撇下不管了。   她躺在榻上,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只有眼睛还在转,显得她尚在弥留。   我绕过屏风,直接来到她的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桃溪!”   桃溪的手很烫,我握住她,她似乎想攥紧我,却只是无力地弹动了一下。   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俯身道:“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有你们几个人了,只有你们了,你为什么想不开?是猛子不好?我帮你打他,你犯什么傻呀!”   桃溪的眼角淌下泪来,她嗫喏着,低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主人……婢子对不起主人……”   “你起来你醒来啊!你醒来不管做什么我都不怪你,你不要离开我!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   桃溪双眼茫茫的,没有焦点,她似乎也没有看见我,也看不清我,她只是哭着说对不起,说“我不该、不该把博陆侯拦在庄外,不该谎称他好了,不该骗主人,不该藏起他的信,婢子自食其果,婢子该死”。   我无暇反应她说的什么,我只能唤着她的名字,迫切地希望她回应我,活下来。她的直率坦白,一直一直以来的关切,超越了主仆之间的亲情,我没办法放手!   “主人,婢子对不起你……婢子该死……”   桃溪只是反复念叨着说过的话,不时呕出糜状的血块。   几个留守的侍婢也在一旁小声哭着,我拉着桃溪的手,直接问她们:“大夫呢?为什么没请大夫来!”   为首的女孩子鹤渊抹着泪说:“回主人,请了大夫,灌了汤想让桃阿姐把金饼吐出来,可是没用,不过让阿姐又多受了苦而已。”   我浑身无力,只能牵着桃溪的手,按在我脸上。      今生今世,我经历过太多死别。   最难过的,莫过于养父之死,他在我眼前,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病重,除了眼睁睁看他去世,其他的,我使尽手段,也不过应了无能为力四个字。   但是父亲的死,尚可以说是天意,病笃而故无可避免,那桃溪吞金又算什么?   这本是可以避免的!   “桃溪……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一直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不论你做了什么,我根本不会怪你呀!”   我真的不怪她,不论她做了什么,她都只是为我好。   “你舍得下猛子舍得下儿子,舍得下我吗!桃溪你醒醒,你醒醒……”   不管我怎么唤,猛子怎么哭,桃溪挣扎了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死了。      猛子扑在她身上放声大哭,这个汉子,年轻时被达官贵人家的侍卫百般羞辱也面不改色,却在此时哭得和个孩子一样。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桃溪的手,慢慢慢慢地变凉,赤红的唇也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白。   我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凡人,我有再高的手段,能做的,也只是一丁点事,关键时候,永远都那样软弱无力。   猛子猛地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拔出配刀就往自己颈上抹,我腾身反手打落它,喝道:“你做什么!桃溪刚去,稚子何辜,你是想让寿儿和我一样做孤儿吗!”   猛子愣了一下,又重重地跪在榻边。   我低着头,看着这个和我一样无力的男人的头顶,掠过他,直接问几个侍婢:“桃溪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寻死?就算是因为,因为拦着大将军,截了信,要寻死该早寻了,怎么这时候才——”   鹤渊回道:“桃溪阿姐上个月老是半夜出去,在外面找什么,前天,前天晚上——”   鹤渊说不下去,猛子接了话:“是我没用。清明那天暴雨,博陆侯来找主人,桃溪生气他惹主人不高兴,不让他进庄子,博陆侯在雨里站了一晚上,回去就病了,没几天就……薨了。博陆侯临终前有一封遗书,桃溪把它扔了。博陆侯病薨,主人受伤,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桃溪寝食难安,每天晚上都出门找信,可是却被贼人盯上,被……被……被玷污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一点线索。更糟的是,前几天桃溪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我虽然很痛苦,可我还是愿意接受它,但桃溪受不了,她找到了博陆侯的书信,背转身就吞了金。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吊命也吊不到这时候。” ☆、霍光绝笔   桃溪的死亡,原来竟是一场人祸!   除了父母的事,我从未这样怒不可遏,我咬着牙,道:“那个贼人是谁,可有线索?报案了没?”   鹤渊回道:“桃溪临去说不让报,一了百了,线索——哦线索有,那贼人留下了一块金不金铜不铜的牌子,上面还有字。”   我伸出手:“拿来我瞧瞧。”      这是一块金色的手掌大小的牌子,上面嵌着松石和玛瑙。   是匈奴的文字。   “栾——提——”我慢慢念道,这是匈奴单于的姓,接下来是“虚——闾——权——渠——”   这是正面的字,被面则是“左——屠——耆——王——”   是他?   我攥紧了牌子,为何会是此人?   他不应该出现在长安——他怎么会找到这个别庄,又怎么会对一个汉女下手?   他不是一心想和大汉修好么!难道——?   “这块牌子有来头,栴杪,向掖庭递上书,我要见主上,和匈奴有关。”栴杪马上领命走了,我又问猛子:“大将军的信呢?”   猛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管来:“这就是被桃溪扔掉又侥幸找回来的信。还好当时它卡在石缝中,才没有被雨水浸坏。”   “谢谢。”我把它收起来,信可以等会再看,现在最重要的是桃溪的身后事。      桃溪只是一个侍婢,原本连停灵都不该有的,我破例让她在别院前边停灵七日,往日与她交好侍女商量好了时间就可以分批请假前来悼念。   她的坟墓,最后定在别院花园的桃树下——那原不是做坟墓的地方,我一定要作此打算,他们也就随我了。   我想让她陪着我,即使她死了,我也舍不得她离我太远。   猛子想为桃溪守丧的话,我也不会阻拦,只要不进大宅的主院,不见贵客,他想戴孝我也准了。   为这猛子扎扎实实给我磕了九次头。      白天的忙碌过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披衣夜读,在灯下看完了信。      “伯翼惠鉴如晤:   捉管万言,下笔万难,辗转无眠,辄见东方既白,不计其日。忽闻侍儿晒莲,曰亡其一,寻之,自朝至暮,乃得于阶下,遂以莲子为启,不亦雅哉?   壬子秋分,卿雅赠莲子,凡九十八枚,藏以竹节,每睹必恨落水之仇也。”   我看到此处,不由一笑。      那是去年秋初,宜春湖荷花初谢,莲子已熟,我约他去游湖,湖边木芙蓉开得极为曼妙,满树红芳摇曳。   小舟停在岸边,我攒了一把莲蓬,一个一个剥着玩,无意从倒影上看见一朵芙蓉极为姝色,我玩兴上头,折了它递给霍光。   霍光正在舟上垂钓,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持花,不明所以。   我看了半晌,笑道:“花虽美,不如子孟也远矣。”   霍光并不和我生气,只将花往衣袖中一掖,钓竿一甩一条鲤鱼飞到我脚边活蹦乱跳溅了我一裙子水。   他慢条斯理地给鱼钩穿上饵,又扔回水里,还慢悠悠地说道:“鲤鱼虽滑(猾),不如伯翼也远矣。”   我看看那条鱼,又于是拿满裙莲子泼他一身。   霍光还是不恼,一手拾莲子,道:“我记得你有一首《菱歌》,中有一句‘芙蓉花未落,穿花听菱歌。岸上数马蹄,停歌剥莲子’,如见如闻。”   “那是采菱女,可不是我,我可不会因为害羞就停歌剥莲子,你打岸上走,我偏要作歌给你听。”   他转过身来,打量着我,说:“这个我信,其实挺好,不然也不会有今天。可是,又不好……我还能陪你多久。”   我跳上岸,四下瞅瞅,找到一丛竹子,一根根地把它们弯下来,用石头压住,再解开小舟的绳子系在竹梢,然后才问:“您老不会……还在后悔吧?”   “你生气?”   “没有。”   “我宁可你现在生气,头也不回地离开,别再想着我。”   我于是真的气乐了,一脚踹开石头,压弯的竹子反弹起来,只听一阵水花响,小舟磕在岸上,霍光已经在水里了。   我坐在石头上挑衅地对他笑,他纠结起眉毛,最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在侍儿的帮助下爬上小船。      我想起他总被我折腾,完了只剩满脸无可奈何,突然想笑。   可我马上又想起来,原来我使坏的时候,他已经收好了我扔给他的莲子。   难道我在岸上悉悉索索地压竹子搬石头的时候,他就料到我要做什么,所以提前拣好了莲子并收拾妥当?   我心里五味杂陈。   继而我又想起一件事,那时他说,他宁可我生气,头也不回的离开。   今年他真的做到了,一声对不起,一声很抱歉,让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我又继续看下去:“然则果恨耶?果恨而不怀耶?果怀而无怜乎?怜子果不心苦耶?”   他懂了,他懂我那一衣兜的莲子的意思。莲子,怜子,莲子芯儿苦,怜子岂不心苦?   我该不该高兴?还是宁愿他不曾明白,这样,他也好受些,我也好受些?   “光心苦也,则卿不苦哉?遂不得安也。   比来入春,雪消冰解。光每出己宫,必觉僵寒,已而齿牙动摇,已而鬓发霜白,已而体衰气弱,已而不良于行。遂知天命之将近也。   谚云‘五十者不称夭’,由是推之,已盗数载,应无恨,何事怨望?   岂光承家业,继先贤志,无成乎?或云治国平乱,无功乎?或云三朝王佐,有不忠乎?或云齐家无能,有愧妻子乎?   皆不然哉!   光遇卿也晚,邂逅非时,难为无情,情有发而不知,知而放任,乃至遗卿以孤老,遂成终生悔也。   然则果悔耶?果非喜也?   己巳别卿,果不解意乎?可奈怀思何?果不怜子哉?   光之就木,唯取岁余春酒一、狐白裘一、枯芙蓉一、莲子九八共赴,则卿宛在侧也。   卿其无伤。   卿其长安。   七十年后,黄泉再见,亦不为晚也。   祈勿忘也。   光   三月癸酉于小旻阁。”   眼泪滚珠一样地落在书案上,我用僵硬的手把它卷起来,避免泪水沾湿它。      得知霍光死讯的时候,我觉得天崩地裂,但还是坚持着没哭。   得知桃溪的死讯时,我虽然哭了,却不是为他。   得知桃溪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见我,我冷着心不去想他。   萧鹄说我坚强,彭祖说我克己。   而我的一切故作坚强,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盔甲,都在简简单单的一封随笔信前,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了劳资拿古文开挂的时候了。不过我看汉代的古文比较少,看得多的还是明清的,所以其实很多写法模仿的是明清风格,和汉代的绮丽庄严差很远哒。==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出自清代名联。子在这里转个意义,不指子女指对方。 ☆、活下去   信太简单,真的太简单。   可在我眼里,却那样真实。   我仿佛看见他蹒跚的身影,他走到当心筑外,满头白发,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   他颤颤巍巍地捉着笔,眯着眼在帛上写字。他努力想写得好看些,可他无法克制颤抖,他的身体不堪重负,他的情绪也无法冷静。   他眼花了,连字也看不太清楚,得努力拿远一点。   他吃力地写完一段,随手拿起喜欢的饼子垫垫肚子,可放在他手边的,已经换成了松酥的羊乳糕。   他牙齿有些活动,大夫叫他别再和年轻人一样吃硬硬的饼子。   于是他想起来,每天在铜镜里看到的人,已经垂垂老矣。   他满怀希望地将信送到当心小筑,他并不认为我收到信就会主动去看他,否则他不会说七十年后再见。   可他在等着我原谅他最后临别时的那一句抱歉。   为此他等了好久,病笃时还一颗一颗地数着莲子。那哪里是一颗一颗莲子,分明是一声一声“怜子”,是一段一段回忆!   可他始终没等到我的回音。   那时我在和他置气,铁了心不理他。   他一天天地等下去,病愈来愈重,终于等不了了。      我死死掐着单薄的帛书,放声大哭起来。   七十年后,黄泉再见……这是生生的要等死我!   本以为过了情字这个坎儿,我仍可以冷静地算计我的人生,可原来,原来,没有他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哪怕一天也不行。   我用忙碌来迷惑自己,迷惑别人,然而一旦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只剩我一个人空空荡荡,转身发现他不在,我突然就没了活下去的力量。   我就这样在书案前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   偏偏刘病己已经准了我进宫的请求,今天一早,还得收拾妥了进宫。   我还要活七十年呢……我得给自己找很多很多很多事,才能活得了这样长吧。      进宫,熟门熟路地向皇后问好。   霍姃丧父不久,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闻她如今连宫务都交给了两个婕妤处理,自己只专心养神。她稍微和我絮叨了几句,声音又带上了哭意。   “听说堂兄写信回来,他快到长安了。可他回来的这样晚,父亲还想给他办冠礼,还想看他成婚呢。”   “好像是匈奴有变故,所以不得不滞留了一段时间。否则春天该到了。”   她喃喃道:“变故得真不是时候。”   我心中微哂。真是小儿女情态。天真烂漫,岂是中宫本分?   可一想到她是霍光爱若明珠的女儿,我还是耐着性子安慰了她许久。   还好在我的耐心全部磨光之前,刘病己那边结束了政务,让内侍请我去宣政殿,我忙告辞。   我怕再耽搁下去我会忍不住冲霍姃发火。   丧父,如何?自己不振作,只知道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她阿父在天之灵怎么想?   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要留住刘病己的心,要打理后宫。   她的家族失去了庇护伞,摇摇欲落,她却丝毫不能察觉,更不谈做些什么。   后宫多少人对她的位置虎视眈眈,她竟一无所觉,反而大方地把权力让给对手?   她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一点长进也没有。难道她还把自己当在闺阁时的那个娇女?      霍光太宠她,以至于他去了之后,霍姃立刻就像一只毫无防备的羔羊,暴露在权势、贵族和宫妃的斗争场上。不啃她一块血肉,简直对不住这鲜美甜嫩的权力和血肉的诱惑。   我还在思考着要不要提醒霍姃眼下的处境,步辇已到了殿外,我下车辇步行入门,恢弘的宣政殿映入眼帘。   我放下这头的事,理清思绪,面圣述情。   “妾身张氏,拜见陛下。祝陛下长安。向者蒙陛下赐医药、遣侍儿,妾身铭感五内,特来谢恩。”   “免,坐吧。”他道,“不说客套话了,匈奴人的身份铭牌到底怎么回事?”   “妾身的贴身侍婢,几天前自杀了。原因是上月她被一个贼人闯入家中玷污,月黑风高,未能查知贼人相貌,但贼人留下了一块金饼。”   刘病己对冬山使眼色,他便上前来,从我手上接过那块嵌宝錾花的牌子。   “上面的字,小鸾认得,正面是栾鞮虚闾权渠,背面是左屠耆王。左屠耆王,就是左贤王,左贤王,就是匈奴的……王位继承人,王太子,或者王太弟。现在匈奴的王太弟,正好就叫虚闾权渠。”   刘病己沉吟片刻,道:“是他本人?”   “不好说。按理,他不该出现在长安。要么是匈奴有行动,要么,是有人要挑起大汉和匈奴的矛盾。当下得先确定贼人是否是虚闾权渠,才能从长计议。”   “如果不是,怎样?如果是,又怎样?”   “如果不是,就要换个思路查。长安懂匈奴文的人应该不多,这饼子肯定也是工匠所制,錾花可查,宝石的来源也可查,相信能查到人。如果是……那……陛下怎么想?”   “若果真是匈奴人辱我汉家女,朕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还是先查清楚,果真是虚闾权渠的话,他入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为什么盯上桃溪,可以好好查一查。妾身听闻虚闾权渠想与大汉交好,善待关内侯苏公,更以亲妹妻之,对其子女亦关爱庇护,实在不像故意找茬的人。”   “虚闾权渠入关……我想起来,斌子曾经有军报,说匈奴内部意见不一,有一支想与大汉和谈,他准备带那支的首领来拜见朕。”   我想起霍斌说要带个惊喜给我,大概就应在这里了,于是说道:“有可能是他。斌子打算娶的女孩子,可能是苏公的女儿,也就是虚闾权渠的外甥女,他们结伴入关,不难理解。可斌子还没到长安哪!”   刘病己思索片刻,道:“还是得先确认这个贼子身份,再谈其他。”   “陛下圣明。以妾身看,如果虚闾权渠就是霍大郎要带回来拜见陛下的人,那他侮辱桃溪,就应该不是本意。可能是因为遭人算计,或者是意外,又或者……是冲我来的。可那段时间妾身并不在庄上。”我忽然有了个想法,但只是一闪而过。   刘病己显然捕捉到了这一点,问道:“娘子有什么主意?”   “陛下……您说……如果虚闾权渠真的没有恶意,而是被人陷害或者是意外,玷污了一个女子。咱们调查清楚了,拿一个汉家的孩子,去冒充他的儿子,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可是身上流的是汉家的血,也不代表就是汉家人。土生土长的汉人尚且有叛国狗贼,何况长在匈奴?”   “如果能冒充,能骗得虚闾权渠信任,我会亲自教导这个孩子。纵使他长大了把自己当成匈奴人,不肯归汉,可他毕竟流着大汉的血。而虚闾权渠,将来会做单于。咱们这个汉家子,没准也能做匈奴单于呢。”   “主意倒是不错,朕会好好考虑。不过……小娘子,你还没有打消去匈奴的想法吗?”   “没有。”   “即使我不同意?”   “您不同意,我也会去。我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杀人,是为我大汉儿郎少流血,少死人,是为我大汉国力少损伤,没有那么艰险困难。陛下不同意,不过是让我的路稍微难走一些,并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这些可以让别人做,朕可以找几十个女子给你训导。”   我道:“妾身还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大将军说,要我七十年后再去找他,我起码得再活七十岁把,没有责任,我活不了的。”   刘病己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脑补技能满点的女主。再次说明一下,虚闾权渠不是他的真名,真名窝查不到也懒得查,就拿他当单于之后的名号用了。 ☆、此生唯愿   刘病己本性坚韧,有些固执,有些……过于男人。   我知道一次两次劝不了他,于是先退一步,道:“等霍大郎和苏娘子到了,先问问匈奴的具体情形,咱们再讨论好不好?只求陛下,不要直接回绝小鸾。”   “惠淑君……让我说什么好呢?”   “愿我大汉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太平长安,边疆永无进犯,万国四方来朝。此时此刻,就说这个吧。”   “这是朕的心愿,可朕真的不想让一个女子背负这样的重担,这不是女人的事和责任。”   “小鸾承大将军遗志,要活下去,要为陛下分忧,要对大汉尽忠。与小鸾是男是女无关。陛下好好想想吧,先不说这个了。妾身得回去做些安排,才能让人相信,虚闾权渠真的留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谁家的儿子冒充,也得好好思忖。”   “好。这件事我帮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告诉我。”   “小鸾谢陛下成全。”   我和刘病己最大的分歧始终在于我这个人,可不可以去匈奴。   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意离开长安,离开我的亲人和心上人,然而留下来,我又觉得我迟早会疯掉。   被长安城熟悉的风景,以及霍光去后留下的孤寂生生逼疯掉。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关于伤害桃溪的贼子,因为线索只有那块牌子,而大汉在匈奴境内打探消息确实不容易,是以一时之间没有什么收获。   直到霍斌和苏娘子回到长安。      霍斌不比我,我想进宫,小事一桩。他得规规矩矩上书求见,然后等皇帝陛下下诏召见才能进去。   这段时间他先回家安顿,给霍大将军上个香,向赵将军道个好,陪苏娘子回家认亲——这回确定了,苏娘子确实是苏武的女儿无误。   听说父女重逢的场面很感人,听说赵将军等人对这个小娘子赞不绝口,听说苏武对这个女儿极为满意,不几日,苏娘子办了及笄礼,赵将军的夫人给她取字征北——不用说,她自己也一定是极满意的。   然后霍斌才得到皇帝召见的旨意。      这天是我作陪。   霍斌瘦了许多,看起来却更加结实了,黝黑的脸上,一笑起来牙齿白晃晃的闪瞎人眼。   苏娘子是个美人,肤色流蜜,五官深邃,长眉如扬剑,眼窝深陷,双目大而明亮。她的鼻子高高挺挺,唇略厚,形状很好看。她神态冷峻,气势肃杀,甚至有些血腥的气息。   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风情。   她不爱笑,也不喜欢说话。   霍斌讲了很多他和苏娘子的趣事,苏娘子只听,有时候我们几个笑得腹痛,她却满脸平静,眼中还有茫然的神色闪过。   我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纨绔子弟霍斌遇见她一定被打击得不轻。   哄女孩子的手段无效,打架还打不过她。   好在苏娘子真的很喜欢他,看得出来,苏娘子虽然天生少根感情上的筋,可她在霍斌身边,就会放松许多。      一个上午就在说说笑笑中过去了,这不过是饭前的点心,主菜还没上呢。   用完膳,才是聊正事的时候。   “刚才听霍大郎说,苏娘子的母亲,是左屠耆王的妹妹啊?”   “是啊!虚闾权渠人还不错,对咱们都挺好,一心想和大汉结盟。哦本来这次他要和我还有征北一起谒见陛下,匈奴单于忽然死了,内部有些不稳,他就赶回去了。”   “那,他有没有进入过长安?”   “应该有来过。我老和他说长安有多繁华,他不信,所以中途曾经甩开我假扮是匈奴马贩先行来长安查看是否如我所言,只没来多久,就走了。”   我看看刘病己,他示意冬山捧出嵌宝的牌子,问道:“你给朕瞧瞧,这块牌子,是不是他的?”      霍斌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他和苏娘子捧着牌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苏娘子道:“确实是舅父的牌子……这……陛下是如何得到的?”   “上月,有人闯入——闯入鸾娘子的别院,留下了这块牌子。鸾娘子带它来,想让朕找到这个人。因为事关重大,我还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正好你们来了,那就说说你们的看法吧。既然这块金牌是虚闾权渠留下的,那么,作乱的人是他吗?他为何要在长安行凶?是故意与我大汉为敌吗?”      我觉得霍斌和苏娘子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混合了震惊、同情、愧疚,我觉得他们一定误解了什么,我得先说些什么,可我能说什么?我又不知道他们误解了什么!   果然霍斌马上道:“天哪不会吧!”   苏娘子拽他一把,道:“舅父从长安回匈奴,路上和妾身等汇合时,曾长吁短叹。”   霍斌接道:“他无意中伤害了一位女子,本想马上向她道歉并补偿,如果那位女子同意,他愿意以迎娶大汉宗室的礼仪迎娶她为自己的正妃。不过当时他只来得及送那位女子到避雨的地方,就接到部下的急报,单于去世,他得回去稳定人心。原来那位女子……是阿妹你?”      刘病己一愣,正要解释,我截住了他的话头,抢先佯怒道:“他太过分了,他欺负我,我当时差点寻死了!如果不是大将军交代我,让我好好活下去,连他的份儿一起,我就真的去寻死了!”   刘病己目瞪口呆,当然霍斌和苏娘子也是。   我继续丢重大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怀孕了!”   “啊,什么?”这次是三个人的声音。   “我不敢打掉孩子,大夫说我身体不好,打掉可能会引起大出血,而且我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可我的将来怎么办?我可以不嫁人,把孩子养大,那我张家的家声呢?名声全毁了呀!”   霍斌磕磕巴巴地说:“鸾鸾鸾鸾娘子子子子——你放心!虚闾权渠一定会负责的!我马上写信告诉他,阿不,我亲自去找他!他要是敢反悔,我就掐死他!”   苏娘子哼一声:“掐死他算便宜他了!”   我酝酿着情感,让声音和神态都带上哭意,道:“我要他负责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为什么要嫁到匈奴那么远地方?我又不认得他,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呢!凭什么他说负责,我就得嫁呀?陛下都和我说了,会帮我遮掩,不叫人知道,我要是不明不白地跟了个坏人,那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了?”    ☆、假孕   我一哭,霍斌就慌了手脚,拙嘴笨腮地安慰我、劝导我,又叫我从他那套去不少信息,大概知道了虚闾权渠是个什么样的人——霍斌完全把他的好朋友卖了,连虚闾权渠小时候的糗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我看实在挖不出什么消息来,才止住了啼哭,只低声抽泣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若非涉及两国交往,我非亲手杀了他不可!你先和他说,看看他准备怎么办。总得有个说法,才好知道陛下怎么安排这事吧?这可是牵涉到汉匈的关系,不能随意了结。”   刘病己干巴巴地说道:“娘子说的是,斌子,娘子是我朋友,也是你朋友,她被人欺负,实在让朕生气。朕本想找到那个人把他寸磔了,既然另有隐情,他又身份特殊,又肯担后果,娘子又识大体,那就先把娘子的事告诉他,问他打算怎么负责!”   霍斌摸着鼻子,一脸菜色地应了。      打发了霍斌之后,我马上收了眼泪,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我的茶羹。   刘病己深深地呼吸几次,才勉强让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小鸾,你也太—太——”   “太怎么?我做的不对吗?如果虚闾权渠真要娶我做正妃,那太好了。又能养个汉家的儿女,又能让我亲自教导他,我有了高贵的身份,在匈奴里行事也会方便些。”   “可是这样,目标太醒目,你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人前。”   “我在人前吸引目光,不正好给幕后的人打掩护么?只要能骗过虚闾权渠,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哪些人是知道真相的,哪些人要灭口,要做些什么遮掩,算了一会,我道,“陛下,小鸾还得请陛下帮忙遮掩,嗯,主要就是……”      霍斌和苏娘子很快就举行了婚礼,然后我才将昭帝的画像交给了霍斌。   霍斌二话没说,次日就带着妻子,背着画像,骑着大马,往北出关去了。   对于我自作主张欺骗霍斌,刘病己非常生气,他帮我解决了伪装的问题,帮我准备人手,就是不和我说话。   孩子气发作嘛……证明他把我当朋友,男人有时候就和孩子一样,要哄的,哄到他气消了就好了。   我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小心翼翼地逗乐了他,他终于不再对我板着脸,然而脱口而出第一句话却是:“你假怀孕,到时候生个什么给虚闾权渠?孩子找好了没?”   “这不是指望陛下给找一个么。小鸾本想,最好是皇室宗亲,不过既然是皇室宗亲,又怎舍得拿稚子去搏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妾身自己在民间看了几户穷苦的人家,粗粗有个意向,到底要哪个,还是陛下说了算。”   刘病己皱着眉,道:“不急,一二年内,虚闾权渠来见咱们的时候再定也不晚。”   他说着,瞅瞅我的肚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绑个枕头在肚子上装怀孕,还好我记得许皇后、张婕妤她们怀孕的样子,枕头的大小很好控制。也幸好已经是隆冬季节,不然大热天的绑枕头,我可受不了。   “也不知道斌子他们到了哪儿,怎么样了……陛下,怎么?”我提到斌子的时候,刘病己脸上路出纠结的表情。      “没什么,就是……他和子孟,未出五服,我偏偏答应了子孟,如非谋逆,就饶他家人性命,所以他们一定得谋反。既然谋反,就不得不牵连斌子。”   “斌子对霍家未必有什么感情,毕竟他打小一个人,是被欺负着长到现在的,只怕大将军去后,剩下的霍家人对他而言,比陌生人尚不如。陛下舍不得,那到时候把他困在匈奴,不叫他回来就是了。”   “是个办法。”刘病己准了。   我向他行个半礼。   霍斌和刘病己的交情很一般,刘病己患难时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难得见几次,也是吵架的时候多,和平的时候少。   刘病己看不上霍斌像个纨绔子弟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霍斌也看不上刘病己年少老成活像谁都欠他一千金一样。   刘病己肯罔顾国法放过霍斌,一是他刺探敌情有功,二是他娶了苏武的女儿,三么……大概就是看我的交情了。   而我,只是想给霍家留个血脉而已。      辞别刘病己,我挺着假肚子上了步辇回家。   不过绕过水池时,我又打消了主意。   我看见了霍显。她也坐着步辇,正在从水池东边往南绕行。   我唤住步辇,找来柏梦吩咐几句,她鬼鬼坏坏地一笑,马上就去了。   我估摸着霍显是急着探望女儿。   卫氏怀孕了,这只是一件小事。   刘病己准备册立皇太子,这大概能把霍显逼得跳起来。   我摸着肚子,算算时间,快九个月了吧,不坑她一次真是对不起我这辛苦多年啊。   我掐了一下时间,让宫人悄悄退回去。   霍显的步辇速度很慢,到椒房宫起码也要三刻钟,三刻,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柏梦压着点回到我身边,借着扶我下步辇的机会,向我微微点点头。   一切就绪。      我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由松格搀着,刘病己的宫人给我撑着伞,慢悠悠地晃向椒房宫。   在离宫门口不远的石榴树下,我终于正面对上了霍显。   她比霍光显老,俨然是个老妪了。   往日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她的皱纹,何况现在因为丧夫,她连那点脂粉也没有了。假发遮不住她日渐暴露的头皮,黑色的染料能染黑白色的头发,可是雪白的发根依然在锲而不舍地暴露她的年龄。   她畏寒,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厚厚的袄子和皮毛氅,把她本就圆滚滚的身材裹得更加臃肿。   我穿着青色礼服,雪青的中衣裙,青色提花织锦绸缎曲裾,上面有银线织出来的鸾鸟祥云图。衣缘是双色织锦,也有银色花纹。雪白的狐狸毛氅衣,料子是霍光送的。我的头发乌黑光亮,长可曳地三尺,梳高高的环仙髻,可挽三个大环,尚有余发可以垂髾至齐腰。   其实我多想素面麻服,正大光明地为霍光服丧。   可我不能。      我今生只恋慕霍光一人,满身心只倾慕一个他。   她在霍光去后不到三个月里,就光明正大地招冯子都寻欢作乐。   我如今年过二十五,容颜正是青春少艾。   可我宁可再老上三十岁,那样我就可以在他尚未娶妻时遇见他。   她拿什么和我比。   为什么我没能早生三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拿现代的观点看鸾女的确是个三儿,我不想回避这一点或者洗白她;放古代也是三儿,她要的是正妻而不是妾的位置。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言,霍光休妻是无情无义,不值得她爱,所以这事从最开始就是个死结。在这种前提下鸾女还要和霍光往来,完全是因为和霍显姊妹的血仇,如果没有这份仇,鸾女早在陷进去之前就抽身了。当时鸾女身边好男人有几个,个个都对她很好,不要刘病己,因为他夫人是许平君;不要霍斌,因为霍斌心里没仇恨,不可能支持她复仇;她也不想要霍光,不过挡不住大叔的魅力,和这事能对霍显造成重伤的诱惑。ps:鸾女变脸之快,情绪收放之自然,是窝最想要的技能啊…… ☆、祸害   我算好时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主动和霍显打招呼:“夫人安好,多日不见夫人,夫人,清减了。”   跟着她的和跟着我的宫人,很给面子地窃笑起来。   霍显还没蠢到连这样直白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嗤笑道:“我清减不清减的不必你关心。倒是你,丰腴了不少呢。我好像没听说你嫁人了吧?唉,我那个苦命的阿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一户人家,女孩子还没嫁出去呢,肚子先大了,真是家门不幸。”   “幸不幸的,谁知道呢?容我提醒一句,我这孩子,可是寒食的时候怀上的,孩子的父亲要给我名分,是我同情他的夫人,守不住丈夫的心和身,连名分都快守不住了,女人怎好为难女人?所以我才不要这名分的。但是孩子的父亲可是说了,我怀的这个如果是个男丁,就立我这个做嗣子,死了,要和我同穴呢。”   霍显讽刺地笑着,正要说话,忽戛然而止。   我欺身上前,在她身边低声笑道:“至于这孩子的父亲,夫人,您猜,是宣政殿的那位,还是茂陵西边的那位啊?嗯?”      我离的这样近,说的两个男人,宣政殿的是陛下,茂陵西边的是霍光,立嗣或者合葬,字字句句能戳她的心。她暴跳如雷,一把就将我推倒在地,柏梦松格等人拥上前来扶我,却抹了一手血。   柏梦尖声惊叫起来,我拧着眉呻吟一声,往宫婢身上一倒,装晕。   柏梦去取了鸡血和醋,装在鱼鳔里,伺机捏破,血马上就把我的裙子、袍子浸透了。   松格很懂事地给我把脉,急道:“天哪,这是要早产了,快扶娘子上步辇,咱们快找个宫室吧!乳医呢,哪里有乳医?”   她们急的好像和真的一样,我乐得装晕差点装不下去。   不多久我被抬上步辇,刘病己给我找了个侧殿待产。   临去我醒来,朝霍显投去挑衅的一眼:不服,不服来掐我啊!   破坏我大汉对匈奴的布局,阴谋伤害匈奴单于的儿子,这罪名,她担得妥妥的。      对于我的小心眼,刘病己只有哭笑不得的一声“胡闹”可以概括。   然后就是霍皇后前来请罪,刘病己将一部分计划和她说了,所以此刻她还是以为我怀的是匈奴单于的儿子,将来是要图谋国家大事的,因此她跪在刘病己面前为母亲求情。   我则在室内,隔着一扇屏风一扇门,听着外面求情的戏,吃着宫中的糕点,喝着羊乳杏仁羹,不时配合乳医发出挣扎呻吟的声音以示我真的在生娃。   刘病己和我的心腹,忙忙碌碌地把鸡血狗血兑热水端进端出,汤汤药药的一刻不停。   我这一“生产”,就是一天一夜,没办法,我预先安排的那些人家,近几日生下孩子的那户,恰恰是住得最远的。把孩子抱进来,要花很长时间的,一天一夜已经算很短了。      小孩子皱巴巴的,瘦瘦小小,哭得像个野猫。   刘病己想笑,可是他不能笑,他还得装着生气,装着担忧,装着焦急……   我负责装晕,装痛苦,装慈母……   近身伺候的宫人侍女一个个低着头努力忍笑……   反正愣没留下破绽。   霍姃明显松了口气。由不得她不担心,这个孩子可是关系到未来很多年,大汉和匈奴的关系,而现在却差一点被她母亲害死。   她进产房探望情况的时候,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和过去气度超然的贵人形象,天差地别。   “还好有惊无险,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代。”   我佯装虚弱:“也是我不好,不该刺激令慈。明知道她不喜欢我,我偏故意刺痛她。她是一腔心血都为了殿下,有母如此,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她重重地叹一口气,失神许久,我适时地表现出倦意,她借机告辞。   她走了以后,刘病己才进来。   我直接坐起,刘病己劈头就道:“简直胡闹!”   我撇嘴道:“妾身看见霍夫人就不高兴,没管住自己……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啊。”   “算了,挺好的。”   “啊?”   “能帮上你,我很高兴。虽然我宁可你什么都不做。”   “……谢谢陛下。”   “好好坐你的‘月子’吧,不准再惹事。还有啊,万一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妥……怎么办?”   我不以为意:“换一个就行了,又不一定非得用这一个。那么多孩子可以选呢。”   “也是……那得选个好的,父母都得聪明,而且还得忠义,嗯……斌子那边的消息是颛渠阏氏和虚闾权渠争权之战水深火热,虚闾权渠现在顾不上中原的事,不过他说如果侥幸未死得胜,废黜颛渠阏氏之后,立刻南下,以求娶公主之礼娶你回去——只要你不伤害孩子。朕……倒是希望他失败,这样你就不会走了,而咱们有他的孩子在,想拥立幼子,对颛渠阏氏发难,岂不易如反掌?”   “如果真如此——”我瞟一眼安安稳稳睡着的孩子,“也不枉我们费心算计了。对了,桃溪……也算是于国有功,陛下,能不能善待她的夫君和孩子?”   “这个容易,想怎么办,你提出来,朕许了就是。”   “桃溪的夫君猛子,孔武有力,武功很好,为人重情重义,妾身和他谈过,他想投军,杀匈奴人,挣来军功,也可为桃溪换名声。妾身已经让他赎为良民,不过投军……还得靠陛下。”   “准了!到时候朕叫人试试他的武功和谋略,大小给个官职。”   “妾身代桃溪和她的家人谢谢陛下。”   刘病己道:“如果是一员猛将,那朕还得谢谢你的举荐,是不是?”   “只盼他能在杀戮中获得心里安慰,害死桃溪的人是虚闾权渠,可偏偏不能讨回个公道,还得让他帮忙瞒着。妾身以为,陛下最能体会这种心情。可陛下又比他强些,陛下复仇指日可待,而他还能把满腔怨愤,发泄在军中。”   “他尚且有个发泄渠道,受了伤,有你为他做主讨回公道,朕只能忍着……如果霍显聪明些,及时罢手,朕甚至只能就此罢休,谁能为朕做主呢?”   “苍天无情,坐视人间万事变迁,它会为任何人做主,会为陛下做主,也会为小鸾做主,也会给被小鸾伤害过的人做主……这就是天道吧。小鸾相信陛下一定能得偿所愿。”   刘病己笑道:“朕从不相信飘渺虚无的天道,路,是自己走的,事,在人为。”   “小鸾愿帮陛下走这条路。霍显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只要她身边不出妖孽,她一定不会改变,犯事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关键在于轻重。谋逆事大,要一个怎样的事件,才能既不动摇国本,又让群臣无话可说呢?”   “朝里的人,几乎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朕铁了心要办霍家,他们不会阻拦。借口也不难找。朕先把霍家的权势削下来,不怕他们不狗急跳墙。明年开春,朕要册立太子,顺理成章地就能加封许、史二族,提拔亲信。可惜朕母族衰微,自登基来,朕一直在寻访族人,到现在也没找到几个,倒是骗子真的很多。可叹能用之人实在太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能寻到史老夫人一家,已经是多少年的运气。”   “能遇见你和你阿弟,也是多少年的运气。如果我们的计划进行顺利,朕连张安世的夫人也不会留下。张安世是个明白人,大事精明小事糊涂,有时候未免又沾惹了子孟的脾气,死板严苛,过分纵容家人——倒没什么错,就这夫人娶得实在不好。你看张安世再娶一个什么样的夫人,会比较好呢?”   “让他扶正二夫人,最好了。当初他能为了权势,娶一个婢女的妹妹为正妻,怎么年纪大了反而要脸了?二夫人也是贵家娘子,性格温柔大气,贤惠勤俭能持家,又是彭祖的生母,不亏了他。再者这样做,也给彭祖长脸。”   刘病己思忖片刻,灿然一笑,道:“听起来不错,是个好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鸾女这章的做法略过份,直接攀扯了刘病己,可以算大逆不道了。===虚闾权渠那里的事是这样的,虚闾权渠他哥死了,留了个嫂子颛渠阏氏给他,按匈奴习俗,虚闾权渠得娶他嫂子,他不干他要娶右大将的女儿为大阏氏,于是废黜了颛渠阏氏,埋下了祸根。颛渠阏氏后与右屠耆王(右贤王)私通,在虚闾权渠病逝后,颛渠阏氏以右贤王为单于,和正统继承人呼韩邪单于火并。个人感觉匈奴内部分裂是呼韩邪与汉朝交好的缘由之一。呼韩邪单于早年有一个夫人,死没死不知道,生了个娃,封为右贤王,在呼韩邪单于第一次朝见汉天子时被送入汉朝为人质(人质属于我自己的理解,书上没有直说他是人质);后来呼韩邪单于又娶了呼衍王的两个女儿,大女儿为颛渠阏氏,小女儿为大阏氏,各有子女,呼韩邪单于死后单于之位几乎被这两位阏氏的娃包圆了。呼韩邪单于娶王昭君为宁胡阏氏后没多少年就死了,大阏氏之子继位,娶王昭君。 ☆、一生痴   我在未央宫养月子养了足足一个月,才秘密回到别庄上。   此后我就定居在别院了,不为别的,就为掩人耳目。   我抱来的婴孩,满月后不久就病逝了。   我对他并未有多少感情,可是在他离开我时,我仍然很伤心。   他的小小的坟墓修建在桃溪的坟墓旁边。   两个陌生人,有那么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觉得这非常玄妙。   此后我并没有再抱养孩子,有桃溪的儿子在,伪装别院有小孩并不困难。近身伺候的人又都是绝无背叛可能的柏梦等人,我并不急着抱孩子,考察孩子的品行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刘病己讨论过了,必须是个男孩——虚闾权渠的长子稽侯珊今年才十岁多一点儿,虽然很有才干,但是将来怎么样不好说。如果在颛渠阏氏的打压下不幸早去了,那么他的弟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继承人,而且是个有大汉在背后撑腰的继承人。   倘若不是因为玷污桃溪的人是虚闾权渠,那么找个女孩也不错,可以嫁给下一任单于,将匈奴单于的子子孙孙都制约在手中。   如今就只好希望虚闾权渠不要太快收拾好匈奴的事,不然我这还没挑好孩子,难道真随便抱一个给他么。   不过我想刘病己不会放虚闾权渠太舒坦的,这也是当初我和霍光定下来的基调——就算匈奴自己不乱,也得找点事给他乱!      今年的元旦大宴我错过了,听说霍显一脸菜色,很显然,她差点破坏刘病己的计划,这让霍姃很是难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年后也没恢复到相敬如宾的状态。   霍姃在宴会上眼巴巴的样子,让张彭祖夫妻两个都唏嘘了很久——当初她是那样的雍容华贵,傲气迫人,如今也因为爱情,把自己变得低声下气。   爱他爱得失去自己,没有自己,我无法评价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态度和方法,我只知道我绝不会这样去做,在与人相恋之前,我总得先保证自己是独立的个人吧?   我可以为霍光死,不能为他变得不是自己。   想必霍光也很清楚,所以他不曾劝我改变什么。   每当看见别人的感情,我就特别想念他。   也许,和他相恋,并不是世上最好的事情,可那一定是我最无悔的事情。      有我作保,猛子很快就被刘病己带走了。   去年年底北方小战了几次,有人来降,有人逃亡。猛子勇武过人,能格三五勇士,能领数百人布阵,刘病己非常痛快地给了将职,把他丢到北边瓯脱,末了还和我抱怨,此等勇将,何不早早举荐,我只有两个白眼答复他。   猛子走后不久,张祈也前来辞行。   她在我这学了够多事务,也是时候实现她的愿望了。有个好孩子在北方接应,我将来的任务也会相对轻松一些。   所以张祈把折柳居的事交割完毕之后,我就放她走了。   她是宫婢,我相信刘病己对她一定有安排。   然而后来我和刘病己无意间说起,才知道张祈真的是自作主张。   她带着舞姬歌姬,辗转西域和北方大漠,带来各种各样的情报和消息,飞快地充实着刘病己的案头和我的书房,也帮助北方的将领安排作战计划。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为了自己的愿望,直到早春收拾房间,从猛子的房间里搜出一条罗帕,我才知道张祈到底是为了什么。   猛子大大咧咧不讲细节,所以他肯定不知道,那块罗帕并不是桃溪做的。   桃溪配色的功底一流,然而女工的技艺并不精巧。桃溪擅长的仅仅只是颜色搭配,经她搭配的绣花图案和织锦图案总是风流别致、不落俗套,然而她亲手做的小物,永远都只能算入三流。   然而这块罗帕不同,左下方躺着一角泯然大众的卷草星辰凤鸟图案,配色也就是大路货红底黑,可是绣工极为精湛。这绣工又不像是我带出来的松格、柳江、杨河她们的。   从收尾的线绕三匝打双同心结这个小技巧来看,是张祈的做法。   桃溪走了以后,她经常过来别院,因为每次来,都只是找我们说话、学习匈奴文字,所以我也并未多加注意。   现在想来,她大约是很早就喜欢猛子,很喜欢很喜欢。猛子却只看得见一个桃溪,桃溪去后,张祈也不敢表白,只有一方罗帕,又一方罗帕,可以表达。   想明白这一切,我大概知道张祈那段时间的春心荡漾是怎么来的。   我把罗帕火化了,猛子现在一心报仇,顾不上这个。而且他们俩现在人都在北边,张祈又在帮着猛子打探情报,她若真能拿下猛子,我倒也服她。   猛子是个痴情人,太痴情,太痴情。    ☆、暗战   三月总是一年中最灿烂的日子,但是这个月总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   霍光的出生与死亡,我和他的邂逅与永别……都发生在这个让人爱恨不能有所决断的月份。   今年三月,我情绪尤其低落。   霍光让我无伤,我努力做到,可如何能做到呢?   我甚至不能给他祭扫,我不是他家的人,我没资格给他祭祀,没资格供奉他的灵位;我答应了他要高高兴兴地过完每一天,我甚至不能写祭文以寄托我的哀思,以免他泉下有知为我平添一份担忧。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看霍显操办祭祀,看霍禹霍山等人拜祭父亲。      差不多是四月的时候,刘病己册封大皇子刘奭为皇太子,关内侯邴吉为太子太傅,对霍禹霍山等人明升暗降,将霍光的两个女婿调离领军之位,换上自己的亲信人马。   他动手速度很快,还不等霍家反应过来,已经尘埃落定。   毕竟霍家的人多数都得到了升职,明升暗降的做法,让他们有怨言也不敢说。   霍显听闻刘病己册立刘奭为皇太子,一口血呕在堂上,差点厥死过去,醒来就大骂:“民间竖子,怎能立为太子!皇后殿下生下儿子难道反而只能封王吗!”又云刘病己忘恩负义,又云他愧对霍光之类,不可尽状。   别的倒罢了,唯有愧对霍光一条,激起我的义愤来。   说到底算清楚,最愧对霍光的,不正是她自己吗!   刘病己对霍光可谓仁至义尽,霍光临走最大的遗憾不也是家事不稳?      我觉得她不会这样罢休的,后来她果然动手了。   我从不知道一个女人,蠢起来,能蠢到这境界。   公然给刘奭下毒,还唯恐女儿能撇清楚,所以在椒房殿下毒。   端午霍姃生日,因为父亲去世刚刚周年,她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请了素日较好和品级较高的贵女命妇用早膳。席上我瞧着她神思恍惚,欲言又止,只因席上人多,不好说什么,用完膳便和王婕妤一起到她殿里探望皇子,坐等彭祖下朝一起回家。   未到晚膳时,刘病己的宫人来传信,说今日事多,彭祖得多值守些时候,让皇后留我晚膳,让我多陪皇后说说话,等事了了他派人送我们姐弟一起离开。   王婕妤一向礼数足,也做了晚膳陪客,小太子却不肯一个人在殿里等着,一定要跟着,那没办法,只能带上了。      比之上午用膳那会,霍姃的面色更加不好了。她又厚厚地施了粉,还是盖不住那些青白。   想必是宴席散了以后,霍显又和她说了什么。   太子独坐一席,王婕妤舍了自己的席位,在太子身后亲自服侍,这份无微不至的照顾,实在难得,怨不得她不得帝宠,也能接连进封。   霍姃神情很恍惚,她端酒自斟,一晃神,酒盏从她手里跌落下,酒洒满了衣摆。   可她还愣愣地坐着。   对面小太子正哼唧着要吃点心,两个宫人挑出一块梅花形的点心,切下一角,放入碟中递给试毒的宫人,乳医检查剩下的部分,表示无误,试毒的宫人将那一小角吃了,静坐片刻,也表示无毒,王婕妤这才亲手服侍小太子用点心。   每一道菜,每一块点心,都是这样经由乳医检查、试毒人试毒,才能进入小太子的口中。   小太子毫无戒心,对五颜六色的点心充满了兴趣,一会要糕饼一会要乳羹,乳医不得不加快检查的速度。      就在这时,试毒的人突然猛力地咳嗽、呕吐起来,乳医慌忙按下太子面前的食物,道:“不好,有毒!”   王婕妤也慌了手脚:“天哪,是什么里边有毒?太子殿下吃下去了没?御医呢御医在哪!”   眼看着堂上又乱了起来,我站起身,将慌乱不已的王婕妤按回榻上,下令太子身边的侍婢去请侍医,一手掐住太子的脉搏,一手摊开太子案上的点心,道:“乳医,毒在什么食物里?太子殿下可用过了?”   太子的脉搏很强劲,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乳医忙上前把所有的食物都重新检查了一遍,最后在一盘太子还没来得及吃的石榴汁做的点心里发现了微弱的毒药。   霍姃仿佛才清醒过来,叫住了忙乱的宫人,问:“怎么了乱糟糟的?”   正要领命行事的宫人都讪讪地走回原地,王婕妤十分尴尬地回说:“禀殿下,乳医刚刚在太子殿下的食物中发现毒物。”   霍姃小小打个呵欠,斜眼扫一下太子,道:“有毒啊?有毒,就换一盘,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然后她略过众人,对歌姬舞姬说:“你们继续跳啊,为什么杵在那不动?再跳得用心点儿!”   满室寂静,显然大家都不是很习惯这样的霍姃。   为首的歌舞子看看王婕妤,王婕妤又看看我,我看看霍姃,她低下头喝她的酒,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我只好点点头,王婕妤便说:“快点跳舞吧,跳好看点儿。”   于是丝竹管弦依然嘈切,宫闱深处依然繁华。   然而在这浮华背后,一种苍凉感,油然而生。      晚上和张彭祖夫妻说话时,我说起霍姃的事——反正那么多人看着,瞒也瞒不住,况且我看霍姃那样,也并不想瞒。   张彭祖道:“朝里太紧张,每天都有人丢官罢职、明升暗降,表面上一派平静,暗地里波涛汹涌。即使不犯罪,霍家也难逃衰败,何况他们竟然还想对太子殿下下手,简直让人无法理解。皇后殿下不傻,也有些眼光,不难看出家族的危局,两难之下,也只能粉饰太平了。”   “当年还是朋友呢,如今我也劝不得了。当年第一次见殿下,殿下才十四岁,好青春的时光。”我稍微走了神,不过又马上将神思扯回来。   “主上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很稳重啦,训我的样子就和师父一样。”   我说:“倒忘了你和主上多年同窗。”   张彭祖有些茫然,微带苦涩地笑笑,说道:“可惜我没用,帮不了主上什么。”   “主上圣明能干,是兴国之主,心中有许多苦闷。做臣子的,能为主上解忧,固然好;不能解忧,能宽慰主上,听主上诉苦,也是很好的。不能参与大事的人,往往比能臣更得主上的意,因为对前者主上不能倾诉,以防被人抓住自己的心思,对于后者,主上能说的就多了。眼下严守秘密、不结交外臣、对主上死忠,才是你该做的事。事实上你一直做的很好,保持吧!”   张彭祖很认真地回道:“与阿姐共勉!” ☆、鸾之劫   正如彭祖所言,近来朝中的人事变迁非常频繁。整体看来,是刘病己占上风的。霍家没人能与霍光比肩,自然也就扛不起偌大的家业。   丞相开了致仕的先河,他辞官之后,魏涟的父亲魏相升任丞相,邴叔父接任御史大夫,疏广疏受正式成为太子的师父。   魏相和邴叔父已无需多言,忠心又有才干,加上刘病己封的祖母、外祖、母族几侯,以及由他们牵头联在一起的臣子士子,都是刘病己心腹中的心腹。   从上回刘病己谈起二夫人的情况来看,张安世应该是死忠于他的。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他,但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是生母妙娃爱了一生的人。这些年我终于能放下对这个不管后院的、无情的男人的愤恨。因为母亲不会希望他受伤害。所以他能善终,最好不过。   仔细想想,其实他很可怜。如果没有霍显仗势压人,他应该会娶一个二夫人那样的贵女为妻,而不是拙笨粗鄙的霍晏。   二夫人更加无辜,她原是和张安世议过婚的,霍晏一把把她踩下去,又在她订婚之前自作主张给纳回家做妾。一个容貌水秀精致、气质端庄大方、性格温柔坚韧、擅长作赋抚琴的大家嫡女,就这样沦为卑妾,被霍晏足足欺压了二十余年。   很难说张安世在自己的后院里做的是对是错。他从不管妻子做什么,是不喜欢她,也是相信她能管好家,作为一个丈夫,他的信任可以让天下正妻都羡慕,作为一个家长,坐视后院起火,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想二夫人会当好家的。      年底的时候,霍斌在西域写的信终于辗转到了长安。苏氏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将在孩子出生满周岁后回家祭祖。   他写信的时间是去年年底。   和书信同时寄来的还有虚闾权渠的画像。   画像上的匈奴男子看起来十分英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块头确实很大啦,瞧着神态不像是蛮横无理的人。   霍斌离开匈奴境内的时候,虚闾权渠已决定择日南下,当然,还是隐瞒身份的。   这人真是,玩微服私访玩上瘾了?   我本想写信告诉他,让他暂时不要回长安——刘病己对霍家动手,就是一年之内的事,他这时候回来,难保不被牵连。   不过想想刘病己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又和霍斌有些交情,霍斌应该不会有事,于是又打住了主意。   我拿着消息估算了一下,转身就给张祈写了封信,让她重点关注虚闾权渠的消息。   既然虚闾权渠想上一出民间相遇的戏,我岂能不如他的意呢?      春天彭祖随着刘病己祭祀,回来后方与我一同去祭扫张贺夫妻。   我们祭扫完了,没下山,就远远看见张安世的车驾,我因不想见他,就催彭祖先行,我则返回妙娃坟前。   果不其然,张彭祖又跟着张安世回到张氏的祖坟,又祭扫了一次才离开。   我若是和他一起下山,就得和张安世正面遇上,我会做出什么事,我自己都说不准。   我在母亲坟前待了许久,直到张安世的车队彻底消失在山脚,才低声对母亲道:“看看,这就是你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他不仅害苦了你,害苦了我,他甚至想不起你,想不起你这个傻乎乎的为了他牺牲了生命中所有美好的女人……”   风声,鸟鸣,水声……像山神的轻叹。   我向坟墓再拜,退步离开。      我本来是要上马车的,觉得心里实在烦闷,于是弃车上马,骑马散心去了。   长安城的春天永远这么美。   我在马上慢慢地晃荡,绕了小半个长安城郊。   出城扫墓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匆匆经过。   也有贵族千金,大小郎君,成群结伴前呼后应地游山玩水。   光认识的,我就见了不下十数位。   直走到西北方的旷原上,里长安城二十里的郊外,才渐渐的人烟稀少起来。   我留下柏梦几个守在小山坡上,叫上侍卫赵严、赵仁,骑马在小路上走了几遭儿,心情这才稍微好了些。      西北郊旷原上,不知名的蓝紫色的小花,开得铺天盖地,远处有农田,新发的秧苗青葱可爱,芸薹花热烈地绽放。   我按下马速,小心避开农田,只从野花丛中踏过,一直走到荒野上。   在我前边探路的赵仁忽然掉头回来,道:“主人前边有人在追——”   他话音未落,我已见了远处的数骑一马,忽而就到了我前边不远。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他显然   没想到会遇见人,勒住了马。   他身后疑似是家仆的人接连追上来,一个衣着可算华丽的人问道:“大兄!怎么不追了?”   汉子看着我,道:“没……你们继续追。”      他的目光很清澈,有惊艳,没有□。   他蓄着大胡子,眉眼看起来很像一个人。   我吩咐赵仁和赵严上前打听发生了什么,有帮得上忙的就帮一下。不多时赵仁回来说那汉子是个马贩子,一匹好马受惊奔逃,他带着兄弟和仆人出来追马。   马贩子?   我心下一笑,道:“那你们几个就帮下忙吧,一匹好马,少说也得千金,帮忙追回来,也是好事。小心别伤着自己。”   赵仁领了命,招呼着赵严就去套马了。      我拨转马头,看着那群人追着领头的黑马。   那马是个乌云踏雪,极好,跑起来赏心悦目,像流星闪过天际一样划过草地,它明明绰有余裕,却像取乐一样地吊着身后的追兵。   除了霍光的坐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好马,即使是御马,长得好看,跑得也好,可就没这个野性。   “好马!”我忍不住赞叹。   “不错吧,这是我镇场子的好马!”   我回头一看,那汉子已经走到我附近了,离我不过丈许。   我瞅瞅柏梦带着人正往我这走,再看看马背上的仪刀,心里有些把握,便不退走,只道:“不过,可能很难卖到合适的人家?”   他马上路出些不服气的神色:“这是为何,好马不应该人人都喜欢吗?”   “这马太好,能降服它的人不多。喜欢它的人,又怎舍得把它拘束起来,想找一个合适的主人很难啊。”我回道,“这位大兄,您看英武不凡,坐骑也相当好,又不像急需钱帛的人,怎么不留下自己用?”   汉子神色稍解,略带几分得色:“好马要找个好主人,我已经有巴贴尔了,再留下它,太浪费。”       ☆、烈马   我摩挲着□大宛马如望的脖子,它温顺坚定地站着,不动不晃。   “咱们走一圈儿?也许能给你找个好对手呢?”我俯身摸着它的耳朵说。   如望轻轻磕一下蹄子。   我一夹马腹,如望像离弦之箭奔向乌云踏雪。   这才是真正的奔马!   刚才的慢跑,对如望而言,连散步都算不上。   毕竟是霍光选中的马。   温柔的春风,一瞬间化作冰冷的刀锋,呼啸着擦过。   如望很快就追上了乌云踏雪,成功地挑起了乌云踏雪的斗志。   如望背着我,乌云踏雪则是空鞍,长时间追下去如望会输。   我早想好了。   从一个仆人身边擦过时,我顺手抽了他马背上的套马索。   霍光教我用过。      如望也被乌云踏雪的挑衅撩拨起了战火,追到它跟前,第一件事竟然是抬起前蹄狠狠磕在乌云踏雪后腿上,全然不惧乌云踏雪踢它。   乌云踏雪确实也没踢它,只是提速飞奔,如望也顺着加速,风驰电掣一般地跟了上去。   我稳着身形,用力夹紧马腹,分辨着时机。   从乌云踏雪的反应看,我不觉得它是惊马,顶多是它觉得主人不怎么样不服气不愿意臣服所以跑了。这娃鬼精着呢!   我可是第一次看见马也会像黄羊一样跑之字形甩开对手。   乌云踏雪拐了几次之后越发得意起来,我发誓我甚至看到它回头挑衅如望!我觉得如望已经快气炸了——这个骄傲的小子,一向被我捧在手心里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撩拨啊。   我摸到了乌云踏雪拐“之”字的规律,瞅准了机会掷出套马索,中了!我差点被它拽下马,还好如望迅速追上,和我一起治它。   我拽着绳索,稳着下盘以防被它拖下马。   如望正是恼火的时候,抬腿就踹,踹完还撞,在它的帮助下乌云踏雪总算不那么疯狂了,而我也终于够着了它的马鞍,遂一个扭腰借力,从如望背上腾挪到乌云踏雪背上,牢牢夹住它,拽紧它的鬃毛,抬手就是几拳打在它头上。      赵仁赵严和那几个汉子也纷纷上前来,围成个圈儿看我驯马,赵仁兄弟还想上前帮我,被马贩子叫住了。   这时候他们上来确实是添乱。   而我要驯服马,并不难。   乌云踏雪激烈地蹦跳,颠得我内脏都快要吐出来了,到后来完全就是凭着意志让自己钉死在它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乌云踏雪终于平静下来,一脸讨好地冲着如望蹭头蹭肩,被如望赏了好几个蹄子还不肯离去。   我似乎看见它脸上写满了“贱”字。   这货简直就是欠虐!      我按着乌云踏雪的背,跳下马,温柔地抚摸如望。   那个汉子已经到了近前,也跳下马拍掌道:“这位娘子,好厉害!”   我抿嘴一笑,道:“牵好,别再丢了。”我说着,把套马索交给赵仁,让赵仁给送到那汉子手上,然后我跳上马背,带着赵严几个准备离开。      那汉子牵着乌云踏雪,道:“小娘子留步!”   我在马上回头道:“还有事吗?”   “乌云是匹好马,我不舍得它落入不懂它、降服不了它的人手里。”他说,“而且乌云似乎很喜欢尊驾的坐骑。”   我回道:“乌云踏雪太好了,我付不起这个钱数。而且它喜欢如望也没办法,如望也是牡马。”   “愿赠与娘子,不收钱帛!”他说道,“我不靠贩马为生。”   我笑笑:“汉人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这位郎君恐非汉人,所以不懂?”   他顿了一下,他那个兄弟对他耳语几句,他马上就说道:“那……那……我初来乍到,不了解长安,能否请娘子代作向导,愿以乌云酬劳。”   我计较片刻,道:“那你跟我走吧,我争取给你的每一匹好马,都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   汉子让他兄弟把马群带上,自己只带两个侍卫,就跟我走了。      回城的路不短不长,慢慢行来,刚好够聊那么几句。   汉子已经做了自我介绍,姓栾,名晓,字光辰。   他掀起衣角擦汗的时候,我嗅到一股很重的草药味——几乎全部由香辛料构成,匈奴人经常自己配香料,以起到驱逐蚊虫的作用。   这位的香辛料,以桂为主。   我突然明白那晚桃溪为何会遭他毒手了——我给霍光配的柏子香中,有一种含有大量蛇床子。   虽然我的本意只是为了消湿气,以及春季驱虫,可蛇床子和肉桂等等相遇,会有强烈的壮阳作用。   那年春季多雨水,整个别庄都在用我配的柏子香杀虫除湿,几个侍女会随身携带这个,桃溪当然也不例外。   偏偏带着桂料的虚闾权渠出现在那里。   我顿时只觉阴寒刺骨。   竟然是我害了桃溪。   是我害了她。   可以杀虫除湿的药有许多,我为何单单选蛇床子——因为我有那么一些不能见人的心思,只是迟迟未能实现。   一拖就是几年,结果却报应在桃溪身上。   是我造的孽。   是我。      栾晓说说笑笑,忽问道:“哎,娘子,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人?我汉话说的不错,也收拾得很干净啊?”   “你和你几位兄弟的汉话都很好,没有破绽。可是你穿的衣服,全都左衽啦。汉人穿衣讲究右衽,外族才会左衽,外族人到了中原,即使换上汉服,十个有八个也分不清左右衽的。而且,你有这么好的马,马鞍上有好多珠宝,随身还带着香料和仆人,说明你是大有来头的,你若是汉人马贩子,我不会不知晓。来往长安的马贩子,我不敢说都认识,但是也都听说过,没有你。所以你不仅不是汉人,你也不是马贩子。”   “娘子好眼力,不过娘子就不怕我是来做坏事的吗?”   我满不在乎地说道:“坏事?能有什么坏事?你随身带着侍卫,却没带谋士,没带向导,有好马珠宝,却没有钱帛,说明你并不是来打探军情消息的。再说,大汉兵强马壮,大汉的敌人反而有些不稳,听闻去岁北地天灾,冻死羊马无数,乌孙等国与匈奴对峙已久,匈奴内部又刚刚换了单于,人心思定,战机在大汉,不在北方,倘若您真要做些什么,给大汉出兵的借口,我也高兴。”   栾晓和他的侍卫慢了三步交谈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追赶上来,道:“看不出娘子有如此见识。”   “我孤身撑着家业很多年,遭遇过很多事,遇见过很多人,吃过很多苦,见识不够的话早死了。我不问你来做什么,你也别问我什么了。不过我挺欣赏你的,做个不知身份的朋友,好像也不错?”   “欣赏我?为什么?”   “马好,大方。降服得了烈马,说明你是个英雄。大方,说明你不计较,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他对我竖起拇指:“如此看来,娘子也是个英雄。马好,大方!”   我乜一眼他的坐骑,忽然停住马,他也跟我停下来。   我说:“从这到长安西北门,大概十五里路,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崎岖,和我赛马?”   “好!”   他话音刚落,我已经骑着如望窜出去了。   他落后几步,大喊道:“你耍诈!”   我回头得意地笑:“我有说赛马不可以耍诈吗!快点追上来啊不然你个马背上长大的汉子,要输给我这个弱女子了!”   风乍起,吹散我的声音,我的思绪,我所有所有的情绪……    ☆、贩马(上)   我赛马输给了栾晓,他骑术好,马烈,我心服口服。   到了长安我带他往北军报备过,拿着凭证在西北城找地方住下。   长安最大的马市在南边,都被大族把持着,这位的假身份不是权贵,我不敢带他去南边。   何况他也不是真卖马的。   等他安置好了,栴杪也已经往掖庭报了信,刘病己让我次日清晨议政之前进宫,我不由得哀嚎一声——议政之前,也就是所我丑时正点就得起身梳洗,太不仁道了!   抱怨归抱怨,第二天一早我哈欠连天地离开暖和的被窝,柏梦松格给迷迷糊糊的我迅速洗漱上妆、绾发更衣,裹上一件鹤羽氅给我塞进马车里,天光未明就到了宫门口。   我进宣政殿的时候,刘病己刚刚看完书,他早读晚习是有严格时间规划的,多年如此,寒暑不易。   连我偶尔也会想偷懒一下呢,他却能日日坚持如此。   他穿着便服束发不戴冠,踞坐在席上,我向他行礼问好,他姿势都不换一个,只抬眼瞄我一下:“坐吧,别多礼了。说正事。”   “哦,正事就是虚闾权渠到长安了,我安排他和他的几个随从住在西北郊王家的那个旅店里。他一点创意也没有,还假扮马贩子呢。昨天我在郊外遇见他,试探了两句,也震吓了两句。他随身带的基本都是武夫,并没有打听消息的人,他带的物件都很特别,不好出手收买人心,倒像是进贡来的。想来他应该没有坏心眼,真的只是为两年前的事而来,再以财礼与陛下结交。”      刘病己合上眼,揉着眉心,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昨天送了匹好马给我。”   他抬头:“嗯?”   “他对我有好感。我怀疑斌子有给他我的画像,所以他能认出我。”   “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接下来,帮他给他的好马找主人,顺便和他交往深一点。等我拿定了他,陛下,就可以赐婚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孩子。”   “朕反而觉得,这个不急,他一天没向你坦白身份,就一天不会要求见孩子。朕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合适的孩子。你觉得——斌子的孩子,怎么样?”   “斌子在西域,他的孩子来的及么?他自己怎么想?”   “这些都不必提,我只想知道,你觉斌子的孩子是不是合适?”   “如果他肯,那自然最合适了。斌子的儿子认真算起来,和虚闾权渠有血脉关系,不怕将来有人整什么滴血认亲的事儿。苏氏的相貌也有几分匈奴的特点,如果那孩子能继承几分,就更不必怕被揭穿了。而他们夫妻两个都忠勇可嘉,十分合心!”   刘病己道:“那就这个孩子了。倘若虚闾权渠提前向你坦白,你就说孩子被师父带走云游三辅了,先糊弄过去。”   我仔细想了一会虚闾权渠的性格,笑道:“陛下放心,小鸾自有本事,让他三五月内不敢坦白。”   “那就靠你了。斌子那儿,朕自有安排,你不必挂念。”   “是,妾身懂。”      我高高兴兴地去和上官太后、霍皇后问了早,和张彭祖一起在宣政殿用了早膳,又和张婕妤、王娙娥那逛了一圈,捏了小太子的脸,抱了小刘钦,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宫回家。   然而就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刘病己摆明了是要抄灭霍家满门,难道他会放过斌子?   斌子和虚闾权渠关系还不错,拿斌子的儿子回来给虚闾权渠做儿子,斌子会认不出来?   除非——他死了。   或者,刘病己以此为要挟,要做些什么?   我脑门上迅速渗出一层薄汗。   斌子是我朋友。   我做过很多对不起朋友的事。   我不能再对不起他。   可我连刘病己的打算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帮他?   我甚至联系不上他!   而且斌子算我的朋友,刘病己更是我的知己,他对我的包容,对我的好,丝毫不比霍光差!   我怎么可以舍刘病己而偏帮斌子?   糟心的事怎么就这样一件接一件呢。      出了宫,我就直接去王婶的旅店找虚闾权渠——也就是栾晓了。   他正蹲在门外台阶上啃肉干,毫无风度,却真实得可爱。   王婶儿领着我进门,他一瞟见我,赶紧把手里的肉干狼吞虎咽了,哽得直翻白眼。   他的侍卫拿着大水缸子给他灌水,洒了一襟一地。   我足下一停,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臊得满脸通红,我忙道:“是我不好,吓着你了,没事吧?”   “没没没没——没事!”他缓过气来,十分尴尬地擦着衣襟上的水。      我催他去换了身好看的衣服出来,把头发梳整齐了——其实也就是那块布包好了里头不定怎么像杂草——总归像个汉人了,才叫他和我一起走街串巷。   我牵着如望,栾晓牵着他的大黄骠马,柏梦牵着如闻,栾晓的兄弟胡王牵着一匹照夜白,并几个侍卫,就开始浩浩荡荡地给他的马群找下家了。   栾晓带来的马,他自己说都是马场出来的,我晃过一眼,觉得都够得上军马的级别,他可真舍得下本钱。   不过转头想想乌云踏雪,对栾晓来说,可能这几匹马真算不了什么。      我最先带他走的就是大将军府——现在已经是霍禹当家了。   运气就是这么糟,走到后角门上,就看见冯子都的车驾摇摇晃晃地行出来。   冯子都叉坐车上,毫无风度地伸着懒腰、转着头。   我假装没看见他,转头向栾晓道:“这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门第,他家的马最好,我的如望还是这家的先主人送的。”   “先主人?”   “就是已经去世的主人。”我勉强自己不露悲色,“他家家财万贯,有人才有土地,养的起好马,也能给马儿最好的待遇。”   “不,不卖他家。”栾晓眼中流露出轻蔑的神情,“也许之前他家确实很好,现在,看刚才那个白脸汉子的模样,这样的人,不合我心意,不卖!”   我点点头:“大兄眼光不错,那咱们再换一家。”    ☆、贩马(下)   离开霍府,我们到的第二家就是新近获封的平阳侯。   说起平阳侯,一门血泪史,简直不忍回想。他家原是开国平阳侯的子嗣,祖上娶了阳信公主,生的嗣子娶了卫长公主,卫长公主的儿子继任平阳侯之后,因巫蛊之乱连坐而死,封爵至此断绝。长公主还留有一个独孙,也是受了多年苦难,最近才被刘病己挖出来,恢复其平阳封国。   仔细算来,这位平阳侯的祖母,与刘病己的祖父是同胞姐弟,平阳侯的高祖母,也就是阳信公主,第三次出嫁,嫁给了烈侯卫青。卫青既是霍光崇拜的人,又是刘病己的曾祖母的幼弟。如今的平阳侯是存活不多的与卫氏沾亲带故的人,刘病己高看他,既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也是为了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他发话,而臣民也为之转向。   平阳侯府门庭若市,可谓车水马龙。   栾晓和我并肩站了一会,摇摇头走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中意这家,问道:“怎么不进去问一问呢?”   栾晓摇着头说:“来往皆是白面书生和妇孺,不像勇武的人家。他骑得了肥膘马,却耽搁了千里马呀!”   我暗暗点头,这大个子,天真归天真,眼光倒还不错。   平阳侯年少多磨难,又不像刘病己有许多人照拂,一直体弱多病,春风和煦的时候还能骑个温顺的小牝马散散,烈马疾奔,这一世也别想了。      从平阳侯府附近离开,下一户就是富平侯府张安世家。   威仪棣棣的侯府,十分严肃,兵甲卫士,气宇轩昂。   “这是富平侯大司马卫将军府,是掌兵的人家,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中郎将,还有一个儿子出继他的兄长,也是中郎将侍中,侍中是天子近臣,很得皇帝陛下喜爱。富平侯自己骑术武功都不错,他的两个儿子也正值年富力强。他家又是豪门贵族,养得起好马,绝不会亏待你的心肝宝贝。”   张安世最近几年很得上意。我估摸着是我母亲的死刺激了他,加上他对戾太子心怀愧疚,所以他为人越来越谦和谨慎,对刘病己,更是予求予取,他既不结党营私,又格外洁身自好,越来越像个纯臣了。除了夫人霍氏与霍家有关——那还不是他自愿的,他满家人算一算,只有一个孙女,刚刚许给了霍家旁支——因为是早年约为姻亲,这一出不过践约罢了。   他那几个儿子,长子千秋跋扈,是霍晏所出,其余嫡子尽数夭折。二子延寿,是二夫人所出,向来和彭祖关系好,刘病己也对他与别个不同。   是以仔细想来,张安世的确可靠,处政好,为人好,性格好,很少与刘病己为难,刘病己但有吩咐,绝无不从。刘病己把他的所有成年儿子都拉到身边做侍中,未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他也无一句推辞。不怨刘病己慢慢的也信他、亲近他,今年更让他的儿子统领羽林军了。      富平侯府门前没有多少宾客,朝野上下都知道他素不与外客往来,求上门走交情也没用。   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军报政务,是个干臣之家。   我把富平侯家的情况略略说了,道:“这家怎样呢?”   “还是算了吧。”   “这家你都看不上,那马只能送宫里去了。”   “不是我看不上。”   “那是为何,你吞吞吐吐的,我可生气了啊!”   “你不高兴。你提到他家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   我哑口无言,怔怔看着他,直到他咳嗽一声,我才赶紧转移话题:“那咱们再换一家。赵将军,不知你听说过不曾?他可是名将,和你们匈奴打过好几回,好像每回都是你们输。”   “莫非是帅三万骑兵出塞一千八百里的将军赵翁孙?”   “正是,原来大兄也听说过啊。”   “诶,赵将军勇武过人,本事大得很,我们那没有人不知道的。苍天何其厚爱你们汉朝啊!”   “苍天若不厚爱,岂能降亲子为人间帝王?天赐福,已何其幸运,又何况汉人见贤才,不忍其埋没;见秀童,便想悉心栽培。向者大将军大司马烈侯起于马奴,是世宗武皇帝亲自发掘,放在身边多年培养,才能横扫边境,立下龙城之功;大司马骠骑将军景桓侯年少骄奢,却有天纵之资,武皇帝陛下与烈侯一同栽培多年,又得一大将。赵将军也是年少出征,得蒙武皇帝陛下看中,先帝栽培,今上重用。我们大汉对人才向来重视其培养和任用,才能代代出名家,哪里是苍天厚爱这四个字可以尽状?”   栾晓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道:“匈奴和大汉不一样啊!”      本来就不一样,我举的那些人,有主上赏识是一件事,天资过人又是一件事。天资不如人的人,培养起来,又费时费力,还不讨好。万一中间有个心术不正的,学了别人的好处,坑他祖宗八代也说不定呢。   我也不继续往下说,只领他到了赵充国的府上。   赵将军正在为对战氏族、羌族的事忙得不沾地,此刻并不在府中,只他夫人王氏在。   他家中无男子,栾晓不好上门,而我又未曾带拜帖,只得罢了。   不过看栾晓的意思,虽然钦佩赵将军,却不大愿意送马给他——自然的嘛,虚闾权渠的兄长单于率十万骑兵攻打汉塞,被赵充国领四万骑兵吓退,虚闾权渠可能对打败自己的人没什么膈应,但是对打败长兄的人,多少还有点不舒服。   我自然看出来了,后边几天再带他走,就避开了韩增、范明友等人的府邸。      于是这样绕着长安一圈下来,栾晓最后只送出了一匹马——一匹五花马,送邴吉了。   邴吉起初不要,是后来刘病己私下劝了,他才肯收的。       作者有话要说:平阳侯有很多,最出名的那位应该是娶了阳信公主的,阳信公主即汉武帝的姐姐,嫁与平阳侯之后改称平阳公主,平阳侯死后阳信公主又一次出嫁,丈夫死了,再嫁,就嫁了卫青,然后卫青也死了……这是#公主命好硬系列#吧……平阳公主与平阳侯生子曹襄,曹襄娶卫子夫之女卫长公主,曹襄死,卫长公主改嫁神棍栾大,栾大被武帝砍了,长公主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这也是#公主命好硬系列#吧……关于他家的爵位传承,系数作者胡编乱造。 ☆、定情   跑遍了长安的门第之后,栾晓对长安也熟了,本可自己去卖马,可他又说想看看长安附近的风景,那我没法只好又带他将长安附近最适合游玩的地方走了几个,看他很想念乌云踏雪,我还把乌云踏雪也带了出来。   乌云踏雪甚至不必我牵着,很自觉地跟着如望,如望也不像之前那样嫌弃它,双马并行,迈步、提身、甩尾,竟同步得好似一匹马。   如望也是一匹黑马,只不是乌云踏雪,全身乌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给乌云踏雪取的名字叫若见。   若见,和如望的名字很对称。   柏梦的那匹如闻是母马,我本想着如望和如闻兴许能生个小马驹子给我“儿子”,眼下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希望就没希望吧,如望虽然只是匹马,可我舍不得勉强它。   栾晓看着乌云踏雪的表情,还是很依依不舍的。   我吹着春风,悠悠地问道:“这么喜欢不如我把它还你?”   栾晓道:“这——送出去的礼物,怎能拿回来?娘子这是看不起我?”   “什么送出去的,不是答谢我帮你的马找主人的报酬么?忙活了这么多天,就送了匹五花,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乌云踏雪。”   “其实,在咱们草原上,谁套的马就归谁,我不过是为了骗娘子做向导,才……才说是报酬。”   他一个魁梧汉子,竟然脸红了!   我笑笑:“我并不奇怪。大兄为何要告诉我?”   “我……我我我只是是是是是……”他挠着头结巴起来,磕巴许久,最后蹦出了一句匈奴话,然后就一抽马背,跑了。   我愣在原地。   栾晓的几个匈奴侍从连笑带骂地追着他去了。   我还在原地。   他刚才说什么?   说他就想多看看我?   说他喜欢我?   就这几天的功夫?   而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浑身解数?   他就说了喜欢二字?   一个匈奴汉子,竟然也会觉得羞涩?   怕是愧疚的分量更重吧。   我摸着下巴眯着眼,轻轻一夹马腹跟上,带着满脸蔫坏的笑:“喂!大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大兄?”   柏梦、松格和赵家兄弟跟在我身后起哄,直让栾晓跑得越来越远。      后来,我一直假装没听懂他那句话,他以为我不知道,纠结了几天,又变成了那个憨厚的汉子,跟我游山玩水。   盛夏五月,就在霍皇后生辰的时候,兖州治下有两郡遭冰雹之灾,太史请罪,太常属下均议论纷纷,不知哪个奸猾小人竟然诡辩说此次天灾与后宫有关,刘病己“不得不”申斥皇后,言语中多称其挥霍无度、好妒无德。   霍皇后受了委屈,自然要和母亲哭诉的,至于她母亲会做什么决定,那就只需要刘病己推一把了。   我在进宫和刘病己报备虚闾权渠的行踪时,有旁敲侧击刘病己打算怎么对斌子。起初刘病己的表情还很坚定,然而片刻之后他就心软了。   我猜想,即使他和他吵吵闹闹了好几年,虽然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可他们打架互骂的日子,是刘病己此生最美最单纯的时光,所以最后关头,他舍不下。   那就……免为庶民,流瓯越,终生不得离开吧。   他是这么说的。   我又问,奈霍后何?   他这次倒是很爽快:鸩杀!   我毫不遮掩地深吸气,刘病己倒笑了:“吓到你了?”   “没……之前看陛下和皇后殿下挺好的,未料想陛下如此——果决。”   “非如此,怎能震慑天下蠢蠢欲动之心。有些人打着为子女好的名头,坏事做尽,我就让他们知道,坏事做尽,累及子孙,从此绝祭祀、断血脉!”   绝祭祀、断血脉……好狠的说法。   我知道刘病己做的出来。   离宫之后,我恍惚了片刻,管他呢,反正霍斌活着,只要他活着,就不怕霍家断根。   当然,几个月以后我知道,我想对了其他所有,却忘了算上霍斌的脾气……      还是五月,我按照计划继续陪着栾晓游山玩水,他的随从有时候会当着我的面,用匈奴话和栾晓说笑,调侃我和他,我反正听不懂,就静静地看着就好了,偶尔问栾晓他们在说什么,看他编借口编得抓耳挠腮,也挺有意思的。   打东边宜春湖上过的时候,白荷花开得袅娜娉婷,栾晓的侍卫,丹贤夸了一句荷花好看风景美。栾晓的阿弟胡王,真名叫呼衍王的,用匈奴语调笑说,那汉家的小娘子比荷花还好看呐。   我于是就问栾晓他说什么,栾晓自然不好意思全部翻译,就含糊说他夸我好。   我满脸纯笑,用生硬的匈奴话,原复原地把那句话还了回去,于是所有人都哄笑了起来,把胡王臊得满面通红,却梗着脖子没话说。      栾晓大笑几声,又低声问我:“你真不懂他刚才说什么?”   “好歹也两个来月了,多少会一点你们的话,哪里真不懂了。这位阿兄嘴巴蔫坏,我就戏弄一下他……”我敛了笑意,“怎么,你不高兴啦?”   “没,就是感慨一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么快,就学了些匈奴话。”   “没有特别的原因,我才不学呢。我学你们的话是因为——”我一语未了,晴朗的天忽然有些暗了,浓密的云很快聚集起来。   柏梦道:“主人,是否寻个地方避雨,婢子瞧着这场雨不会小呢。”   我道:“这里离当心居不远吧。”   柏梦道:“是不远,可当心斋是——”   我不等她说完,看向栾晓:“长安的夏季就是这样,雷雨说来就来,我身上不好,怕淋雨伤风,要不大兄和我一起避避雨?”   栾晓也看了看天,点点头。   我拉起缰绳,马头一拨,道:“柏梦松格,走吧,去当心斋。”      当心斋说近,却也不近,不过我们总算在暴雨来临之前躲进房子里。   我有两个月不曾来过这里了,下人们把这儿照顾得很好。   这处小庄子是我的命,大凡有一点儿疏忽,我都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暴雨肆虐的时候,我和一帮子人,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里看雨打芭蕉。   我放了柏梦松格几个去耍,她们也不和我拘束,吆三喝五的找了好些朋友,就站在龙池边水榭里,拿竹竿把野鸭子白鸟往凤沼赶,一时间鸟毛四飞,鲤鱼乱蹦,好不热闹。   我剥着嫩嫩的新菱角,瞅着她们热闹,心里也快慰,直到我伸手去拿菱角却发现没了,才发现栾晓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了一堆支离破碎的菱角尸体,而他正一捏一个粉碎地试图剥一个完整的菱角给我。   我微顿,道:“阿兄,您喜欢这个,我叫人再送一些来。”   栾晓却只将他好容易才剥出来的完整的一个菱角递给我:“我剥,你吃。”   我下意识地接下来,一时间找不到话回应,好一会才到:“谢谢大兄。”   “你看她们玩耍,我给你剥菱角。”   “这个不劳烦大兄了。”   “你自进了庄子,就有些——汉话怎么说的,幽怨?只看她们玩耍的时候,才高兴些。”   我一笑,道:“两年前也是一个雨天,我在这——算了,说这个没意思。”   栾晓急道:“两年前我——”   我赶忙转移话题:“等雨晴了我带大兄四处走走。可惜现在不是秋冬,不能打猎,这片地方多山林,虽然没有猛兽,但是狐狸狍子之类还是挺多的,每次都有很好的收获,大兄一定喜欢。”   他只好有些不自在地停住话头,附和起我的话来。    ☆、求娶   其实我看的怎么会是柏梦那几个玩耍的孩子呢。凤池、龙沼中间的小石桥,再过去一些,一棵大桃树底下,就是桃溪的墓啊。   桃溪,这个伤害了你的男人,我把他带来了,我会为你讨回一切你应得的,你看到了吗?   大个子男人笑嘻嘻地坐在桃树对面,还在顺着我的话说:“……草原上的貉子狐狸,也好猎,只怕遇到狼群,但是遇到也不怕,咱们匈奴人,能打狼!你喜欢狐狸狍子,回头我带你去草原上打猎——我还有许多积年留下的好狼皮,甚至有几张狼王的,都送你。”   胡王张口要说话,被丹贤一把拽住了。   我瞅瞅他们两个,脸上露出狐疑的样子,心里还算明白,匈奴人送狼皮,和汉人送定情之物差不多。   可惜这是私相授受,我不为也。   “咱们汉人常说,无功不受禄,既然是你存下来的皮子,自然是珍贵的,白送我做什么,自己留着,不好么?”   “狼皮是——”栾晓似乎做了个什么重大的决定,琢磨了一下,才道,“不瞒娘子,咱们送女人狼皮,是想向这个女子提亲。我遇见娘子虽只二月,却已做定决心,想求娶娘子。”      我真吃了一惊,这发生得太快了。按照我的计划,起码也得半年才能让他开这个口啊。   “这……太突然了。大兄只知道我是张家娘子,却不知我门第身份;我知道大兄不是寻常马贩,却不知道大兄到底是何人家中可有婚配。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轻易许之?至少,也得对我坦陈身份来历,登门告知家中当户兄弟,才行啊!”   “实不相瞒——是为兄先欺瞒娘子,不怨娘子不满。为兄姓挛鞮,名叫虚闾权渠,是匈奴现在的单于。虽以匈奴旧俗,先前继位时已娶先一位单于的正妃为妻,但我已废了她的妃位,现在,我,挛鞮虚闾权渠,匈奴单于,愿以羊千头、马百匹、狼皮五百张、银鼠皮一千张、金百斤、钱十万为聘,以单于正妻颛渠阏氏之位,求娶娘子。”   他说着,十分郑重地以匈奴礼节,向我行了个大礼。      虚闾权渠的话,说得十分认真。   这进展未免太快了吧?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还打翻了杯盏:“使不得使不得。”我忙伸手去扶他,“我不知你说的真假,但是,你若真是匈奴的……大单于,那,你的正妃之位,绝非儿戏。你的子民怎么想,我的家人又怎么想?我的兄弟在朝中是有官职的,大汉的皇帝陛下又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能妄自揣测。而且两个月的相处,真的足以让你决定你以后漫长的人生,都要由我来陪伴吗?”   他非常坚决地回答说:“我真心想娶娘子回家,从我和娘子赛马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带你走。只要娘子也愿意跟我走,其他的原因,都不是障碍,我一定能把它们都解决!难道,娘子不愿意?”   “若果真如此,我绝不会做向导陪你两个月,更不会偷偷地学匈奴话。只是……大……大兄,终生大事,我不能这样简单地决断。我得回去和兄弟商议才行。汉人认为,男女私自议婚是不对的,是要受惩罚的,我要想一想,也让我的兄弟和亲人想一想。而且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可一直没法开口……三天后,我再和你商量,好不好?”   虚闾权渠放心地笑了:“这样也好,我当去驿站表明身份,求见汉人的天子,娘子点头,我就向你们的皇帝陛下求亲!”   我抬眼看着他,又微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低声应了。      这厢应付了虚闾权渠,转身我就忙忙地赶回家,连夜进宫找刘病己。   刘病己比我想象的镇定多了,反而我,过于浮躁。   等我说话,刘病己反而惊讶地说:“我从未见阿姐慌张如今夜。其实不是我太镇定,而是阿姐心乱了。阿姐你先静一静,再想一想。”   我深深吸气,坐正身子,双手搭在小凭几上:“好吧,陛下……我承认,我是心乱了。可我真没想过他这么快就——就——就开口要娶我!而且是那么认真,我简直都快不忍心骗他了!”   刘病己问:“你的计划会变吗?”   “不会,感情的事才多大点,能和我们的计划比吗?”   “那不就得了。他越喜欢你,越好。”刘病己有点怅然若失,“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我之前就不赞成这么做。越顺利,朕就越堵心。”   “妾身明白的。对了陛下,三日后,我就会告诉虚闾权渠两年前的事情。那……孩子……”   “行踪已经做妥当了,什么时候斌子回来,什么时候就能接到人。到时候孩子到手,就送到南边去。说给虚闾权渠理由是他身体弱,要去南方调养,乳母师父我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安排的这些侍候的人,如果你能把他们弄到匈奴去,一定会是你的臂膀。”   我略略思忖,觉得不难,于是道:“妾身会想办法安排。”   “辛苦你了,你们的战场,我帮不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有事找我直说,能做的,我全部帮你做到。只盼你心愿得偿。”   我恭恭敬敬向他叩首:“小鸾多谢陛下吉言,希望陛下也能得偿所愿。”      从宫里出来,我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有些惊醒的感觉。   我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刚刚是我最后的反悔机会。   我是有些不自然,我觉得不太真实。   可我并不后悔。   去国离家,从此音讯渺茫,再难见故国山河、亲朋容颜,我难道真的不悲无忧么?   我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只是想做一些常人做不了的事。   夜风渐强。   残败的槐花飞落。   我摊开手,几星飞花坠在我掌中,停驻一下,又被风卷走。   落花是这样,人生也是如此。我匆匆打你身旁走过,因你的好,停驻一刻,又与你话别,走向下一个可以停驻的地方,直到找到那个可以让我不再离开的位置,才会就此安定。不管那里是脏污的沟渠,还是闺阁的妆台。   我的手,苍白单薄,如芦根纤弱,如玉润腻。   我拢起手指,握成拳,我的手上,握着的是北方草原大漠,未来几十年的气数!   你未了的心愿,小鸾为你完成!愿以我今生之力,助你我还有他们心爱的大汉,威震四夷,一扫寰宇!      三天后,还是那个小小的别庄。   我已在朝堂上见了虚闾权渠一眼。   他朝见刘病己,我离宫时慢走一步,就遇见了他。   刘病己玩味地笑了笑,没叫住我,让我无声无息地离开。   我离开皇宫后直接到了当心斋。   小丫头丹嫣撑着伞,柏梦敛袖立着。   我站在桃树底下,看着桃树下的坟茔。   那只是两个土堆而已,还未立碑。   略大些的,是桃溪的;略小的,就是那个充作我的孩子、最后连满月也未能度过的婴儿的坟墓。   我手里捏着一个锦囊,里边放着的,是虚闾权渠亲手给我剥的那瓣菱角。   它不该是我的。    ☆、新婚   松格来传话说虚闾权渠到了,我收拾了一下心情,道:“请他到园子里来吧。”   少顷,换了一身华服的虚闾权渠,走到了我跟前,眼中满满是期待。   “我家人,是没话说,只希望你能登门,按咱们汉人的礼仪,正式求亲。”   “这个自然。我和汉人皇帝说好了,现在大汉办一场婚礼,然后咱们就去匈奴,再办一场,我要为你塑金身,正式昭告我匈奴子民,你就是我的妻子,单于的颛渠阏氏!”   “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听了生气悔婚,我也不会怪你,毕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虚闾权渠有些错愕:“什么事,这么严重?”   “两年前的春天,是一个雨夜,我因为弄丢了一件十分重要的物件,在庄子外寻找,结果遇上强盗……我……我……我被那强盗……”   “你别说了,我知道——”   “你让我说完——后来,后来我生下一个儿子,他早产,身体不好,被他师父带到南方养病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等他回来了,让我再见一见他,你再带我走?”   虚闾权渠拍着膝盖在山石上蹲下身来,抱着头哑着声音说道:“那个人……是我,是我……”   我退后一步,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看着我,再说一次?”   虚闾权渠哪里敢看我,扭着头,将那晚的情形粗略说了一遍,我假作又怒又惊,当即将他轰出门去。      虚闾权渠每天登门来找我,道歉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   我掐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才放他进门。   我用了很多胡椒和茱萸汁,才让自己哭了这四五日,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那天已经进了六月,我在凤沼水榭上钓鱼,他想进来,我一个眼刀飞去,他便驻足,最后在门槛外席地而坐。   我看他这样自觉,于是又把目光放回池塘里:“我还没原谅你呢,要不是今天天热,怕你这大单于中了暑热,大汉对你们不好交代,你这一世,也别想踏进我的院子!”   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是是,多谢娘子大人大量。”   他这样说,我没话可回,我又横他一眼,手中竹竿一扬,一条鱼准确地落在他身边。我将竹竿塞给柏梦,敛起衣摆,绕水榭的另一个出口走了。   才走了两步,我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就多了个人。   虚闾权渠跟上来了。他眼巴巴地跟着,一步一踱一步一踱,手里还拎着我刚甩上来的鲤鱼瓜儿。   我哪是真的生气,瞧他狼狈的样子,心下一乐,也就装不下去了。      虚闾权渠说道:“你不生气就好了,听说生气容易伤身。”   我斜他一眼:“那以后,你别招惹我生气了。还有,谁准你管我生不生气,我还没原谅你呢!”   “好好好,那你说,要怎样才肯原谅?”   “这个——我有三个要求,你答应,我就跟你走。”   “第一,我儿子,要接回来,我要等他养好病,回长安了,才能跟你走,你得把他也带回去。”   “这是必然,他也是我的儿子。”   “第二,回匈奴怎么办昏礼,我不管。在大汉,必须得按大汉的礼仪,先在大汉做婚书,我好誊抄下来,烧给父母知道。你这次是私底下来大汉,用的是西域商人的身份,那就还用这身份,在汉朝与我完婚。”   “我本就是如此打算的,这可以不算你的要求。”   “话既然出口,就不能改,我说这是第二个要求,这就是第二个。第三条,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不能弃我,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这……这是自然,我愿对天神起誓,今生绝不弃你,绝不伤害你的孩子,不过……难道你根本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男人的承诺总是变得太快,我自己不要紧,我得为子女打算,是不是?我年纪不小,已经过了不知事的时候。我相信你能体谅我,是不是?”   我领着他在花园里踱了两圈,看着他重重点头称是,这才放心。   虚闾权渠应下我的条件,又说:“三个条件,都轻易可以做到,实在浪费承诺,要不你换三个?”   “容易做到,你还不满足,非要我说出三个你做不到的,你才高兴?大单于心中在想什么?难道想我提出你做不到的条件,你好直接回匈奴,议婚之事就此作废?”   虚闾权渠呵呵笑道:“我嘴笨,我不会说话,我是担心你吃亏。”   我拈花一笑,把话头扯到“儿子”身上,之前小小的不睦,就算过去了。两个多月相处,我非常清楚他有言必信,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有这最后一条……我才不必担忧他变心,影响我的行动。   唉,撇开家国天下的大义不说,虚闾权渠是个汉子,而且是个难得的、肯对女子低头的汉子,值得我对他好。所以我一算计他,就会心怀愧疚。然而愧疚又能怎样?我这辈子做的愧疚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事情定下来之后,五月底我就与虚闾权渠订婚,六月中浣便正式成亲。   那一天斌子也赶回来了。   上门的宾客,非刘病己心腹的,自然不知道虚闾权渠的身份,于是眼中就不免带着些轻视。   我真心拜服这些人的脑子了……虚闾权渠如果只是个寻常商人,能娶得到我吗!就算我一定要嫁他,主上也同意了,那我的封号会加等吗?   瞧瞧那些聪明的,都在打听宫里的消息,稍微懂事的,一下就猜到是谁了。   斌子送了许多西域的奇珍异宝做贺礼,比他和苏氏完婚时我送的更加贵重。   斌子的儿子不在他身边,据他说,是皇太子很喜欢,留着当玩伴了。   虚闾权渠并未产生疑问,欢天喜地地迎了朋友进门。   那一日,长安城看似安静祥和,实际上又起波澜。      虚闾权渠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他不够温柔,却足够有心。就像之前,他剥不好菱角,却还是会剥来给我吃。   他虽然笨手笨脚,却还是会在休息的时候陪我做我喜欢做的事,即使我念的书,他一个字也不懂。   在教我匈奴文字的时候,他又显得格外细致,我有时耍脾气,就是不好好学,他满脸无可奈何,却不生气。   有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到霍光的影子,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包容和忍让,几乎如出一辙。    ☆、霍斌的选择   新婚数日,虚闾权渠接到匈奴的传信,他的废妃似乎有些不安定,和他的部下勾勾搭搭,如果只是身体勾搭,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放过去了,可似乎又掺杂了些夺权的意思,虚闾权渠就不得不回去了。   偏巧这时我病了,浑身难受起不来床,汤饭难进,之前又和虚闾权渠说定了要等“儿子”回来,于是便不跟他走,等他平定了匈奴的事,再来接我。   虚闾权渠本不太愿意分开,然而刘病己又说联姻之事,未见匈奴诚意,他才不情不愿地回匈奴去,临走还说下次来大汉,就是带着财礼来,接我回去塑金像、正名分。   我送他一直送到我和他初遇的荒郊外。   刘病己也便服出来相送。   虚闾权渠这时候偏偏就拖拖拉拉起来,拖着我耽搁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上马离开,而刘病己在一旁,已经笑的脸都快抽搐了。      待虚闾权渠走远了,我和刘病己也不急着上马,只牵着马匹,悠悠然地在小径上晃荡。   “主……”我看看时不时路过的农人,改了个他喜欢化用的身份,“长平侯,您笑够了没啊?”   “笑够了笑够了,我不笑就是了。”刘病己强忍着笑意,“阿姐竟然会说‘盼郎早归,免奴忆郎欲死之苦’这样的话,还能满面娇羞,绊着大个儿都不想走了,我今天算开眼界啦!”   我半嗔:“女子想和丈夫和和美美,当然要些手段了。我素日不对柳侯用心机,柳侯真个当奴家拿不出这点微末手段?”   我刻意又拿出娇俏羞涩的仪态和语调,引得刘病己又大笑了一场,笑完了,他正色道:“阿姐,让女子和亲,始终不是男子应该做的事,即使你自愿前往,即使是为了我大汉边关的将士少流血、少牺牲,即使不是苟安求和而是为了大战做准备,我还是内心不安。虚闾权渠对你好,我心里才稍微好过一些,可以欺骗自己,即使不让阿姐和亲,阿姐也可能自己做主嫁与他。然而刺探军情,在匈奴王庭为我大汉张目,收买人心,教育下一代单于,实在不是易事,稍有疏漏,就会泄密,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单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希望阿姐,嫁到匈奴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日子,不必刻意想着大汉,你过得好,和虚闾权渠和睦,大汉和匈奴自然相安无事,你的子女也会相仿你,与大汉亲近。而万一计划暴露,不免让阿姐下半生都活的痛苦。不到万不得已,阿姐,不要执行你的计划。”   我感动于他的劝导和体谅,微笑道:“奴心中有数,柳侯尽管放心。当不负君望,不负奴心。”   正说着话,一骑出现在道上,看装束是个侍中,这就是宫中有急报,我忙和刘病己请辞,在马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刘病己,余光扫到他听完消息后,笑了。   是好事,那就没甚可担心的。我便直接打马走了。      之前成婚后,我和虚闾权渠是住在张家的老宅子里的,他走了以后张彭祖夫妻两个带着小郎君立刻上门把我接回去了。   我的闺房一如我出阁之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动,只时令的鲜花换了一簇莲蓬。   萧鹄亲自安顿好我,晚上张彭祖进宫值守,她就过来陪我睡觉,吱吱喳喳地问了好些问题,直到子夜过后才沉沉睡去。   在自己家里的日子非常宁静。宁静得我不愿离开。   我很是惫懒了一段时间,这几日又多雨,暴雨漫天漫地的,雨腥气缠绵得人腰酸背软,对外边的事也就懒得管了。   反正一切都和我想的差不多。刘病己的心腹高发霍家谋反,人赃并获,下狱无数。朝堂上正是血雨腥风的时候。   一切都该结束了,我能亲眼看到她们的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好容易等到了晴天,我心满意足,乐呵呵地点齐人到庄子上去过七夕,然而七夕次日又开始连绵不断地下雨,我于是索性就在庄子里不回家了。   装着那瓣菱角的锦囊被我埋进了桃溪坟前。   那应该是她的。我现在的一切一切都该是她的。      雨似乎小了一点,我听着它敲打树叶的声音,不再那样密集。   我们从桃树下离开,给我和柏梦撑伞的小丫头像是舒了气,小声调笑起来。   我不怎么拘束她们玩笑,只要不在客人面前失礼,不挑衅我的权威,不怠慢本职,她们爱玩爱闹,我听之任之。   我自己喜静,却不喜欢安静得没人气,所以晚上睡觉会让柏梦她们轮流陪着,白天看书,也喜欢开着窗子让我抬头就能看到廊下的侍女休憩玩乐。   这会让我真切地觉得我还活着,我还在滚滚红尘中真实地活着。   这次跟着出来打伞的是柏梦培养的接手人蜜奴、玉奴两个,她俩都是活泼的性子,好不热闹。   柏梦瞅着我的表情,在我不耐烦之前把那两个小家伙按住了。   走到书房里,玉奴、蜜奴自觉退下了,我解下外袍,对柏梦说道:“你今天怎么善心大发起来?”   柏梦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回道:“婢子小时候也和她们一样喜欢吵闹,不会看主人的脸色,还是桃阿姐一把手教我的。”   我慢慢转过身,轻轻一点她的鼻尖:“你这是在抱怨你主人我,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让你拿不准我的心情?”   柏梦撇嘴道:“婢子哪有,主人您又恐吓婢子。”   “你呀……”      才刚换好曲裾袍,和柏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栴杪过来传信了。   霍斌被下至邸狱,这本是小事一件,刘病己要流放他,自然要先把他关进邸狱。   然而栴杪的下一句话差点让我从胡床上跌下来。   “下狱之前,霍子雅进宫求见主上,主上看在他夫人苏氏的份上同意了,结果霍子雅为皇后殿下求情,求主上饶皇后一命,主上让他拿自己的命换,霍子雅答允了。”   “你是说……霍子雅,拿自己的命,换皇后殿下的命?”   栴杪慎重地点头。   我没来由地觉得头痛欲裂,柏梦忙上前来给我轻轻揉按穴道,我好容易缓过来,道:“一时半会的他死不了,你们,马上去查另一件事,霍斌的儿子,去哪了,他真的好好呆在宫里吗?现在马上就去查!”   栴杪连连领命去了,我颓败地坐下来,头越来越痛。   霍斌真是……他是霍家唯一可能存活的男丁啊!他要是死了霍家的香火祭祀怎么办!霍皇后早被刘病己灌了夺子汤,是不可能生下子女的,若是霍斌死了,霍家就要绝后了!   他怎么就拎不清呢!   好半天我觉得舒服了些,阴阴地吩咐:“柏梦,松格,备马,去邸狱。”    ☆、留种   要想进邸狱见人,如果没有提前计划,挺麻烦的,钱财权势全用上,我才得了半刻机会。   霍斌穿着囚衣,披发面壁,席地而坐。   我隔着牢门唤他:“子雅。”   霍斌转过身站起来,脸上平静无波,眼中除了绝望,只剩坚持。   劝他,没用。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你……要为了皇后殿下去死?”   “嗯。斌年少失怙,狗嫌人厌,只有皇后待我好。以斌一命,换皇后平安,从今以后,人生宁静,斌觉得很合算。”   我隔着木栏,抬手就是一巴掌:“那你妻子呢,苏氏呢!你不管她了?你要她和你一起死?你凭什么让苏氏和你一起死?你凭什么决定她的命运?”   “就知道鸾娘子最疼人了。”霍斌竟然笑了,那笑容灿烂干净,又夹杂着凄然怆然:“娘子放心,我给妻子写了放妻书,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当然我们霍家的罪孽,也牵连不到她。真可惜,不能陪她白首偕老。”   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劝了。   但是我不想放弃:“你还有儿子,你一个人死了,难道放你妻子带着儿子讨生活?人言可畏,他们母子没人护着,会过得很惨!”   “岳父会照顾他们。我把家底都留给苏氏了。”   “好吧,抛开这一切,你真不愿意出来?只要你愿意我总能想办法的,就算是要保你和皇后双全,我总能做到的!”   “不必了。我是呆,可是不蠢。主上不是吃亏的人,他饶我一命,必然要从别处讨回来,那时候霍皇后就危险了。就这样吧,娘子来见我,我已经非常高兴了,还求娘子日后,关照一下苏氏母子。”   好吧,那就这样吧。   那也只能这样了。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可以去求刘病己……哪怕刘病己阉了他,我只要他活着!和霍家无关,他是我朋友!我必须得为他做点什么。   我想到这,提起衣摆,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   然而还未至厅堂,昏暗的过道里,几个内侍与我擦肩而过。我停了一下,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手上的端着一个漆盘,漆盘上放着一个蒙了白布的碗。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他们走到霍斌的牢室前,两个人进去了,其中一个就是端着漆盘的人。   我松开捏着衣摆的手扭头离开。   那碗里装着剧毒的汤药,是皇帝陛下赐死他人用的。   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赖,是赐毒鸩杀,总归留了全尸,也使他免于暴尸之苦。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我总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事实就是这样,太多事,不受我掌控。   后来栴杪回报说,霍斌的儿子下落不明,根本不在宫里,极有可能在霍家事发的当天,就被人带走,秘密处死了。      霍斌的儿子可能已经死了,这件事并没有太出乎我意料。刘病己早年和许平君相依为命,既受她父亲的恩,又享受着她的陪伴,最苦的日子都是许平君陪伴着过来的。   后来他做了皇帝,狠狠地伤过许平君的心,还未来得及弥补,许平君就去了。   仇上加仇,刘病己哪会这么容易就放过霍家,哪会这么大度给霍家留个子嗣。   之前他同意饶霍斌一命时,估计也想好了会让他再生不出孩子,彻底断了霍家的根脉。   现在可好,霍斌自己往死路上走,还省了他的事。   可我真为霍斌的牺牲不值。   即使此刻刘病己饶了霍姃,他会让霍姃好过么?   生不如死,比死更可怕。   逼她自杀,真的不困难,一点也不难。      接下来几天长安城像泡在血池里一样。   每天都能听说谁谁谁自杀了,谁谁谁被霍家牵连,满门下狱,谁谁谁被斩首弃市之类。   霍显和霍晏的罪行还在审理中,霍光的嫡长子、继承人霍禹在逃,刘病己正在满长安城追捕他。   也就霍家那姊妹俩下狱的消息能让我稍微开心一些了,其他的事我都打不起精神来。   霍光的血脉要断了!   想到这我心都揪起来,他辛辛苦苦,临死挂着老脸去求刘病己饶他家人,不就为了他家族能留个根。   他的家族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是霍去病的,也牵连着许多世家大族。   倘若他们肯服软认错,就此从大汉的权贵中消失,放下手中的权势,刘病己能奈他们何?可在刘病己的误导和强压下,他们偏偏走上了谋反一途,正中刘病己下怀。   刘病己不怕他们反,就怕他们不反,就怕他们谋反时不带上所有亲信!   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自然没有赦免可言,霍光好不容易求来的保命符,也就这样失去了作用。      我因心事郁结,闷了些日子。直到一个晚上赵仁逮着一个翻墙进来的小贼,栴杪来报说,似乎是霍禹,我一惊一吓,呕出一口血来,这才觉得胸口轻松了。   霍禹一身狼狈。   锦衣华服,已破烂褴褛;飞扬的神态,已变为惊慌;气宇轩昂,只剩下畏缩躲闪。   逃亡的日子才几天,他已不堪重负。   真是虎父犬子。   我叫赵仁几个把他洗干净了换上一身粗布衣服,再拎到内院来。   我听栴杪说,闯入庄子的人是他时,已做定了主意。   霍显拿来陷害邴吉的药,我手上还有。   我算了下日子,时间也正正好。   我要给霍家,留下子嗣。而这件事,连柏梦她们都不能知道。      “好不容易旧识见面,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他走。”我让栴杪去北军报信,估算着时间,再快也得四个时辰,足够了,“不叫我出了这口恶气,真是难为我忍他母亲这么多年。柏梦,栴杪走慢点,要是人到得太早,我怕我这事还没完结呢。”   栴杪心领神会,道:“主人放心,一定给主人留足时间收拾他。”   我满意地点点头:“乖。”   柏梦和松格也特别自觉地问,要不要准备些什么,我想了想,让她们找把锋利的小刀给我,毕竟掩饰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嘛。   松格从厨房找了把锋利的小刀送来,就和柏梦离开内室,到门外值守。   我将小刀收起来,推开门走进室内,毫无意外地,吓了霍禹一跳。      曾经他也是长安数得上名号的纨绔子弟,炙手可热的大司马,端坐堂上不可一世。   可如今,他只能呆滞地瑟缩陋室,如惊弓之鸟,看见我进来,他只敢往角落钻,试图藏起来。   我走进房间,反锁房门。   今天有暴雨,电闪雷鸣声,暴雨倾盆声,可以盖住一切。   我一语不发,只将药粉,轻轻洒进油灯里,然后拿被雨水打湿的丝帕,捂住口鼻,走到他身边坐下。   片刻后,他从我身后扑上来,我闭上眼,眼泪从我脸上滑落。    ☆、霍家谢幕   次日一早,北军的人来带走他,我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骟了,顺便割了他的舌头,断了他十指。赵仁兄弟在一旁听了话,一起发了个抖,我还有闲心打趣他们。   等送走了士兵,我才回到房里躺下,眼泪止不住地落。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光断子绝孙,即使要和一个我恨的人欢好,我也愿意。   只求他保佑,昨日一晚,我能顺利怀上孩子。   成败,就看天命吧。   子孟……若你在天有灵,是希望成,还是希望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霍禹被处腰斩,其余人,包括霍显姊妹在内,尽数斩首弃市。   行刑之前,我兴致很好地找刘病己讨了个机会,和老对手霍显又见了一面。   她穿着单薄的麻质囚衣,披头散发,赤足而行,被侍卫按倒在我跟前,即使侍卫松开手,也站不直双腿。   我锦衣绣服,佩玉簪碧,着宫锦面子皮革底的翘头履,娉婷而立。   侍卫们很恰当地给我说话的机会,在囚室外把守。   霍晏在隔壁囚室里笑着唱着,伸长双手在空中捞着,浑身污秽俨然是个疯子了。霍家一倒,不必我出手收拾,她自己就疯了。   她疯了,我觉得有些没意思,只好专心致志地应对起霍显来。   她想啐我,喉咙里一阵响,却向前一个跌扑,倒在地上。   我想到我的母亲。   如果不是霍显嫉妒母亲的美貌青春博得了子孟的青睐,怎会挑唆霍晏□她?   如果不是她,我怎会沦为长安的笑柄,时至今日,多少高门大户的女眷还在嘲笑我当初被迫做舞伎供人取乐的经历?   她几乎毁了我一辈子!      如今我看着她苟延残喘,像一只死狗,心里总算稍稍舒坦了几分。   我要和她说什么?此情此景,用不着我用言语,只这云泥之别,比言语更像锋利的刀子能戳人心。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虽然我不是十分确定,但是即使是假的,拿来骗骗她,也并无不可。   “别的不必说了,你未必有耐性听,我也未必有耐心说。不过有件喜事,倒是可以告诉你。我生下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吗?天佑我儿,他小时候虽然多灾多难,可到底活下来了。那可是子孟最后的子嗣呢。你不高兴吗?你的儿子女儿,全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废皇后,被灌了你家的夺子汤赶到上林苑去了,你这一脉无人了……最后子孟的香火,还得靠我的儿子继承。你高兴吗?子孟总算还有个苗儿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让子孟的后人都知道,多亏有我,霍家才有传承。我会让他们牢牢记住,子孟的妻子,您,有多蠢,才致使霍家满门被抄斩!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忘了您,忘了子孟,忘了霍家的基业……”   我摸着依然平坦的小腹,笑着说,笑着看她疯了一样地低声嘶吼,伸长了胳膊想抓我,手却无能为力地垂下。      行刑场面非常血腥,僵死的尸体的抽搐,清晰可见,霍禹被腰斩后,还在地上爬了一阵,围观的人避之不及,我连眼也没眨一下。   心愿已了。我到底地下去见我母亲,也算有脸了。   唯一可惜的是,霍斌的妻子苏氏,在获知儿子失踪后,自杀殉情,和我母亲的死法如出一辙。   刘病己许了他夫妻合葬,并入霍氏祖坟。   这就是唯一一件可让我唏嘘的事。      七月底八月初,我没来红,心下不免窃喜,那事是成了。   可欢喜背后,又是深沉的负疚。我对不起霍光,对不起虚闾权渠,但是我想这么做。   柏梦是第一个发现的,彼时脉相不显,只是几分希望,又了十几日,约约把得出滑脉来,才算有几分准了。      柏梦应该知道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不是虚闾权渠的,可她什么也没说,只当是虚闾权渠的那样,欢天喜地地张罗起来。   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察觉什么,一时间大家都高兴起来,到八月底确诊是有孕了,连刘病己也喜得不得了,亲自写书信给我,让我把报喜的书信给他,他通过驿站送到匈奴去。   虚闾权渠回得很快,眼下已近秋冬,道路封阻,加上匈奴内部还有些不稳,他不敢擅动,只等明年春天雪消霜解,他立刻带着彩礼南下接我走,个中喜悦之情,超出书信之外,自不必言表。   其实我很想问刘病己,霍斌的孩子没了,我们拿什么去冒充第一个儿子,转念又觉得,身为臣民不该这样让皇帝下不来台,身为朋友,也不该这样堵自己的朋友,于是稳住了,再回信只说那孩子在南方为南蛮截走,不知辗转去了哪里,我已报请刘病己寻找,刘病己默许了我这个说法,还真做出了找人的样子。      年节时,文子华说我养得很好,可以参加宴会,我挺着肚子参加宫眷的晚宴,晚宴由张婕妤、华婕妤共同主持,现在霍皇后已被废,移居上林苑昭台宫,内宫中数张若兰、华婕妤、卫婕妤最得宠,王巧儿把持着皇太子,本应该也能和皇帝陛下说上话的,不知为什么近来刘病己不甚喜欢到她那里去,倒是常把皇太子招到跟前来考问学问。   得宠的三个婕妤中,华婕妤美而少智量,卫婕妤聪慧而少颜色,两人一直联手共同进退,才得以与张若兰分庭抗礼。   因为虚闾权渠的缘故,刘病己给我的封诰又提了半等,与婕妤比肩,只我在宫外,不免处处让她们一些。   原本华婕妤是有话要讥讽的,被卫婕妤一声咳嗽就拦了回去。   我不觉得她们的同盟够牢固,卫婕妤有了自己的儿子,现在儿子小,还不觉得,等儿子长大了,卫婕妤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就算她没打算,华婕妤怎么想呢?   张若兰更加圆滑端稳了些,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的儿子刘钦非常聪明,刘病己很喜欢他,只次太子一等。   太子是因为有许平君旧恩和幼年患难的情分在,才能得到刘病己的重视,然而时间过去,感情会变浅,情分会消耗殆尽,他凭什么继续得到重视呢?   如果他渐渐长大,行事不合刘病己的意,刘病己还会这么喜欢他吗?   他既没有得宠的母亲为之固宠,又不能与父亲心意相通,他该怎么办呢?   还好他是元后嫡子,既占嫡,又占长,又早早立了太子,而自古来就有无故不得妄废太子的说法,只要没有变故,他这个位置还是牢牢的。   然而刘病己能将自己的感情压制住,是个难寻的自制之人,万一他觉得刘奭并不适合做皇帝,而此时又出现了另一个适合的皇子,他完全有可能压住自己的情感行废立之事,到那时,刘奭的地位乃至性命,就岌岌可危了。   张婕妤微笑着给我递上一碗鸡汤,我收回神思,朝她笑笑。   刘奭的结局,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我看不看得到,两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设定是霍家的孩子,如果生母不是鸾女,下场就是个死,连母亲带孩子一起死,刘病己绝对不会容忍仇人有孩子活下来,即使是鸾女亲生的,除非发生一些意外,否则还是得死…… ☆、鸾飞于天   在离开长安之前,我做了许多准备。   柏梦她们,我一个也不会带走,我将她们都留下来,愿意守在庄子里就守庄子,愿意住在主宅就去伺候彭祖夫妻,愿意守老宅子就住老宅,想从贱籍除名的,我也都同意。   去匈奴,我只会带上张祈准备的人,还有刘病己的人,那是新的战场,柏梦她们不应该在那里度完余生。   手上的眼线探子,我都交给了张彭祖。   张安世在刘病己的要求下,扶正了二夫人,而张安世的长子张千秋,在生母霍晏下狱后就自尽身亡了。   二夫人是个聪慧谨慎的女子,她带着全家女眷,亲自耕织。家中日常食用的菜蔬,穿的衣服,均是内眷亲手准备的。   张彭祖也许不够聪明,但他足够警惕,他不求有功、有为,只求家族长存,所以他很少参与到重大的朝政中去,他不能辅佐刘病己,但是刘病己凡事都喜欢对他倾吐。我怀着孩子期间,进宫不便,刘病己渐渐地将放在我身上的那份信任,也放给了张彭祖。我把手上的人都交给他,将他们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张彭祖得到这些助力,将来会过得更好。   他是皇帝陛下的伴读,寒窗数载的情谊常在,他又是能安慰皇帝陛下的人,能帮他分担忧愤和辛苦,他的妻子是皇帝陛下乳母的女儿,他的父亲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他的生母,现在终于可以当家做主。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伤害他。   父亲在九泉之下,应该会很欣慰。   他已经不需要我保护了,我应该放手,让他独自担起家业。   是时候对长安说声再见了。      将手中的人脉彻底交给张彭祖之后,看着他从生涩,运用到纯熟,越来越得刘病己喜欢,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手上所有人,我最后只留下了张祈那部分的势力自己用。   张祈这些年在匈奴很是做了些事,她医治牛马和牧民,已被匈奴的平民百姓视为天降神女,关于匈奴境内的地形、气象、风土、人情、武将情况,也就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汉军去了。   根据张祈最近的一封信,她已经成功获得匈奴贵族呼衍王的信任,并且挑动了呼衍王的妻子的嫉恨。   呼衍王的妻子也是匈奴贵族家庭的女人,现和废妃颛渠阏氏的族人走得很近。   张祈说她要做冯嫽第二,依我看尚未尽善,冯嫽是结盟去的,她却是专门拆人家内部结盟去的。   虽然会让我在匈奴的日子变得充满斗争,但我还是很高兴。   斗就斗,争就争,我张鸾阴谋诡计用了这么多年,算计的人无数,怕得谁来!   再说,在匈奴内部,我只怕争斗不残酷,死的人不够多,难道还真想和谐匈奴,让匈奴人稳稳当当地发展壮大?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直到二月里,北方积雪依然皑皑,冰封万里,牲畜冻死饿死无数,虚闾权渠不得不推迟了南行的时间。我的肚子大得出奇,文娘子说应该是双胞胎,随时可能早产,建议我生下孩子养足了月份再走,我于是又很体贴地给虚闾权渠写信,让他慢点回来,我等得起。这样就显得是我忍着思念,体谅他让他晚些来,更能让他记得我的好。   因为霍斌的儿子迟迟未能有下落,我又有一线希望,觉得他可能没死,所以还是让虚闾权渠给他取了名字,虚闾权渠回信说叫他呼屠乌斯,并且对我发誓,一定会找回他。   三月是霍光的生辰,也是他的忌日,此时我妊娠已近八月,不敢乱动,只对着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看了一晚,最后拿箫管吹了一首《春风》。   最后一年留在长安,却无法去霍光墓前怀思,大概是我的最后一个遗憾吧。   我穿着华丽的锦袍,戴上我最珍贵的首饰,坐在窗下,对着一树梨花,慢慢地吹着这首悠扬的长曲。   这是他去后我才做的,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   曲子柔和,音绵延不断,是旧日时光里的少女心事,芬妍如春天的风,羞涩如初绽的花,却蒙着时光的罗纱,是岁月长河淘尽往事留下的最后一些记忆。   子孟,我是真的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七十年后,黄泉之下,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认得我吗?我还认不认得你呢?      一曲罢了,我握着湘妃竹箫,静静地看着那树梨花,风起来,梨花纷落如雪。   梨花雪飞啊扬啊,像往日的记忆一样,纷纷扬扬的,一忽儿就散了。   望着庭院的风景,我忽然觉得腹中绞痛,我以为忍过就好,然而这一阵阵的痛却越来越厉害。   柏梦最先发现我的状况,赶紧推着松格去请文子华来,自己和两个小丫头把我扶到榻上,我的裙子已经一片濡湿,有液体在不断地流。   “可能是要生了,子华说,双胞胎,十胎有九胎要早产。你们别慌,按之前苏媪的话准备吧。”我定下心神来指挥她们忙碌,“先叫厨房送羊乳和鸡汤过来,剩下的事,都听文娘子和苏媪、乌媪的吩咐。”   我的镇定让她们也不再慌乱,起初的混乱过后,她们有条不紊地端来食物,请来早就在老宅住下的苏媪等人。   文子华确诊我已经开始分娩后,漫长的痛苦就开始了。      这辈子我没吃过多少肉体上的苦,最痛的时候也就是学骑马那阵,还有后来被昏君刘贺索拿,跳马求霍光保护的那时。   我从不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的苦难,那疼痛完全不像来自肉体,更像直接落在我的灵魂上。   它没有规律,没有安排,没有来由,就忽然使我疼痛难忍,而我忍着痛稍微吃了点食物,还得忍着痛,攒着力气配合接生的两个妇人用力,好将孩子生出来。   天黑下来,又天亮,我几乎全身麻痹,冷汗浸透了褥子,文子华一边给我擦汗,一边安慰我说正常的,女人生孩子,时间长的两三天才生完。   我觉得冷,非常冷,我感到力气在流失。   我等她说完,睁大眼睛,虽然我什么也看不清,汗水淌进眼中,我很难受。   “子华,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可能会死?这很重要,你务必说实话。”   少顷,她在我耳边哭道:“……你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根本止不住,大出血真的很难……很难……”   “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我却像放下了什么负担一样,神智更清醒了一些,苏媪推着肚子,让我用力,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借着她的力气,忍着剧痛,用力想把孩子推出去。   我可以死,但孩子必须平安!      终于,我听见乌媪喜悦的声音:“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全乎的!”   文子华道:“快交给柏梦洗干净,还有一个呢!”然后她又低声道:“还生吗?已经生下一个男孩儿了,咱们不生了吧,我还可以想想办法,保住你。”   “生,要生下来。”我靠在被褥上,力气耗尽,接下来的事,只能交给两个妇人和文子华了,“你们先出去,让柏梦留下,我有话吩咐。”      文子华惊疑了一阵,最后在我的催促下退出去了。   柏梦抱着我的儿子,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此刻无比冷静,我必须冷静。   “柏梦,你应该知道,这个孩子不是虚闾权渠的。”   “婢子隐约猜到了。”   “你抱着他,戴上长命锁,去昭台宫,上林苑负责采买的丽媪,是我的人,你去找她,让她把你带进去,把孩子交到霍成君手上。告诉她,这是她家唯一的骨血,让她务必好好把孩子养大。”那长命锁,是半月形的羊脂玉佩,图案是一只凤凰,可以拆散成一朵牡丹和一树柏。我原本雕刻出来打算给霍光做腰佩的,一直没做好,等做好了,人已不在了,我将它一分为二,给两个孩子做长命锁。   “婢子遵命。”   “我如果不幸,未能活下来,你记得告诉虚闾权渠,我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我在他身边时,最自在,最快乐,谢谢他带给我这一年的幸福喜乐,我想陪他走完下半生,奈何天意不可违,请他忘了我,原谅我……”   “婢子领命。”   “你去吧,让子华她们进来。”   柏梦抱着孩子出去了。   文子华她们又进门来。   我用掉了所有气力,才对柏梦说完那些话,剩下的我做不了。      文子华和两位妇人继续在设法让我产下第二个孩子,可我已经拿不出一丝一毫力气,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忙碌的人影。   她们最后做了什么决定,我不管,我只要这个孩子生下来。   文子华撤走了我背后依靠的褥子,让我平躺在榻上,我毫无知觉。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飘飞起来。   似乎是中午了,四周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模糊。   她们一惊一乍地说着话,人影来来去去地忙着。   我却越来越轻,向着承尘飘去,柔和的白光隔断了我和四周的环境,我像一缕风,一层雾,一片云,舒展着身体飘晃。   白茫茫的四周,隐约有些风景,不辨形状,如梦如幻。   我穿过不知道多少层白茫茫的景物,遇到第一个人形的影子,像红姨,它轻轻拍在我脸上,温柔地抚摸我,很快消散开,换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它似乎想掐我的脖子,却在碰到我之后放开了我,疏忽也散开,变成两个妇人的样子,它上来和我厮打,却被另一个影子挡住……这样一个,又一个,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在尽头看见一个清晰的人影。   他和以前一样,沉稳端严,他对我笑,一如往年般祥和。   我伸出手,努力地向他伸出手,急切地想抓住他。   等了这样久,我终于终于见到他了,我终于终于找到他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觉得这是BE……所有要做的事都做了不算BE吧……小鸾留有遗书,而且不止一封,自古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打转,小鸾还有很多事没做好,如果出了事又没留下点什么,她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关于霍斌的儿子,刘病己是要杀他的,但是有人救了他。霍光总还能留下些心腹力量。番外1有2章,霍皇后的结局和鸾女儿子的结局番外2有3章,鸾女女儿在匈奴的一些故事以及在长安遇见的一些人。番外3有1章,张祈和王皇后的结果番外4有1章,霍家千古番外5有1章,鸾女母亲的经历,鸾女的名字其实是霍光取的啊哦 ☆、番外一·昭台情断(上)   柏梦抱紧小郎君,蒙着一身褐色的斗篷,七拐八弯地挑小路,穿过令人昏头转向的闾里,终于到了丽媪家中。   她在那里等了数日,才等到丽媪回家探亲,然后假扮成丽媪的侄女,混进了上林苑,昭台宫。   上林苑曾经风光过,这里是大将军大司马卫青练兵的地方,是孝武皇帝最喜欢的郊游之处。   后来它败落了,上林苑中的昭台宫,也就沦为冷宫。   上林苑的侍从宫婢都十分怠惰,只要财帛够,混进去算什么?长住也未尝不可。   丽媪将柏梦带到昭台宫里,打点了几个侍从,就如入无人之境般的进入了昭台宫的内殿,也就是霍成君幽居之所。   霍成君正在庭前一株大柳树下火化书帛。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不加妆饰,素净如春雪。   父亲的死亡,留给家族最后一线生机,然而这一线生机,到底让她们这些不肖后人,败了个干净。   霍斌救她,牺牲了自己,她知道,霍家断子绝孙了。   她每天都受着愧疚和后悔的拷问,却不能死,不能浪费霍斌给她争取来的生命。   那个最爱她的堂兄,从小到大,一个人坚强地活着,再多侮辱和鄙视也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的堂兄,为了她死了。      柏梦在庭前看了她好一会,才上前行礼道:“霍娘子。”   霍姃见过柏梦几次,于是随口叫起,道:“你怎么来了?你家主人最近可高兴?我全家死绝了,她的仇已经报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她在冷宫这么久,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事,张鸾的祸心,她终于琢磨透了,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的,但是她害了她,这毋庸置疑。   柏梦察言观色的能耐很好,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白给,于是直接把孩子一送:“这是主人的儿子,生父是您的兄长,霍禹。”      霍姃立马乱了方寸,先不管真假,直接将孩子抱起来:“你说什么?可有证据?她什么时候和我大兄扯上的?”   “令兄长逃亡时,曾躲入主人的庄子,主人彼时正为大将军博陆侯无嗣而烦恼,所以……主人就要去匈奴做颛渠阏氏了,她没必要这时候骗你。如果孩子带到匈奴去,十有八九是能做下一任单于的。主人想,还是得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为霍家延续香火,这才叫婢子送来给您。”   霍姃看那孩子玉雪可爱,忍不住轻轻拂一拂他的脸,引得他咯咯直笑。   “奇怪了,我家和你主人有杀母之仇,践辱之恨,你主人为什么要给我家留后啊?哎,这孩子吃什么,我这上哪请乳母去?”   “主人恋慕大将军博陆侯很多年,所以才会为霍家子嗣担忧。这孩子的食物……婢子这有蜂蜜,还有主人留的钱帛,足够买几头怀孕的母羊了。”   “嗯,那就放我这吧,我会好好养大他。我这还有很多书,也有些余钱,总不会活不下去的,只是要请你帮忙采买一些小孩子的物件了。”   霍姃越看这孩子越喜欢,又问:“他取了名字吗?”   “回娘子话,没有。”   霍姃轻笑道:“哦……那就叫不弃吧。天不弃我霍氏,霍不弃。不弃……你要好好长大呀……”      霍不弃从此就在昭台宫,悄悄地活了下来。   这是被人遗忘的地方,霍姃拿着柏梦送来的财帛,还有上官太后暗中给的接应,竟然也好好地把他养到了十来岁。   霍不弃聪明懂事,五六岁就会帮着霍姃做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父母,父母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他的姑母对他非常好,非常非常好,这就足够了。   霍姃在度过了早年的忧伤和郁愤后,心情已归于宁静。   上林苑越来越败落,以至于霍不弃可以很轻松地就出去玩耍。   一切平静安宁,都结束于一个严冬。   霍不弃年纪小小,很喜欢溜出去猎个兔子雁子的回来给霍姃加菜。   这天他带回了一个快冻僵的人。   这人自称是廷尉史王禁,每年春、秋都要来上林苑附近郊游。这次不小心迷路了。   霍姃随口问,之前在上林苑横笛吹曲的人是不是他,王禁竟然略带羞赧地承认了。   霍姃在昭台宫的日子非常枯燥无味,教导霍不弃,就是她的唯一乐趣。   直到几年前,一声悠扬的笛声传来,才给她的人生重新注入光彩。   霍姃有几分诧异,让他当场吹奏一首,王禁也不推辞,横笛吹曲,正是素日霍光很喜欢的《秋风辞》。      那曲子挥之不去,在霍姃最清苦的时光里,给她带来活下去的勇气。   王禁生得很好,面如冠玉,身长玉立,风度翩翩。   霍姃才三十出头,面容依然秀美,身段依旧婉婉,年华早谢在寒冷的宫墙之中。   谈不上谁先开始,也没有山盟海誓,明月清风见证一切,总之他们就那样两情相许了。   王禁从不问霍不弃的来历,他会偷偷带霍不弃出去拜师学艺,霍不弃的武功逐渐地有模有样,文采也卓然不凡,比王禁的任何一个亲生儿子都出色。   王禁疼他,爱如己出。    作者有话要说:王禁,王政君的父亲,王政君是刘奭的皇后,无宠,有子刘骜,是为后来的汉成帝。王禁有子王曼,王曼有子王莽,王莽不用我多说了…… ☆、番外一·昭台情断(下)   霍姃这一生,骄横过,苦闷过,冤屈过。做过贵族千金,当过皇后,也做过庶人。   她这一辈子,信错过三个人。   第一个人,是她半生的挚友,张鸾,她引她为知己,她害她家破人亡,致使她母亲半生抑郁。   第二个人,是她的夫君,她年少时曾于屏风后偷看过的主簿,少年英才刘病己。她以为她能用她的真心,换来他的原谅和真情,结局是她险遭鸩杀,被废为庶人。他命内宫命妇,当众除去她的皇后礼服,命她穿着葛衣草履,避居冷宫。一日之间,从天端跌落泥淖。   她曾经问过他,对她可有哪怕一丝一毫真情。刘病己非常果决地回答说没有。他娶她是被迫的,她踩着他心爱的女人的鲜血当上皇后,此仇不共戴天。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直玷污了他的袍子的苍蝇,充满了厌恶和恶心。   第三个,就是王禁。      昭台宫虽然偏远,霍姃虽然早已被遗忘,她的仇人却不会忽略这里。   这时候婕妤王巧儿已经做了十年皇后。她不得宠,可她够圆滑,既能摆平内宫,又能讨好皇帝。   霍显毁她胞宫之仇,她记了十余年,怎么着也该讨回来。   没有人指使,王禁怎么会去上林苑那样遥远的地方吹笛为乐?   起初是迫于王皇后的威压,不得不如此,后来他是真的动了心。   霍姃身俱高傲清贵与楚楚可怜两种气质,看似矛盾,却十分和谐,她单纯热烈的情感,让他无法不动心。   为此他将皇后的计划拖了数年,直到此时,他再也拖不下去了。他的女儿即将入选皇宫,如果他再拖延下去,他的女儿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   这一年夏季,天有日食,太常为了天象急的不可开交,最后统一认为是与后宫有关,要求刘病己将霍废后移至更为偏僻的冷宫云林馆。   王皇后的兄长王侯,屡次三番提醒王禁,他女儿长得真好,堪为太子嫡妃人选,叫他不要自误,更不要误了儿女。   是时候上奏皇帝,说他的废后在冷宫中□么?   王禁怎么也下不去手。   反倒是霍姃先得到了消息。   她虽然避居冷宫,但是这么严重的事,她还是会知道的,张鸾留下来的丽媪,虽然她不怎么用,却不是不会用。      王皇后以为王禁迟迟没有动作,是因为担心危及自身,倒没有想到感情的事上去,于是又退了一步,让王禁去骗霍姃自杀,也可算完结此事。   于是王禁在那个夏季的黄昏,独自驾车出了城门,来到昭台宫。   霍姃正引着霍不弃念书,虽然霍不弃已将昭台宫的存书全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王禁提着灯笼到来,霍姃便催霍不弃去休息。   王禁和霍姃一前一后走到颓败的花厅上坐下,茉莉香如海,晴空月照似洗天。   “他们要把我迁到云林馆去。”霍姃给他斟酒,“更加窄小的宫室,很多人守着,以后大约见不到你了。”   王禁愁眉苦脸,霍姃斟一盏,他就喝一盏。   霍姃继续,她的声音比风还清,比笛声更凄婉,她说:“好舍不得你啊,可是没办法。能再给我吹奏一首吗?”   王禁推了酒盏,抽出一管长笛,对月临风而作。   这首曲子是《柏舟》。   霍姃不知不觉落下泪,轻声相和:“……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我在此立誓,生死恋你一人,天地为何不信?我愿发誓此志终生不渝!   王禁吹奏完毕,仍对着明月,不肯回头:“其实……我和你相好的事,被宫里知道了,这才是你被迁往云林馆的原因。”   霍姃闻言打翻了酒盏。   王禁继续道:“我不要和你分开,可主上不会饶了背叛他的人。”   霍姃像疯了一样地推翻食案,大喊道:“他毁了我的一生,现在连你也要被他毁去了吗!你是我唯一拥有的人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王禁捉住她的双臂,道:“我不要和你分开,皇室想将我们分头处死,我不干,我要和你在一起,死也要跟着你。”   霍姃怔忡片刻,道:“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死,可是不弃怎么办?”   王禁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次子曼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前些日子他在京郊游玩时感染风寒病死了,我准备让不弃顶替他的名字。没有正式的身份,咱们就没办法给他请好师父,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正大光明的出身。凤儿很喜欢不弃,他会照顾好弟弟。凤儿这么聪明,即使我不在,他也能安排好家业。你呢,你跟不跟我走?”   “与其困居云林馆,受辱他人,还要被人嘲笑,被人指着骂霍家的家声,我还是愿意随你走……你带我走,我不要死在昭台宫,带我去看看上林苑,这地方囚禁了我十二年,你带我出去看看,我们选个好看的地方,一起赴死,好不好?”   王禁朝她露出足以灼伤她的灵魂的笑容。      上林苑的夜晚黑而恐怖,随时会有小野兽跳出来,飞鸟的聒噪声此起彼伏。   马蹄声踏破寂静,霍姃紧紧靠在王禁怀里。   他们躲过昭台宫疏懒的看守,在上林苑穿行。   霍姃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寂静的地方,平缓的山坡,是当年卫青驯马的地方,弯曲的河流,岸上曾经有皇室的仪仗驻扎。   一切繁华,在鼎盛过后,都归于凄凉。   骄奢者,不能长久;强梁者,终为尘土。   她终于明白了。   霍姃笑起来,笑得眼泪一滴一滴流出,滴落在王禁的手上。   他们在上林苑走了一圈,接近天明时,他们在最高处发现了一处木棉花锦绣的地方。   木槿花灼华,朝霞红灿。   霍姃选在这里结束她充满波折的一生。她取出长长的红练——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然后面朝东方,自缢而亡。   她死得干脆利落。   王禁虽然也结了个环套在脖子上,可他脚下踩着草丛中的石头,在她合上眼之后,王禁立刻抽出袖刀割断白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以说,霍姃总在关键的时候,信错关键的人。   然而这样单纯干净的一生,多少人求也求不到呢。      那一日灿烂的朝霞,成为王禁生命中不可言说的禁区,一碰就疼入骨髓。   就连他疼爱的霍不弃——后来顶替了他的次子王曼的可爱孩子,也不可以在他跟前提及霍姃的死亡。   日复一日,太阳东升西落。   年复一年,春去春又归来。   前尘慢慢地被时间风化。   再热烈的感情,再刻骨的仇恨,繁华,或者颓败,都被时间掩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一个外表纯良,心藏仇恨的少年,步入大汉的朝堂。   又过了许多年,他向大汉的皇族举起锋利的屠刀,改朝换代为新朝。   他走向朝堂最高的位子时,颈项里的羊脂白玉牡丹长命锁,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黑了霍成君,以她的骄傲,她绝对不会再找个男人的顺便又黑了王曼,历史上的他绝对木有死得这么早,也绝不存在顶替事件窝的想象力很爆表吧><~~~~~==========我特么真心是刘询(刘病己)的脑残粉,怎么木有关于他的电视剧啊他的电视剧应该很好拍才对啊(窝说的绝不是乌龙闯情关那种),少小磨难,于艰苦中立志,重恩重义,有能力有才干有智慧有德行简直是个完人,拍青春剧可以励志,拍历史剧可以普及下这个透明皇帝的常识是吧啊啊啊啊…… ☆、番外二·匈奴皇后的草原(上)   这一年非常不安定,乌孙和大汉又掐了一架,乌孙一败涂地,彻底沦为附庸。   匈奴内斗不断,自先单于虚闾权渠死后,匈奴四分五裂。先是虚闾权渠传位于次子稽侯珊,呼韩邪单于得立。呼韩邪单于立后不久,从民间找回了他的兄弟呼屠乌斯,并封王,然而不多久呼屠乌斯就自立为郅支单于,统领北匈奴,将呼韩邪单于一部杀得大败、赶出王庭。   最后的存亡之时,呼韩邪力排众议,决定归附大汉,并将遣送他唯一的儿子铢娄渠堂到长安做质子。   临时休整的地方尚算安全,防御的建筑也做好了,大家暂时安顿下来,牧民们在附近寻找草地放羊,生活逐渐又趋于平静。   呼韩邪单于稽侯珊带着人准备行装,点着礼物的数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非常忙乱。      呼衍王清早起来,妻子张祈已经早早起身做饭去了,二女儿雅安罕斯乖巧地帮母亲准备烤肉,呼衍王左看右看,没见长女兰玛额敦,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阿祈,兰玛额敦去哪了?”   张祈也是一脸头痛:“八成在单于那儿。”   呼衍王无可奈何,与妻子面面相觑。   雅安罕斯在一旁缩着身子,她性子比姐姐弱,姐姐出门的时候她是知道的,可她哪敢说啊。      兰玛额敦此时正穿着男人的衣服,悄悄打量着马队的安排,看能不能找到漏洞好钻上去。   她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地靠近正在准备的汉子,刚蹲下,就被一只大手拎着衣领提起来。   兰玛额敦内心叫苦,面带讨好地回头——果然是他,哎呀亲母啊昆仑神啊苍天啊大地啊怎么又被他抓到了——   “单于……”   稽侯珊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兰玛额敦一看他没生气,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单于……带我去长安嘛好不好……你看我可以照顾你是不是?就算你不需要人照顾,铢娄渠堂也要人照顾呀是不是?你答应了玛埃阿姐要好好对他的。”   马埃是稽侯珊的前妻,早已身故。   铢娄渠堂本来跟在父亲身边,听见兰玛额敦把事情扯到他身上,一溜烟就跑了。   “没义气的家伙!”兰玛非常生气,艳丽的脸上染着晕红,粗陋的男装无法遮掩她的美貌,她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   稽侯珊手上略顿,但是软语相求当然是没用的,稽侯珊最后还是毫不客气地把人拎到了呼衍王家里。      就等着单于送人上门的张祈给单于送上一杯马奶酒,没好气地向兰玛额敦嗔道:“你呀!还不反省去!”   兰玛额敦吐吐舌头,赶忙抱住父亲的胳膊撒娇,她这一缠一闹,呼衍王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还记得要训她呢。   晚上张祈又对着呼衍王发火,都是这汉子在她训女儿的时候乱插手,导致兰玛额敦越来越骄横!   “之前有先单于护着,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可好,这性子怎么改?成天里打架斗殴,哪个男人敢娶她!”   呼衍王拍着妻子的背,道:“不生气不生气,我就怕委屈她。毕竟你阿姐鸾娘子,就剩下这一个女儿。先大兄老单于嘴上不说,我知道他也很喜欢兰玛。兰玛性子是烈了点,但聪明勇敢,多少人想求娶她?就是单于也喜欢得很,前两天乌禅幕来探我的口风,显然是帮单于求娶兰玛。”   张祈道:“可是兰玛……毕竟是阿姐和汉人生的女儿,别人不知道,单于的手下多少都知道一些,他们会同意么?”   呼衍王呵呵一笑:“虽然是汉人的女儿,可兰玛哪一点不像咱们匈奴人?再说咱们和大汉关系好着呢,亲如一家,是一家。单于又是个坚定的人,他认准了,不会改。你就放心吧。”   张祈叹口气,翻身不理他了。      兰玛额敦出生当天虚闾权渠正好赶到长安,张祈当时和呼衍王一起陪着虚闾权渠。也不知道是谁泄露了张鸾的遗言,虚闾权渠怒不可遏,抓起那个小小的婴儿就要往地上贯,还是被呼衍王和张祈一起拦住的。   后来张鸾的女儿就成了呼衍王的女儿,呼衍王起初只是因为不愿意伤害一个婴儿,后来就爱她爱得不得了,给她取名叫兰玛额敦,千娇百宠。   虚闾权渠生气就在那一刻,很快他的怒气就变成了思念。   柏梦将张鸾的最后几句遗言告诉了他,惹得这个汉子差点洒泪。   张鸾的尸骨按照她留下的遗书被火化。   虚闾权渠没有带走张鸾,他终于清楚地了解到张鸾对长安的眷念、对大汉的深爱,所以他把妻子的骨灰留给皇帝处理。   最后在刘病己的主持下,张鸾的骨灰被洒在茂陵附近的一片墓地上。   在扬洒骨灰的地方,刘病己种了一株柏树,一株牡丹。      虚闾权渠最后带着柏梦回了匈奴,柏梦和张祈一起在匈奴生活了很多年,她们一同教育子女,给匈奴人提供医药,帮助虚弱的匈奴子民存活。   张祈知道柏梦做得更多。   柏梦后来做了郅支单于的侧妃,帮着郅支单于将呼韩邪单于打得大败。她不是最得宠的,毕竟她年纪大了,可她是最受重视的,因为她是和谋士一样的存在。   张祈很早就察觉到柏梦暗地里的行动,她什么都没说。   她心爱的那个男子,猛子,已经在战场上身亡了。杀死他的人是匈奴人。   猛子的尸骨被运回长安,在她的主持下,这个男人与桃溪合葬,桃溪的儿子被张彭祖抚养长大,是个健壮的小子,每天吵嚷着要当将军。   而张祈选择了和张鸾相同的做法,带着心爱的男子的骨血,嫁给了一个匈奴人。   可惜她生下的是女儿。而且公平地说,雅安罕斯远远不如兰玛额敦聪明。   兰玛额敦很会闯祸,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表面上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四处捣乱,然而张祈教她念书的时候,她学得特别快,特别认真,完全看不出人前那活泼的样子。她聪颖机变的特点,和她母亲张鸾一模一样。   雅安罕斯仁弱了些,不过她的心很坚定。   将两个女儿都教育得很好,她就算死了,也对得起张鸾那几年的教导了。      不几日,呼韩邪单于正式启程,亲自送铢娄渠堂做质子。   马队上路不久,张祈就发现兰玛额敦又不见了。   她明明已经要求丈夫看紧她的!稽侯珊手下那么多人,拦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说出去怕不笑掉人大牙了!   呼衍王怎么安抚妻子的不细表,马队走了几天,稽侯珊终于发现了藏在粮车里的兰玛额敦。   这时候把她遣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她走。   兰玛额敦忙前忙后地讨好稽侯珊,终于在快到大汉境内的时候,把他哄好了。   兰玛额敦换上一身汉女的襦裙袍子,骑着马得意洋洋:男人嘛……用对了手段很好收拾的。      长安城和当年一样繁华,人来人往,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平民脸上的笑容更多,人口也更多,大家生活得更好,没有什么区别。   刘病己真的是个非常伟大的皇帝,他重情重义,大公无私,还有超乎常人的政治智慧,在他的掌控下,大汉越来越强盛。   稽侯珊佩服他,所以愿意称臣。   他们一行人在驿站住下,送了文牒进宫,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见。   然而次日清晨,稽侯珊发现——兰玛额敦又不见了。   这真是……虽然兰玛额敦身手不错,可这是长安,万一惹出什么乱子来那可糟了,何况她长得那样好看。   稽侯珊脸上一片青黑,额头上青筋暴跳:“都去找吧,这次找到她,我要拿根绳子把她绑在房间里绑个四五天!”   陪他一起来的先贤掸对同伴挤眉弄眼,显然是不信的。   等找到那小丫头,人家一撇嘴一哭一闹,单于估计连姓啥都不记得了,还能生气?   总之一群匈奴汉子,连带着驿馆里的汉人侍从,就这么苦命地开始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史书上郅支单于比呼韩邪单于年长本文改年幼,反正是兄弟and在本文里郅支单于=霍斌的儿子兰玛额敦=鸾女的女儿=颛渠阏氏雅安罕斯=张祈和猛子的女儿=大阏氏==========以及我修改了大纲,按原大纲,许后没死,是诈死,然而却不能回到宫廷,之后她在苏氏的保护下在北方刺探军情,并在女猪临死时与她冰释前嫌、收养了她的儿子。后来在回长安探亲时与孩子失散。我嫌这个太狗血。废去。==虚闾权渠能知道小鸾骗了她、盛怒之后同意呼衍王带走女孩儿抚养,这些都在小鸾的算计里。她的计划应该是两种,自己能活下来,她就不会让任何人人知道真相,她会带着三个孩子和虚闾权渠一起去北方草原,在虚闾权渠死后将匈奴收入囊中,挑动他们内乱或者直接带着他们去西边;她自己活不下来,那么她的儿子绝对不能去匈奴,必须留在长安挑起霍家的家业,她的女儿将会被张祈抚养。小鸾对自己以后的事有个比较详细的计划,唯一的意外是柏梦,鸾女希望柏梦留在长安好好过日子,柏梦自己选择了比张祈更极端的人生。 ☆、番外二·匈奴皇后的草原(中)   稽侯珊暴跳如雷、几十个人到处抓瞎找人的同时,兰玛额敦正拿着一块土黄色的羊皮,对着上面的地址,细心打听。   这可是她费了老大精神,才从张祈和柏梦那里套来的生母的住址。   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不亲眼看一看母亲长大的地方怎么行呢。   可是这个张府……真的好远啊!   她要穿过半个长安城,早知道就骑马出来了。   她打听地方的时候,还遇见了小混混,很奇怪啊,她虽然可以一个打三个,但是他们的老大也没必要见了她就跑吧?   为首那个叫啥?虾皮三?真是奇葩的名字!   兰玛额敦就这样一行在心里吐槽,一行打听着地方,走了许多弯路之后,她终于走对了地方。      张府还是那个张府,灰墙黑瓦,古朴平凡。   这就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兰玛歪着脑瓜,看了半天,犹豫着敲门该说什么。   你好,我是你们宅子的老主人的女儿?——这样说不会有问题么?可她又没有信物。   还是干脆悄悄翻墙进去算了?可这样她就没办法向宅子里的人打听母亲的事了。   兰玛抽抽鼻子,决定还是先敲门再说吧。   这时,一队人马从街巷旁拐过来。   黑衣武士肃立两旁,护着中间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大点的那个气势十足,兰玛瑟缩了一下,比老单于还强势呢。   小点的那个也是贵气逼人,然而和大点的那个一比,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们还没走到正门口,府门就打开了,几个妇人、侍卫在门口跪迎那两个男人进去。   兰玛额敦踮起脚尖朝里看,这两个男人是住在这里么?那他们是……她的什么人?   她猜测着,等所有人都进去了,门快关上的时候,她有些失望地站直了,纠结怎么进去。   门又开了。      其实兰玛额敦一出现,张府里的侍卫就看到她了。毕竟宫里早些时候就传旨说这天皇帝陛下会带着皇太子微服前来游玩,他们对附近的安全排查得格外认真。   然而兰玛就是个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异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所以他们也就没上前驱赶。   直到柳江、杨河迎接皇帝陛下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点点异变。   起因是杨河看到了兰玛额敦,下意识地惊呼了一下。   刘病己——此时他已经改名叫刘询了,他奇怪地看杨河一眼,杨河赶紧请罪,又道:“外面那个小女孩儿,长得好像主人。和主人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刘询于是也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也是有些惊奇,便叫杨河把兰玛请进门来。      兰玛就这样简单轻易地进了张府的大门。   四个武士和一个侍中一步不落地跟着皇帝陛下,十道目光几乎把兰玛扫了个遍,唯恐兰玛有什么异动。   兰玛不高兴了:“喂,大郎君,你防备我,为什么要请我进来?”   刘询示意他们几个稍微收敛点,皇太子刘奭忍不住回道:“大胆!父亲请你是看得起你!”   刘询于是又略带惊奇地看兰玛一眼,自从刘奭的爱妃司马良娣去世后,刘奭就死气沉沉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生动的样子。   “好了奭儿,对客人客气点。”   兰玛额敦撇撇嘴,朝刘奭办个鬼脸。   刘奭竟然回了她一个鬼脸。   刘询更加惊讶起来,不过想想这丫头的容貌和直率,也不是不可理解。      一行人来到花园的海棠树底下坐了,兰玛的礼仪还是不错的,等刘询开口了她才像汉人女子那样规规矩矩地入席。   刘询道:“小娘子,我是大汉的长平侯,你叫我刘伯父罢。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家外面张望呢?”   兰玛额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他说话的可信度:“我……我姓兰,我叫兰玛。听我的姨母说,这是我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所以我来看看。”   “哦……你是张鸾的女儿啊。”刘询看了她脖子上的柏树玉佩一眼,雕工确实很眼熟,和奭儿脖子里那个海棠花长命锁差不多,“可我听说她的女儿在匈奴,你怎么会在这儿?”   “啊你知道我啊?”兰玛眨眨眼,“哎呀早知道就不骗你了。我是在匈奴啊,单于来大汉结盟,我就悄悄跟他一起来了。”   刘询忍不住皱眉道:“胡闹,女儿家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   “哎呀,等闲三五个人,打不过我的,伯父放心啦。”兰玛在熟人面前,自动进入了相熟模式,行动不再拘束,像只小马驹一样东边蹦跶蹦跶,西边瞧瞧看看。   刘询就拉着刘奭一起陪她左看右看,不时回答一下她的疑问,很快兰玛就把刘询列为值得信赖的人之一。   只是她这活泼劲儿,真让刘询头痛,还不免悄悄同情起收养了兰玛的人来。明明长得很像,怎么性子差这么远?      不过活泼有活泼的好处,看刘奭被她这一闹,不就开怀多了么。   刘询不知道刘奭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过于仁慈,好儒好史,对法家过于贬斥,也不好霸道、王道,为人处世越来越不对他的心。   刘奭这样单纯,一味地追求仁道,他可以把国家交到他手里么?   刘询最近在考虑废掉太子,立张婕妤的儿子刘钦为太子。刘钦和他这个父亲太像了,一样的威严稳重,讲究律法,治国之道颇有相通。   可是看见兰玛,他又忍不住犹豫起来。   当年陪着他一起过来的人,死得差不多了。   他的爱妻就这一个骨血。   他愧对的师父、恩人邴吉,就这一个弟子。   他是该慎重一些。      刘询心思一岔开,那边刘奭和兰玛就已经挤在一起,试图去够梨树上的梨子。   兰玛太好动了,几下爬到树上,摇得梨子直落。   她和刘奭各挑了一个大的,咬一口,酸得脸都皱了。   刘询被两个孩子逗笑了,道:“你们够了,别闹了,这可是兰玛的母亲亲手种的梨树,鸾娘子自己都没吃过。”   兰玛一摊手,吐吐舌头,刘奭被父亲一吓,差点被梨子哽住。   兰玛跳到刘询跟前,像抱住呼衍王的胳膊那样自然地抱住他的胳膊:“长平侯,你好像很了解我母亲,那你多说一说她好不好?”   刘询假意指指自己的腿:“陪你逛了这么久,脚都酸啦,你乖乖坐着,我再告诉你,好不好?我知道的,没有这里的婢女了解的多,我叫上她们,一起说。”   兰玛欢呼一声,特别乖巧地挂在他手边。   如果女儿这么可爱,似乎真挺好的,他也愿意收养一个。   刘询暗暗想到,毫不介意她挂在自己身上,一路笑呵呵地走到后边的花园里,重新设席坐下。   “其实这儿是你母亲出嫁后的寓所,也是你出生的地方。你母亲呢……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只是她比你安静,比你阴柔些……她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关于张鸾的一生,其实乏善可陈。   按她的遗书来看,她这一生,没做过任何一件后悔的事。人生很短,然而她想做的、该做的已经全部做了,所以并无遗憾。大部分时间,她都像个寻常的闺秀一样,做着女红,念着书。要说她的故事,就是简简单单的,和寻常女子差不多的爱恋,婚姻,死亡。   刘询说得很简单,只格外夸赞了她的智慧,这让兰玛很不满意,又问了柳江和杨河很多问题,也只是多听了几件有趣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虾皮三,还记得这个混混吗~ ☆、番外二·匈奴皇后的草原(下)   晚膳后,听完了故事,兰玛非常豪迈地说:“我的人生,一定比我母亲的更精彩!”   刘询微笑着拊掌:“那叔父就拭目以待了。”   刘奭嗤之以鼻:“小丫头说大话,你可别叫我笑掉大牙!”   兰玛立刻生气了:“你敢不敢和我打赌?赌输了送对方一匹好马!”   刘奭也拍着食案站起来:“怎么不敢,来就来……”   这就又掐上了。   挺好的。刘询想到。      就在此时,侍中来报说,有几个大汉找到了门口,说是自家姑娘走失了,最后是在这里见到的,问守门的侍卫有没有见过。   兰玛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门一天了,俏生生的脸马上就染上了害怕。   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刘询估计那几个人就是兰玛的匈奴同伴,于是叫侍卫直接拎起兰玛,出门迎客。      前院里几个大汉听说这家的主人已经好好地招待了兰玛,都放下心来,稽侯珊黑着脸,如果不是地方不对,他早冲进去把兰玛额敦拎出来暴打一顿了。   先贤掸则对着宅子唏嘘不已,有老人还记着他,私底下说了几句话,也就几句话了。   十几年过去,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剩不下。   刘询带着兰玛一出现,先贤掸慌了神——他是跟着虚闾权渠见过刘病己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过刘询没有表露身份的意思,他便将称呼压回心里。   稽侯珊沉着脸,对兰玛额敦吼:“还不快过来!”   兰玛便带着讨好的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   稽侯珊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爆栗,然后才向刘询行半礼:“谢谢您。”   刘询的目光从先贤掸脸上划过,最后落在这个青年人身上:“没事,她很可爱,是个不错的孩子。我要回家了,你们自便吧。”   稽侯珊道:“尚未请教,尊驾是?来日某一定登门致谢。”   “不必了,来日咱们会再见的。”刘询微微颔首,领着儿子走了。      稽侯珊和先贤掸等人离开张府,转身就又给了兰玛一个爆栗:“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   兰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听说这是我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嘛……单于,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稽侯珊觉得头又痛了。兰玛打小闯祸闯得多,认错认得特别快,就是从不改。   可被她这么一央求,谁还能继续训斥她?   “你……给我回房呆着去,绝对不准出门!”   兰玛继续撒娇:“不要啊……刚才那位刘伯父呢,说要带我去看母亲的坟墓,那,顶多我不自己跑过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稽侯珊迟疑,兰玛眼巴巴看着他:“单于……”   稽侯珊没奈何,缴械投降:“好吧,如果有时间。但是你不准再私下溜出来。”   兰玛额敦立刻换上十分狗腿的笑脸:“谢单于!”   先贤掸在一旁看的一笑,道:“兰玛的母亲非常聪明,兰玛也是啊。其实刚才那座宅子,既是兰玛母亲生长的地方,也是兰玛的母亲和老单于成亲的地方,还是兰玛出生的地方。刚才那个长平侯……就是大汉的皇帝陛下。”   稽侯珊陷入沉思中,兰玛很乖地不去打扰他,默默跟着走。   等到了驿馆,稽侯珊的火气早消了,兰玛也累了一天,随便洗洗倒下就睡。      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刘询召见,这次兰玛额敦老老实实地等在驿馆。   宫中为呼韩邪单于一行准备小型宴会,他这次并不是大张旗鼓来的,属于私人到访,刘询也就以朋友之礼招待他。   刘询同意支持他对抗北匈奴,呼韩邪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陪着儿子和兰玛额敦到处溜达,见识长安城的繁华与富丽。   刘询后来抽了时间陪兰玛额敦来到当年洒骨灰的地方,他只告诉她这是母亲的骨灰飞扬之所,并没有提及这里再往前一些,就是她的祖父的陵墓。   刘询很希望霍家断子绝孙,却从没动过要伤害张鸾的两个孩子的心思。   那是张鸾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即使在见到兰玛额敦前,他那样讨厌他们,他也不曾产生伤害他们的念头。   在见过兰玛额敦之后,就更不会了。      遣送儿子为质子之后,呼韩邪单于返回匈奴,册立兰玛额敦为颛渠阏氏,即单于正妃。   又过了不久,雅安罕斯被册封为大阏氏。   又过了很久,呼韩邪单于再次来到长安,此时已经换了一个人当皇帝,而郅支单于呼屠乌斯已经兵败被汉朝俘虏斩杀,柏梦在兵败时自尽身亡。   该做的她都做了,她至少让匈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势力和子民。   兰玛额敦还是悄悄跟着呼韩邪单于来了长安。   这次的队伍非常庞大,匈奴内部已经安定下来,呼韩邪单于带上了呼衍王、乌禅幕、先贤掸等所有老臣。   呼韩邪单于和兰玛额敦商量过,这次要与汉族和亲,会求娶他们一个女子。   兰玛额敦不反对,她和妹妹的儿子已经很健壮了。   兰玛额敦又一次见到了刘奭,他做了皇帝,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威严,他心中充满了仁慈。   刘奭再见兰玛额敦,也满满是感叹。   兰玛额敦让他注意到身边女子的美好,从对司马良娣的怀念中走出来,脱离颓废和无望,重新获得父亲的宠爱。这个意义上说,兰玛额敦帮了他不小的忙。      兰玛额敦到长安来,还有一件事。柏梦临死前,让她找到她的兄长霍不弃,也不用做什么,看看他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帮助。   然而兰玛到了长安,才知道早在她上一次来长安时,抚养她兄长的废后霍氏已经自尽,那孩子的下落没有人知道。   一个白发苍苍的宫人提到他被一个小官带走了,那个小官姓王,此后再也没有消息。   兰玛额敦不免有些失望。   除了知道那个孩子带着一块牡丹长命锁,和她的柏树长命锁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凤凰形状,她没有别的线索。      兰玛额敦闲着的时候,去了张家老宅,还有小屯村的别庄。两个地方都被人照顾得很好,花儿草儿开得很好看,树木高大,池塘清澈,室内一尘不染,供花日日都换,仿佛主人一直都在一样。   生母忌日那天,兰玛额敦和张祈一起来到小鸾扬灰之处烧祭品。   长安的春天,永远那样美。   兰玛额敦可以理解为什么母亲不愿意离开长安。   她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老单于虽然愤怒于母亲的欺骗,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实在太美。      回城的路上,兰玛额敦遇见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才十一二岁上,相貌俊好,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好一个长安风流少年郎。   没来由的,兰玛盯着他看了许久。   那少年如有所察,抬起头也看着兰玛额敦,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兰玛蹙起眉,接下来的路上她总惦记着他。   直到她走到一片种满了柏树的山坡下,她才想起来。   兰玛勒住马,对张祈说道:“阿母,您先回去,刚才那个孩子……脖子上好像挂着一块牡丹玉佩。”   张祈点点头,道一声小心,便走了。   兰玛额敦拨转马头,向着少年去的方向疾奔。   一定是他!   虽然年纪对不上,可她直觉,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终于找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刘病己(刘询)知道霍家有俩孩子,如果张鸾活着,那么就算追到匈奴,刘病己也会设法杀掉这俩孩子;张鸾死了,刘病己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是他的朋友拿命换来的孩子,何忍。 ☆、番外三·最后的片段   张祈再次回到中原的时候,她已经非常老了。   呼韩邪单于和呼衍王都死了,现在的单于是雅安罕斯的儿子,兰玛额敦的长子是现任左贤王,匈奴的王储,未来的单于。   张祈在丈夫死后,已经淡了回到汉朝的心思,和呼衍王这么多年,总还是有些感情的,而且回到大汉,物是人非,也没个栖身之所。   但是守着丈夫的遗物,她更难受,她回去,还能帮着兰玛额敦与她的侄子联系。   等她的心情好些了,再去匈奴吧,那时候就是真的不能再离开了。      兰玛额敦没有跟来,新单于年纪不大,他的生母大阏氏手腕太轻,所以兰玛额敦必须留在王庭,辅佐新单于。   太皇太后王巧儿过了很多年寡居的日子。   当年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张祈满头白发,看着对面的太皇太后,感慨万千。   她们都老了,老得连话也说不了多少。   她们的命运何其相似,最初都那样分位卑微,同样受学于张鸾,同样被人下药伤害胞宫。   之后她们就不同了。   张祈知道自己被人下药后,没想过报复,她知道张鸾和皇帝陛下会夺走仇人的一切。她有更远大的志向,她成功了。现在匈奴内部一派求和之声,与大汉关系非常好,呼韩邪单于之后的两个新单于,都是汉女的儿子,他们对大汉可谓俯首帖耳。   张祈的一生太精彩。   而王巧儿,她养大了太子刘奭,因为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心意教导他,使他变得非常仁弱,差点失去中宗宣皇帝的宠爱,险些被废。   她这辈子唯一一次使用手段,就是逼死给她下药的废后霍氏,此后她的人生只剩下漫长的孤寂。   谁说她们相似?张祈推掉了进宫的机会,奔着宫外的自由去了。在张鸾的帮助下,她的人生太过精彩。匈奴的单于,大汉的皇帝,都很尊敬她。   王巧儿本可在皇帝的照拂下许个好人家,可她却留在了宫中,小心翼翼数十载,才成了如今的太皇太后。   两个老人,当初都曾经互相鄙视,命运给了她们相似的起点,完全不同的路线,最后归于同一个终点。   那就相视一笑吧,那就这样结束了吧。      五月宫中有盛会,张祈留着围观了一次,她见到了那个让兰玛额敦追上去的少年,也就是兰玛的侄子王莽——现在他已经是一位风度儒雅、谦虚谨慎的青年。   他颈上的白玉昭显着他的身份,当然,现在除了张祈和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很厉害,大凡和他交往的人,都说他好,太皇太后喜欢他,太后怜爱他,皇帝信赖他,满朝权贵都夸他。   张祈会想到这个孩子的曾祖父霍光。   不,他比霍光更厉害。   博陆侯权势最盛的时候,仍然有人不畏权势弹劾他。   而王莽才三十来岁,刚刚被封为侯,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   即使是他的祖母张鸾,当年也是很招人恨的,他就不一样,男女老少都说他好。   果真很好么?   张祈听着王巧儿夸他,心里已经琢磨开了。   这青年的野心,比霍光大得多。   不如让她等等看……看这位大汉的新贵,将会给大汉带来些什么……   看看这位与皇室有灭族之仇的野心家,会做什么……   同年八月,张祈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老朋友,太皇太后王氏,以后真的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张祈八十多岁了,还活的好好的。而大汉已经乱的不能再乱了。   她这个见证了大汉中兴又衰败的老人,非常伤心。   这时候王莽来了,他想见他的姑姑兰玛额敦,需要张祈帮忙。   现在的匈奴,完全由兰玛额敦一手掌握。   兰玛额敦对这个侄子很好,接到王莽的要求后,很快就带着私兵出现在大汉的边塞。   兰玛额敦已经七十岁许,容貌不再秀丽,气质依然端方,与相交,令人如沐春风。   王莽之前见过她几次,这几代匈奴单于经常来朝拜,兰玛额敦每次都跟着来。   姑侄两个说话的机会很少,交流就在眼神间,几个眼神就足够了。   王莽气势日盛,他如今已经是汉朝的摄政皇帝,将汉室江山操纵于股掌之上,册立皇帝,如同儿戏。   然而和他的曾祖不一样的是,霍光两立皇帝,没有人跳出来反抗,然而到了王莽这里,天下义军死起。   少许寒暄之后,王莽正色说道:“姑姑……我想向您借匈奴兵。”   兰玛额敦直觉不好:“你要做什么?”   “我想当皇帝,我要当皇帝。曾祖做不到的事,就让我来做吧!”   兰玛额敦冷静地看了他一会,挥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脸上。   “咱们霍家,自先祖起,凡成就大事者,都是大汉功臣,凡祸害家业、祸及子孙者,都是你这样包藏祸心之人。我虽然是你姑姑,但是绝不同意你这样做,更不会让匈奴的士兵,踏入大汉的国土一步!!”   王莽脸上立刻红肿起一片来,他却面不改色道:“我不是为了一己私心。咱们霍家是怎么败落的?被刘家杀的!我父亲年幼时被姑姑霍皇后抚养,霍皇后又是怎么死?他刘家逼死的!此仇不报,枉为霍家子孙!我必十倍奉还!姑姑……您也是霍家的女儿,难道祖先的仇,不该报吗?”   “父亲有错在先,所以霍家付出全族的生命作为代价,有错的在咱们家,不在他刘家!父辈们的结局就告诉咱们这样的道理:霍氏立族,但求忠烈,不忠者死,忠者千古。你成不了事,天下民心依然在汉,即使仓促成事,接下来也会面临连年征伐。姑姑帮不了你,但是姑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你事败的时候,可以把儿子送到北边来,姑姑在西域有人,会给霍家留下香火承继……”      这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王莽没有借到兵,然而他一意孤行,终于还是镇压了所有刘氏宗亲,并在两年后逼退皇帝,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新。   兰玛额敦继续经营着匈奴,她努力将匈奴的目光吸引到西边,减少他们对汉朝的兴趣,她让单于亲近汉朝,以及新朝。王莽下令册封呼韩邪单于的十五个儿子均为单于以达到分化匈奴的目的,兰玛额敦没有二话,全盘答应下来。   时间过去,张祈去世,不久后兰玛额敦也故去了,然而她的势力仍在。    ☆、番外四·霍门千古   地皇四年的七月,西域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凉。   中原的动乱完全影响不到西域小城洛宁城的宁静日子。   黄昏,醺黄的天渐渐暗下去,金色的沙渐渐归于漆黑,青黄色的草也没有了颜色。   大家如同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在街头巷尾的树荫和墙根底下聊聊天说说笑,准备迎接休息的时光。      一个满身尘土的少女,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出现在洛宁城里。   两张陌生的面孔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那少女还在打听风雨酒肆的地方——风雨酒肆,不就是大姐的酒店么?   少女姓史,闺名静,小字安训,才出嫁没多久,中原乱了,她带着丈夫的儿子中她最喜欢的那个,按照丈夫指点的最后一条生路,花了很长时间,走了许多弯路,才到了洛宁城。   一个醉醺醺的壮汉故意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史安训吓得大叫,少年王兴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史安训一路受了多少委屈,到了地方,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却找不到酒肆,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示弱,不过引来更多不怀好意的人。   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看不出来意的人,王兴拔刀横挡,带着史安训退到墙角。   他的双眼像狼,面对强敌,里面隐含的情感不是惧怕,而是兴奋。   对峙间,一只纤白的手,忽然从一旁伸出来,抓住少年的腰带,一扯,那一男一女就像滚瓜一样地跌进一个黑漆漆的房间。   一声火花噼啪,房间亮了。   这个房间挺大,摆着好几张食案和胡床。   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艳丽的胡服,像个男人一样,箕坐在曲尺柜上,懒洋洋地甩着手里的火折。   “说吧,你们是什么人啊?到这来做什么。”   史安训按住王兴,非常小心地回答说:“我我我我我我们是……是是是是来投亲的。投亲。”   “你是结巴啊?”妇人挑眉,拿灯照了他们一回,满面风尘的俩孩子,五官倒还不错。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结巴。”   妇人拍着腿笑道:“那是被我吓到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她这一岔开话题,史安训反而定了神,回道:“没,没有。”   “好了不扯了,你投哪家亲啊?”   “投洛宁城风雨酒肆。”   “风雨酒肆?是投王二那个死胖子还是猴儿那个瘦跑堂的?还是书生那个收账的?要不后厨那酿酒的?”   “不不是,是投老板娘。”   “老板娘?”妇人眯起眼,“风雨酒肆没有老板娘,只有老板。”   史安训赶忙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借着灯光一字一字念道:“西域都护治下洛宁城——这里是洛宁城吧?”   妇人翻个白眼:“城门口那么大的招牌你不认识啊?”   史安训撇着嘴继续念:“风雨酒肆当家……栾雅……这不就是老板娘么?”   妇人又白她一眼:“是女当家,但不是老板娘,是老板,懂了吗?”   “哦,懂了。”史安训瑟缩一下,继续说:“然后敲四下门,彼问来者为何?答:沽酒;彼问:何酒?答:最烈者;彼问烈者凡三,曰梨花,曰莲子,曰牡丹,取何?答:冠于万军之上者……”   史安训念完,抬头正要说话,少年王兴扯她一下,朝妇人背后努嘴,史安训这才看见夫人背后挂着一个幡子,上面写的就是“风雨酒肆”四个大字。史安训于是讷讷地问:“这位夫人,我……是不是该出去敲门啊。”   妇人忍不住嗤笑道:“我就是栾雅,匈奴名叫阿图呼雅。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请问……你们是?”   史安训拍着心口,待要回答,王兴已抢先一步:“我姓霍,叫霍四,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栾雅努嘴笑了。   她等这个人,等了很久。      彼时中原乱军四起,王莽已自尽身亡,他新娶的皇后史氏在动乱中下落不明。   当然现在西域的一些神秘人,都知道史皇后到了这里,带着王莽的幼子王兴——现在应该叫他霍四了。   负责这些人的女子阿图呼雅,是匈奴一位单于的女儿,她的生母姓王,是自愿和亲到大汉的女子。   阿图呼雅最喜欢的人当然是自己的母亲,最敬畏的却是单于的正妃,颛渠阏氏兰玛额敦。兰玛额敦对王氏非常照顾,在王氏最难过的日子里,鼓励她熬过。   呼韩邪单于去世后,王氏依照匈奴的习俗,嫁与呼韩邪单于的儿子新单于复株累若鞮单于,并生了两个女儿。   阿图呼雅就是她的小女儿,她比兰玛额敦小时候更让人头疼,只有兰玛额敦降得住她。   兰玛额敦去世后,她与兰玛额敦的外孙女共同接手了兰玛额敦的所有势力,居无定所地四处游荡去了,直到中原动乱,她才按照兰玛额敦的遗言,在西域定居下来,等着敲门声,等着霍家最后的子孙前来。   等了两年,她终于等到了。      史安训在西域的日子没什么可详说的。生活突然变成了另一种风情,她适应得很好,后来嫁给了一位一直很照顾她的当地汉人。   霍四则跟着阿图呼雅走了,阿图呼雅对他很好,而他的另一个师父、兰玛额敦的孙女额尔塞对他简直太严格了。   霍四只要稍微偷个懒,当头就是一马鞭,虽然不重,但是很伤害他的少年自尊。   可是霍四遇到危险,最先来救他的,肯定也是这个严厉的师父。   霍四随着师父走遍了很多地方。北方的荒原,东边的沧海,他都去过。   后来他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小在汉匈边境之间,他有自己的商队和土地,匈奴的军队敢踏入边关一步,等着他们的就是来自霍四的袭击。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平民也渴望这样规律的日子,汉朝渐渐地稳定了。   霍四已经步入壮年,拥有彪悍的体格的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汉人,然而他确确实实是汉人的后代,他懂礼法,念过所有典籍,他可以对老儒生——他的谋士和管账的先生之乎者也地往来,背转过身就和武将兄弟勾肩搭背地喝酒吃肉。   他会跳《嘉鱼》舞,会弹琴,会吹笛,会琵琶,会作诗作赋,也会放开嗓子唱长调,袒着上身搏虎斗狼。   他穿着他的铠甲,骑着他的乌云踏雪,扛着他的长刀和弓箭,带着他的细犬和飞鹰,领着自家的和朋友的一堆小孩,像一头狼领着它的狼群,浩浩荡荡地在塞上的原野上横扫而过。   夕阳把他们染得红红的,连绵的草地看上去像镀着金。   霍四兴头上来的时候,张口就唱歌,他的声音苍凉洪亮,四面八方都听得见。   “霍氏立族,但求忠烈,不忠者死,忠者千古……我家儿郎,生何俱死;死国死民,死有何俱?……长驱戈矛,尽逐匈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放声唱着歌,他每唱一句,身后的小家伙就跟着唱一句,歌声能传出去很远很远,在广袤的土地上,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王兴=王莽的四儿子,改名霍四,其实是霍嗣。史安训=王莽史皇后霍家千古,霍去病他舅舅家也千古以及我知道老板娘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出现的称呼啦……这里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下个古代文定啦将门千古,还是汉代,cp待定,但是猪脚的cp绝不会是茂陵三人组中的任何一个新文的主题我想好了,就是#用一篇文得罪十家粉的技巧# ☆、番外五·倾城之女   这大概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霍光还不是大司马大将军,只是一个寻常的士大夫。   常年出入禁中、近身陪伴皇帝陛下,换来的是帝王的绝对信任。   这一年的年底,霍光的长女出嫁,昏礼极为盛大,皇帝陛下亦有赏赐,可见霍氏一门之恩宠。      那时节雪花大如鹅毛,纷扬间天地色变。   送走了女儿的霍光,满腹心事,霍显发现他在女儿的昏礼上心不在焉,心下便窝了一团火。   新妇出门后三天,夫妇两家不举行宴会,也不进行娱乐活动,直到第四天,日子才恢复原样。      这一日他府里惯用的折柳居排了新曲子,特特前来献艺,霍光本来因为事多不耐烦,但是看见签子上写着一支《风雨行》的京风琵琶曲,讴者、琵琶均是妙娃,又猛然击中他心事,于是将其他几支歌舞一笔勾掉,只留了这一支。   下午晚膳时妙娃就在三个女人的伴随下来了。   妙娃依旧风姿绰约,这日穿着鱼肚白缎袄,胭脂红绫裙,红狐毛大氅,梳着最简单不过的高髻,插一把白玉梳子作为装饰,一个大红的发带系在发根上。      妙娃四人向霍光行礼,后退些在席下坐了,霍光笑道:“先不忙听曲,前儿我得了一张好琵琶,给你品鉴品鉴。”   妙娃垂着头,抬眼瞥他,只见他言语虽轻松,眉宇间却满是难色,估摸着近来朝中有事,遂不多言,只轻声道:“阿妙多谢霍公赏赐。”   霍光叫人抬来一张螺钿琵琶,暗绛红的身子,月白、素白、孔雀蓝、三青三绿、藤黄、胭脂红、朱砂红色的螺钿,拼的一簇牡丹,两只雀儿,配的白牙拨子,光洁如玉。   妙娃见了好生欢喜,拿起来一试,果然小弦泠泠,大弦濛濛,滚拂如云,断声如裂。   “真是张好琵琶。比我带来的还好。不如奴家用这张琵琶奏《风雨行》,未知可好?”   “本就是送你的。原是偶尔得之,当酬知音才是,落入你手,方不辱没。”   妙娃抿嘴一笑,朝三个女子使个眼色,那三人拿出箫管等乐器演奏起来,妙娃横抱了琵琶在怀,拨子一划,清清脆脆的一串声音,如泉敲山壁,转眼三轮,她又启喉作歌,声如游丝系云,素练飘风。      《风雨行》是一首楚风小调,因为近年来京中人多好华丽的风格,妙娃得了这曲子后,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改编,才将这支曲子完整地融入到长安的繁华中来。   忽而风狂雨骤,忽而风和雨疏,忽而芭蕉扶摇,忽而竹叶婆娑,忽而有人缓行,木屐声声敲青石,忽而又天光熹微,风雨渐消,良人还家,星子依稀衬朝霞。   因这支曲子暗合了霍光的心境,一曲听完,竟不觉豁然开朗,神飞山外。忽然一声收拨,弦歌戛然而止,他方知这一曲完了。   妙娃收起拨子,笑道:“霍公走神了,可见奴家这支曲子不好。”   “不不不,是太好,似乎能直接打在我心里,倒是把我这几日的郁愤都排解开了。”   妙娃又一笑,道:“倘或如此,能为霍公解一时之忧,是奴的荣幸,也不枉了这张琵琶。”   霍光道:“分享喜悦,驱除悲郁,卜吉凶,结知音,本就是你们的事儿。今早接到你的帖子,我还奇怪,你素来无请帖不上门的,怎么突然来了。”      妙娃神色一凝,好一会儿才道:“实不相瞒,奴年岁不小,该是退下的时候。巧合……如今我,我,我……正坐胎,也不能再出来了。”   霍光“啊”一声,道:“是张家的郎君?”   “霍公所言不假。奴就不说虚话了。章台的苦,也只在我们姊妹心里罢了,熬了这十几年,奴亲眼见着熬不下去的,不知凡几。奴也想过死,就在仲秋上,徘徊清池数日,终因胆小,不敢一跃。又二月,阿保诊脉,得知任身,真真天不负奴,好赖有个求活的借口。”   霍光恍惚了一下。      沐浴在夕阳斜晖下的妙娃,柔美得像一个梦。   她是第一个能在音律上与霍光相知的人,霍光未尝没有别的打算,倒不是贪色,只是同情妙娃在折柳居强颜欢笑,弹琴唱歌给各种庸俗的客人听。   不过想到家里那个夫人……他还真不敢,即使只是为了救人出苦海,也不敢。且妙娃是个死心眼的人,因之前被人买下一个月跟过张安世,就认定了他。   明显张安世对她毫不在意,她似乎并不介意。   霍光措辞许久,道:“你没准备告诉张大夫,你怀了他的孩子?”   “奴是哪里的人,怎好攀折张公,倒让人耻笑他没自制了。”   “那……孩子的名字?”   “这个奴没有想过。听霍公的语气,霍公愿意为奴家的孩子赐名?”   “如果是男子,就叫他鹏,如果是女子,就叫她鸾。怎样?”   “是男儿就有个扶摇而上的前程,是女子就有个鸾凤和鸣的夫君,自然好。谢谢霍公。”   霍光抽动一下嘴角,道:“除了这个,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奴很好,不必霍公费心了。奴为霍公作歌奏曲,奴心里也高兴。奴在家中,十日有九日强颜欢笑,只在公前,能偷来些微欢愉。霍公常来听曲,便是帮了奴大忙了。”   “是吗?”霍光也笑了,“于是你打算如何筹谋将来呢?”   “赎身是不敢了,先把孩子生下来,托给好人家记个名儿。也免得耽误了他的将来。奴还在折柳居,照看新姊妹,教教歌舞,等霍公闲了,就传个信儿给奴,奴送歌舞绝妙的人来。”   “好。当然好。”霍光笑道,“你这样解意,我袖手旁观,似乎不太好吧?你且等两天,我还你一个人情。”      妙娃微微仰起头,不解其意。   霍光却只顾着低头喝酒,并没有解释。      妙娃回到折柳居后,把手上的事务都交代清楚了,对着素来疼爱的妹妹红儿又一番叮咛嘱咐,然后正式引退,避居折柳居后面的矮房子里,除了旧日的衣物和少量钱,只带了一张琵琶。   数日后,几个老仆妇就登门来接妙娃了。   霍光说的人情,是指把她从折柳居买下,送到了张安世家里。   很难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霍光不太管后院的事,所以他不会知道,那晚妙娃擦黑才离开霍家,早让霍显恨得牙痒。   他也不会知道,妙娃刚进张府,就被剥去华丽的衣服,搜走饰品与傍身钱,然后被送到做粗活的地方,终日与尘土脏污为伍。   妙娃不恨,她只后悔自己带上了琵琶。那样好的琵琶,以后不能弹了,真是明珠蒙尘。   然而美丽可爱的舞姬讴者,在浆洗、苦工中磨粗了手指,累弯了柳腰,难道不也是明珠蒙尘么?      许是因为张安世完全不记得她,霍晏很快就忘了这个姿色过人的女子。   因为她的懦弱、踏实和勤劳,她还是在府里有了一个小小的位置。   妙娃不和人争,不推诿派给自己的活儿,人温柔,不矫情,慢慢的,日子也就归于平淡了。   七月初七的晚上,天下着暴雨,府里的女眷早早就去登楼乞巧。   妙娃不行,她还有很多活儿没有做。   早上开始她的肚子就开始痛,但是她得把事情都做完。   白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花圃里放了好多菊花,预备着仲秋、重阳赏菊。   到了晚上,天上却忽然下起暴雨来。妙娃无法,只好忍着腹痛,将沉重的花盆一一搬回花房里。   花,一共有五六十盆。妙娃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地挪动花盆,大雨浇得她浑身湿透冰凉,花像山上的野草一样多,怎么搬,也搬不完。   她抱着花,忍着痛走回花园里,正要弯腰去搬下一盆,脚下一个趔趄,小腹的痛越发加剧了,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慢慢地跪倒在潮湿的地上。   下身涌出一股又一股热液,往腿上一抹,液体里带着些血丝。   她又挣扎挪动,拼了所有力气爬到大梧桐树底下,总算雨小了一点。      夜空里电闪雷鸣,暴雨嘈杂。   妙娃捉着一枝垂下来的梧桐枝,将半个身子吊起来,咬着牙,顺着肚子的动静用力。   血腥气越来越重。   妙娃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只凭着本能苦苦支撑。   眼皮越来越沉,她几乎睁不开眼。   身上反而越来越轻,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劝她,放手吧,放手就可以了。   妙娃迷迷糊糊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花红柳绿的庄园,莺儿燕子叫得欢快,阳光暖洋洋地洒着。她忍不住就想放松下来。   这时一个炸雷当空炸响,将她从昏迷的边缘惊醒。接着又是数道闪电劈下,枝枝丫丫,像一只硕大的鸾鸟,夜空被照得如同白昼。   妙娃只觉身下一松,有物体从体内滑出。她虽无经验,也估摸着知道这是生下来了。   她从裙子上抱起血糊糊的婴儿,是个女孩。她用牙齿咬断脐带,听见她像幼猫叫唤一样的哭声,心里亦悲亦喜。   妙娃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倒下,就着雨水擦去唇边的血,把女儿往衣襟里一掩,用尽全身力气往自己房里爬去。   哭闹的女儿听见母亲的心跳,那是她在母亲腹中时就一直陪伴着她的声音。所以孩子很快就安静下来,甜甜地睡去了。   妙娃一笑,苍白的脸有了点活气。   她有个女儿了,她叫小鸾。   从此后她得为女儿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野猪陛下在番外竟然有露面的机会……==正文以鸾女的死亡结束,那么番外就用她的出生结束吧。……OTZ第一次挑战超过20万字的长篇,累趴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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